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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君初相见,折花向门前 ...

  •   认得秦谣的时候,楚箫已经四岁了。

      其时正值深秋,秦谣被严严实实地包在襁褓里,生怕着了风。他只有两个星期那么大。

      楚箫跟着楚妈妈一起去探望刚从医院回到家的秦妈妈,当然,还有刚出生的秦谣。

      楚箫看到的秦谣很不老实,探头探脑,左蹬右踹。要是不把他包住,这小东西说不定就从床上蹦下来了。楚箫轻手轻脚地拍拍他:“乖啊。”

      “他看我呢,妈妈。”楚箫盯着秦谣滴溜溜的大眼睛。

      晶莹透亮的大眼睛,顾盼流转,几乎不是婴儿该有的神采夺人。眼珠却是茶水晶的颜色,一点儿都不黑,看上去就跟两颗琥珀仁儿似的,中间凝着圆圆的黑黑的小蝌蚪。

      小家伙的眼睛真亮啊。楚箫想着,在往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楚箫时不时地记起初见这双眼睛的情形。他第一次感知到眼睛其实是灵魂的窗口,那时候,他的灵魂似乎有一刻的摇摆动荡,像是要挣脱躯体,到一个——一个他不了解,却很熟悉的世界里去。这感觉之奇谲,之诡异,之美妙,无论如何,并不是四岁的楚箫能够明了的。

      “不,他什么都看不到。”楚妈妈轻声告诉儿子。

      “他是瞎子?”楚箫大惊失色,他痛心地看着秦谣的眼睛。真漂亮,可是……

      楚妈妈笑了:“傻孩子,满月以内的婴儿就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的呀——他怎么可能会是瞎子呢,你看他多机灵啊!”

      是啊,他很机灵,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其实楚箫目前还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这小人儿长着明亮的眼睛,却无视他的存在?

      他摸摸他雪白的小脸儿,左颊上有个圆圆的酒窝,秦谣还不会笑,但是在襁褓里左顾右盼手舞足蹈的时候,酒窝已经常常跑出来讨人喜欢了。

      秦谣感觉到楚箫手的存在,于是他转过脸来,骨碌骨碌转着他虚有其表的大眼睛,找寻那手的主人。也许并不是想找这手的主人吧,因为他忽然含住了楚箫的食指,用小小的,温暖的,粉红色的婴儿的舌头,吮吸着,索取着——他想感觉这世界。另外,对食物,他大概非常有好感。

      “就知道吃!”楚箫对他作个鬼脸。

      “这个不好吃,也不卫生,知道吗?”他用他仅有的知识教育秦谣。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秦谣坐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的楚箫的身边,他忽然想到了那个下午,那个曾经被楚箫描述过无数次的下午,那个他没有任何记忆却已存深刻印象的下午。他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吧?这一天,换了他楚箫不能听不能说,甚至都感觉不到他还陪在身边。他摸摸他冰冷的脸,知道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见秦谣了,忽然泪如雨下。

      这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久得我们不必在此文中提起。而且,这是一件自然而然人之常情的事,他们都会老,会死,会离开彼此。

      不过秦谣不知道的是,在更久更久更久,那个久得已经再也找不到的之前,他也曾经这样坐在他身边,被一刹那的孤独和绝望覆盖,心痛如绞,泪落如珠。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这次历史性会面的重大意义——他是他的兄弟,此生唯一过命的朋友。

      从生来,就是了。

      两年以后,满大街疯跑的幸福童年正式告别了楚箫,终止符是一枚小学校徽。

      开学的第一天,楚箫像模像样地穿上了白衬衣。衬衣是妈妈一早洗熨过的,跟肌肤摩擦着,发出快乐的沙沙声。

      可是楚箫却不快乐地哼了一声。他费力地在各科课本和作业本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人生烦恼识字始,对楚箫来说,这烦恼的根底,也许就在于父母赐予他的,那个意境美好但是笔画复杂的名字。是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在他同古井无波的脑海里,名字的意义仅仅,仅仅是无休止地重复劳动。

      乏味的书写使他产生了一种极端而厌倦的情绪,这对小孩子的内心来说算的上是打击吗?他不知道,但是这种记忆将一直影响到很多年以后,即使他已能熟练地掌握签名这门技术,然而,如何写好“楚箫”两个字,仍是他最头疼的科目。

      于是在这个迎着阳光的角落里,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在最后一本算术本的封皮上,不耐烦地画了两个圈儿。

      上学的头一天往往是在大人孩子的吵吵嚷嚷声中开始和结束的,楚箫却开始变得坦然。

      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就在那两个写满不耐烦,写满倔强和坦荡的圈圈里,他正开始探索,和完成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我构建。

      不是吗?

      恩,是的,他是一定会带给你一些惊喜和震撼的,与此同时,你也必须接受他带来的,可爱的小小麻烦。

      数学老师念着名字发下作业本,忽然楞了一下,试探着叫:“零零?”

      好几个玲玲灵灵凌凌站了起来。

      年轻的老师微笑起来,示意大家坐下,她把那本作业本放在一边,继续念名字。

      最后,老师问,还有谁没有拿到自己的作业本。

      楚箫慢慢抬起头,正对上老师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和圆圆的粉色面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跑上前来给老师鞠躬,红着脸拿走了自己的作业本。

      唔,楚零零?这名字好像也不错。

      正如我们所见,楚箫开始长大,最终,他会成为我们意中眼底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不是吗?

