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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6、倦看烽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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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营地能够听到苏小盈的呼救,然而毕竟隔了一段距离,声音变小,在其他人听起来不像是求救反而像是普通的叫喊了。任应建从李国辉将军那里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苏小盈喊着自己的名字,感觉有点不对劲,顾不得多想,循声赶去,正看到一个缅甸平民打扮的人在撕扯苏小盈的衣服。任应建血冲脑门,大吼了一声“放开她”,便猛地冲了上去。
对方完全不是任应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打倒在地,爬起来落荒而逃。任应建也没心思去管他,急忙扶起苏小盈:“小盈你没事吧?”苏小盈扑到任应建怀里,伏在他肩上大哭起来。任应建见状慌了神:“小盈,小盈!坏人已经走了,现在没事了!”一边说着,一边安慰地抚着苏小盈的头发。苏小盈抱着任应建,渐渐地安静下来,止住哭声,却还紧紧抱着任应建不放。
苏小盈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上衣被撕开了一部分,偎在任应建怀里,任应建不由得血脉贲张,心跳加速。他咬着嘴唇,竭力压抑体内的冲动,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军外套披在苏小盈身上,道:“小盈,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嗯。”苏小盈低着头,将任应建的军服裹在身上:“应建,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任应建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任应建陪苏小盈一同回营地,又送她回到她自己的住处,看她已经回复了正常的神色,才放心地离开。
苏小盈的住处和依丹很近,钟铭夏离开的时候,正看到戴兴桦和依丹在说话,他们的声音不大,任应建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可以看到依丹笑得很开心。比起任应建和苏小盈一个豪爽一个活泼,戴兴桦和依丹都是内向型的,尤其戴兴桦还常常有些腼腆。因此戴兴桦和依丹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不过从他们的神情看来,倒是非常情投意合。任应建看着戴兴桦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小子和自己一样,最近和兄弟混在一起的时间都大有减少。
戴兴桦还专注地和依丹交谈着,没有注意到任应建。不过当然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钟铭夏的眼睛,只不过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钟铭夏找到任应建,问:“应建,昨天傍晚,苏小盈是怎么了?”任应建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碰上了坏人,所幸没什么事。”钟铭夏皱皱眉:“可是,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单独一个人出去?”任应建闻言,又想起钟铭夏上次说过的话,和苏小盈昨天问过他的问题,不由得又有些烦躁:“我不知道。”
钟铭夏听出任应建的情绪变化,诚恳地说:“应建,我真的是相信你的。也许你是没有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傍晚时候一个人跑到郊外去,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任应建听了这话,有些心烦意乱,皱着眉头不想说话。钟铭夏见状轻叹一声,拍拍任应建的肩膀:“应建,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只是,希望你能小心一点,不要让自己受伤。”
日子平静地过去,转眼间,新年将至。尽管贫困、饥饿与死亡时时刻刻都在若即若离地威胁着他们,然而新年,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振奋的。更何况,就在昨天,猛撒县长——实际上是猛撒的土司——喜得一子,土司高兴地将儿子寄养给李国辉将军,他眼中“大汉”的将军,作为义子。
谁知道,前一天的喜气还没有散去,突如其来的噩耗又使得整个营地蒙上一层阴翳。原二十六军的一名少尉排长,因为久拖不治的疟疾,发着烧,打着寒战,在他妻子的怀里永久地闭上了眼睛,遗下孤儿寡母三人。两个幼儿都只有几岁,还不太懂事,却意识到他们的父亲再不可能用硬硬的胡茬扎他们的脸,也不可能用木头给他们做弹弓,削小手枪,也分别抱着他们的母亲,嚎啕大哭。
戴兴桦和钟铭夏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任应建眼框红红地捶打着部属的胸口和肩膀,而后者却已经全无反应。这位少尉排长姓许,也是行伍出身,勇敢憨厚,打仗总是冲在最前面,杀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共军,大家都喊他“老许”。只因为老许最初是抓壮丁抓来的,没什么文化更没有人事关系,快四十岁了才只是个排长。
