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田可心

6、婚誓

　　西式的婚礼永远是那样的浪漫而神圣，同林西子出国之前多年里的想象毫无二致。
　　其实在国外，至少在美国，并没有如国内那般讲究繁琐的婚礼准备，又或者说，他们所繁琐的重点和中国人并不一样。他们的婚礼会提前至少半年来预约准备，但是并不会特意到专门的影楼去拍婚纱照，甚至婚礼当天的新娘妆容也并不显得比平常更加浓艳。他们通常是在婚礼当天，仪式开始之前，请一位摄影师随自己在附近拍照，然后回到教堂，等待吉时到来。
　　但无论如何，美国的妆容清淡的新娘子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如中国新娘那么美丽，毕竟，新娘子最好的装扮，该是那氤氲周身质感可触的幸福光辉吧？

　　一个星期以前，同事的那场婚礼，林西子是自己去的，身边没有男伴。她妆扮得体地盛装长裙，独自坐在长长的椅子上，旁边是几对笑容和蔼的老夫妇。在点满了白色蜡烛的教堂里，新郎和三位伴郎站在前面，略带紧张地翘首期待着新娘的出现。然后，在宏阔而柔曼的风琴声中，三位身着相同款式的蓝色连衣裙、手捧白玫瑰的伴娘一一走来，被各自的伴郎迎着分别接到前方，一字排开。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穿着一套小小西服的ring bearer和穿着雪白公主裙提一个小花篮一路散花而来的花童，两个可爱无比的孩子，浑如专为这一天从天国翩然降临的小天使。这时音乐顿止，瞬间的静默之后，婚礼进行曲响起，新娘在隆重白纱和鲜红玫瑰的簇拥之下，挽着她彬彬有礼的老父亲款款步入。

　　在庄严的音乐声中，林西子随众人一道郑重回头，目视着公主一般的新娘一步一步向神坛下目光溶溶如水的新郎走去。那一刹，林西子便想起了《Little Women》第二部分一开头所写到的Meg的婚礼，其中有一段对新娘的描述，在看的当时已让她觉得甚为经典，便齿颊留香地多看了几遍，却并未意识到那段话竟然已经悄悄地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以至于在适当的时候，可以信手一拈，召之即来：

　　Meg looked very like a rose herself; for all that was best and sweetest in heart and soul, seemed to bloom into her face that day, making it fair and tender, with a charm more beautiful than beauty.

　　正在林西子那一出神间，新娘已经被送到了新郎手中，俩人执手面向牧师，随他宣读誓词，让他用神赐的权威，宣布彼此成为夫妇。
　　一眨眼间，林西子已经感到目光里泛起了一层泪意。在她送给新人的礼物中，附有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的是这样一段话：

　　Of all the memories you make on your wedding day, be sure to remember the moments when you look at each other and see your love reflected in each other’s eyes…
　　So that forever after, you’ll look at each other and hear your hearts saying, “ I still do.”

　　林西子在挑选贺卡的时候，一看见这段话，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紧紧抓住了。她马上觉得这张贺卡就该是属于这对新人的。
　　说起这对新人，他们订婚的消息是在半年前发来，邮件是由新娘发出，扑面一个大大的加粗标题：I said yes！附件里有一个很大的word文档，题目是She said yes！文件是用俩人的大头合影作背景，一段字体很花的文字，讲述了那一日发生在芝加哥千禧年公园的那场激动人心的求婚。这篇讲述显然是出自新郎的手笔，他那么那么地激动，为了终于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子。

　　林西子看着那封邮件的当时，满溢的欣慰如同一场暴发的洪水，冲开了薄瘦的泥土，析出了苦涩的滋味。这样的激动，也曾有一个男孩子为她而上演，只是一切都远在梦里，然而如今，就是在梦里，他也再不会把这份激动推向婚礼的圣坛。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梦。梦境是在一个篮球场的外面，像是某个夜色初临的大学校园。也是为了防止篮球四处乱飞，篮球场周围建了一圈防护栏，铁制的围栏下面，有一阶水泥台子。
　　就是在这里，他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在水泥台子上，于是她的身高得到弥补，能够将将与他平视。

　　他的长出一层硬而短的髭须的唇，千回百转地揉到了她的耳边，那样一种让人从里到外都酥麻麻地瘫软下来的感觉。他嘴里的热气湿漉漉地吹到了她敏感得一触即发的肌肤上，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架琴，每一根弦都柔顺依从地婀娜在他粗砺的指尖。
　　他在她耳边轻轻轻轻地问：“西子，西子……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觉得浑身都发了热，大窘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嗫嚅着喏喏不答。他便发了急，像是已经被她拒绝了一般，不依不饶地搂紧她，仿佛生怕略一松劲她就会从他怀里跑掉，让他再也找不回来。他的脸近近地迫过来，亦步亦趋地紧随着她为了躲开他的炽热目光而挣扎着要偏开的脸庞，他那两束狂热的视线，就如同粗韧的绳索，把她牢牢绑缚，让她幸福得将欲窒息地觉得，我是他的，我是他的，我是他的……

　　终于，他用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腾出来，温柔地、却是不容反抗地，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迫她抬起脸来正面着他，一定要她给一个回答。她又紧张又激动，用力压在胸口的喘息几乎就要喷薄而出。她在他的面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乖乖地，用最微弱的动作，点了点头。