      秦谣也在慢慢长大,可是楚箫总是比秦谣更大。秦谣三岁的时候,总以为四年后自己就能和楚箫一样大了,那时候可以和楚箫一起上小学,去少年宫学画画,而不是每天跟在楚箫屁股后拼命叫着:“楚箫哥哥,楚箫哥哥等等我。”

      呵,不必等到四年后,秦谣已经知道自己上当了。

      四年后,秦谣也上了小学,进了国画少儿班,但他还是比楚箫小四岁,没错,他仍然每天跟在楚箫的屁股后头,去上课,去学画,去……哼,秦谣不服气地想:“总有一天,要让他追在我后头,大叫秦谣等等我,等等我。”

      楚箫的生日是公历4月1日,对自己的一切都满意地无以复加的楚箫,唯独对这一点遗憾不已。

      “您要是再坚持两天……”楚箫无限憧憬的话语总被楚妈妈无限狠毒的暴栗打断。

      “生命没有假如!”妈妈对摸着头愁眉苦脸的儿子晓之以礼,动之以情:“想想啊,这可是你的与众不同之处。”

      为何我总是这样与众不同?

      楚箫揉着被妈妈敲疼的头不知悔改地嘟囔:“好吧,那么我要是能再坚持两天的话……”

      再坚持两天么?

      可是有这个必要么?没有么?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都别接,是我的!”楚箫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听电话,果然是秦谣。

      “楚箫哥哥,”秦谣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单纯干净,“我到楼下去等你。”秦谣说完就挂了电话。

      楚箫留了个心眼儿,先从窗台看下去,果然见到那小小的身影。他这才拿了外套,大摇大摆地赴约去也。

      “楚箫哥哥,难得你悬弧之辰,我请你吃饭吧。”秦谣一脸天真。

      请吃饭?今天是愚人节吗?呸,楚箫暗地里给了自己一巴掌,今天确实是愚人节。他脑子里马上涌现出一个关于吃饭的典故——从前有一对朋友,一个说请另一个吃饭,结果只给他吃了一条鱼,说是什么半鲁之宴;另一个以牙还牙,也请对方吃半鲁之宴,结果连鱼都没有,直接请他晒了半天太阳……

      楚箫胡思乱想着,发现秦谣已经快走出小区了。

      “喂,等等我!”

      楚箫跟在头也不回的秦谣身后穿过五五二十五条小巷,转了七七四十九个弯儿,经过第九九八十一个店铺的时候,头昏脑涨的楚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谣谣,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要sale我的话这里就可以。”

      “那就这里吧!”一直低头走路没说过一句话的秦谣站在那家店门口,对楚箫诚挚地笑:“楚箫哥哥快进来呀!我都和老板说好了,多加牛肉。”

      楚箫疑惑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身处的环境——哦,这家牛肉面馆是哪朝哪代的基业?墙壁和天花板已是黄中透黑,桌椅表面虽然锃亮,但是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积年累月的油垢,更别说头顶那盏摇摇欲坠的吊灯——谁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砸到谁的头上?天哪,秦谣是怎么找到这家面店的,看起来挺像黑店的……

      “就这里?”楚箫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梦里——这个秦谣,面里会不会下蒙丨汗药?

      小朋友秦谣从口袋里摸出四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排在桌上——“老板,两碗牛肉面。”

      万幸的是牛肉面的味道还不坏,牛肉也确实加得比较足。楚箫降尊纡贵地吃着,心里默默评论。

      “楚箫。”秦谣轻声说。

      “恩?”

      “恩——好吃么?”

      “还成。”

      秦谣低下头吃面,忽然又抬起头来:“楚箫哥哥……”

      “怎么了?”楚箫觉得异样,他放下筷子。

      秦谣摇摇头,仿佛笑了一下,却没有一丁点儿开心的影子掠过他脸庞:“没事,吃面吧。”

      秦谣今天怎么了,欲言又止地?

      楚箫不敢再吃了。

      秦谣居然叹了一口气——他还不到9岁呀,小孩子!楚箫敲他的额头。

      “生日快乐。”秦谣故作镇静地吃自己的面。

      楚箫仔细看他的脸。

      “楚箫哥哥,下半年你要去念寄宿中学,不能常常见你了。”秦谣幽幽地说。

      就为这个不开心?楚箫紧紧盯着秦谣。

      秦谣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回去——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眼珠是通通透透的一汪茶色,瞳仁儿却又黑又大,白眼珠泛着淡淡的蓝,显得特别清澈。

      楚箫放下心来。

      他拍拍秦谣的头:“快点儿吃,吃完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楚箫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秦谣骗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这天的餐桌上,楚妈妈忽然问儿子:“楚箫,你不去送谣谣?”

      楚箫已知不妙。他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妈妈。

      妈妈露出叹惋的神色:“你还不知道?谣谣的爸妈离婚了,他跟他妈妈走……”

      后面的话楚箫来不及听到了,他扔下碗跑了出去。

      秦谣的家已是人去楼空。

      楚箫推开那扇形同虚设的门,看着空屋子里飞扬的纸片以及地上零散的杂物,一时间动弹不得,想哭,却没了力气。

      蓦然失去你,就像从心里面生生地挖去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痛彻灵魂。

      秦谣,你是否同时感受到离别——还是更早?

      秦谣……

      此时此刻,秦谣已在去往另一个城市的路上。

      楚箫在骂我。秦谣摸摸自己发烧的左耳朵。

      他望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风景,叹了一口气。

      秦谣是常常会叹气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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