“应建手下几个排长当中,就只有老许资格最老,性格也最随和,和大家相处都很好。”戴兴桦轻声和钟铭夏说,声音有点哽咽。钟铭夏点点头,拍拍戴兴桦的肩膀。
虽然疾病和死亡,在孤军的营地,都太普通太常见了,然而这一次尤其令任应建难过,毕竟是老许是他从下部队以来,便一直当做老大哥看待的。有的时候有些倚老卖老的兵油子或者一些因为有点“关系”便不可一世的兵痞,会对军校毕业的年轻军官有所不服,故意找点麻烦,很多时候也都是老许帮他“平定”下去。
送走了老许,任应建明显沉默了许多,戴兴桦和钟铭夏劝他振作些,他感激他们,却做不到。
“小盈,我突然厌倦了这种充满了敌意的生活。”老许的骨灰被供在忠烈祠的当天黄昏时分,任应建和苏小盈坐在他们以前经常聊天的角落,任应建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苏小盈理解地看着任应建,道:“应建,我明白,因为我也厌倦了。”
沉默半晌,任应建突然转过身来:“小盈,我是从黄埔走出来的男儿,老许不是黄埔出身,但也是经历过硝烟战火洗礼的战士。我们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也从不在乎暴尸荒野埋骨他乡,与草木同朽,可是我现在,竟想不明白,我们的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小盈听出任应建那种压抑了太久的爆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任应建,不说话。任应建继续说:“那些抛弃甚至出卖了弟兄们逃回台湾的官长,沉浸在在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当中,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这群饱受自然或敌人折磨的褴褛的战士?还有上头的那些命令,委员长他们在台湾制定的反攻计划看似无懈可击,然而靠这群含着眼泪流浪的孤儿,便能够反攻大陆么?这样的责任太沉重,我们真的承受不起。我不想再做什么卫国英雄、反攻斗士,我只想能在每个晚上安心地坠入梦乡;在每个早上可以放心地睁开眼睛,而不必担心看到死亡或者别的什么!”
“应建,我明白。”苏小盈仿佛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终于开了口:“对不起,应建,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任应建又敏感地想到钟铭夏的劝告,心中无来由地一紧:“什么事情?”苏小盈握着拳,指甲嵌入肉里,努力逼迫自己一气不停地讲下去,生怕一停下来便会失去勇气:“应建,其实我……我对你们说过的我的身世,有一些是假的。我是被缅共派来的。他们说是你们杀了我的叔叔婶婶,还说只要你们在我们的国土上,一定还会杀我们的族人,抢夺我们的土地。”
苏小盈的话如同一闷棍打在任应建头上,让他一时间呆若木鸡。苏小盈看着任应建的表情,突然哭了起来:“应建,请你相信我,我还没有做过对复兴部队有伤害的事情!本来我只是出于任务接近你们,可是我爱上了你。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怕你恨我!可是,他们所谓的侵略者,只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相依为命的孤儿,所渴望的也不过是一个栖身之地以暂避风雨。看到你为老许伤心,我也无法想象,如果我真的做出伤害你们的事你又会多难过!应建,你要是恨,就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应建,你怨我吗?”
任应建的手和唇都在微微颤抖,看得出他内心正在剧烈地矛盾着。苏小盈的表情掺杂着忐忑和决绝,跪在任应建面前,低下头不敢看他,等待着一颗子弹,或者是一把军刀,结束她的性命。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到了苏小盈的脸,却不是刀,而是任应建的手。任应建仿佛是被自己的内心交战耗尽了力气,也单膝跪在了地上,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小盈,我不怨你。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生在何处何时,也无法选择我们什么时候相遇。你为了你所身在的立场和阵营,我为我的祖国同胞和信仰,我们都没有错。唯一错的,是我们相遇的太迟,在那之前我们都已被卷入了大时代。为什么要怨呢?如果说怨,你是否怨恨我,在你们的国土上为了生存而被迫拿起枪,对准你的一部分国人?”
苏小盈含着泪,摇摇头。任应建叹了口气,抱起了苏小盈,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小盈,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敌人的地方去吧。信仰这个词,被重复的太多,就仿佛失去了光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敬佩那些能够坚守信念的袍泽,可是这样的生活,我真的厌了。”苏小盈点头,绽开一个轻轻的微笑,伸出双臂环住任应建的脖颈,伏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