　　他顿时大喜若狂，有些粗暴地把她箍进怀里，好像要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中去，从此合二为一，再无一分一秒的分离。他低吼着反复说：“我太幸福了！我太幸福了！今天，有一个女孩答应做我的妻子，而她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爱的女孩，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

　　乐怀，乐怀……为什么你令我答应了嫁给你，你令我今生今世、即便你从未问起也已在心里非你不嫁，却再也不愿意娶我，哪怕，哪怕只是在梦里？

　　——
　　球赛结束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七点了。大家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各种食物，该热的热，该简易加工的简易加工，然后就大吃大喝起来。林西子带来的茄合和蛋饺，比起她以往准备的食物来更受欢迎，分别位居第一和第二被哄抢而空，而其他食物都还至少剩有一半，巴巴地等着大家来再添到盘子里。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挤过人群来找到林西子，告诉她他们有多喜欢她做的那两件奇怪的东西。
　　有一个美国女孩子，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的朋友，是第一次被带到party上来的，人多嘴杂，林西子甚至没能记住她的名字，但她记住了她的表扬。她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根本就不吃茄子的，因为小时候有一次在西班牙吃到了一种做法很诡异吃起来很恐怖的茄子，从此这份胃口就坏掉了。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茄子居然可以这么这么地好吃，你真是神奇！”
　　见自己的手艺如此被欣赏，林西子也很得意。虽然她的中国胃也当仁不让地把自己的作品列为最佳，还是很懂事地忍着只分别尝了一块儿就没再多拿，笑眯眯地看大家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连连点头，发出享受美食时特有的“嗯嗯”的声音。

　　这天的球赛他们学校是大胜，因此饭后便有人开了劲爆的音乐，招呼大家热舞。这样的时候总是让林西子有些难受，美国人，特别是有黑人在的场合，音乐总是开得太响了，震得脑子里嗡嗡地共鸣，说话的时候也要大喊大叫才能听得见。
　　仿佛是了解她的心情似的，在疯狂了一阵子之后，音乐忽然被换成一支清新明快的拉丁舞曲，林西子心里一动，抬眼望去，看见Greg正从音响那边走来，分开人群向着她的方向。他一路走一路说：“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来看看我和Sissi给你们跳一支拉丁舞吧！”

　　他的提议马上引发了同学们的喝彩。林西子便大大方方地笑了，站起来把手伸给正殷殷迎来的男子，随他滑入大厅中央。林西子是这个学期才选修的拉丁舞，因为不惯同随便一个陌生人搭伴，就请了Greg去做她的舞伴。他们俩都颇有舞蹈天分，课上常常受老师表扬而被请到中间做示范表演，因此对自己的舞技颇为自信。
　　林西子这晚穿的正好是一袭紧身的半长裙，脚下蹬一双高跟皮鞋，舞姿一摆便摇曳风情。他们俩默契地选了俩人跳得最熟练的一段舞，眼神交错熠熠生辉，看得同学们采声四起，也夹杂了一些怪声怪气的哄笑。几个旋转之后，林西子觉得有一点点眼花，虽然还不至于影响平衡，脑子里却有一些恍惚。周围的空间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朵里杂成一团，什么都乱糟糟的，仿佛时光都开始迷离交错。

　　在Greg之前，林西子也曾在一段时间里有过一个固定的舞伴，是一个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得到的人——俞乐怀，初三时的俞乐怀。

　　那是他们中学那一届的校运会之前，班上为了开幕式的表演而决定排出一个集体舞，请师大的几位擅长舞蹈的学生编导的，有一点把街舞和交谊舞融合在一起的风格。这个舞是全班参加的，凑成相同人数的男女生，各各组成一对。这个意向一提出来，班上顿时冒出了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尤其是在女生之间。

　　豆蔻之年的女孩子都有一点异性洁癖，明明不会怎么样，却偏要连在做最平常最纯洁的事情的时候，也生怕同自己搭档的男生不尽如人意。因此女生们在那段时间里常常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既怕自己会被配到这个，也怕自己会沦落到和那个一起，同时还会彼此同情，不愿意自己的好朋友被安排到不希望的人。
　　所以，最后配对的方案定为抽签，最公平也最高效的方法。不过在抽签之前，班上的男生女生分别被分成了三组，根据身高的范围，矮中高的女生分别搭配矮中高的男生，以免出现太不搭调的情况。

　　林西子不高不矮，被分在了女生中组；而俞乐怀是全班最高的男生，自然是在男生高组。于是这件事情，在林西子而言根本不成为一个问题。如果说一定要在全班男生里选出一个林西子最不愿意搭配的男生，那毋庸置疑就是俞乐怀，然而现在他们俩根本就不在一个交集之内，当然就不必担心仇人相见冤家路窄。

　　签上是只写了女生名字，让男生去抽的。抽了签回来的男生一个个神情怪异眼神微妙，既不敢表现不满，更不敢显得太过欣喜。俞乐怀回来的时候，有男生在旁边拍拍他肩膀：“这回省着点儿啊，你跟林西子要是再打架可不成了！”
　　这群眼巴巴等在教室里不好意思直接打听结果的女生们，都正竖起耳朵绷着神经捕捉一点一滴的信息呢，这句话当然就敏锐地钻到了林西子的耳朵里。她难以置信，腾地站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俞乐怀抽到了我？他怎么可能抽到了我呢！”

　　和俞乐怀同时回到教室的那些男生马上发出一阵压抑着的怪笑，纷纷做鸟兽散。俞乐怀则憋红了脸——这是林西子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狼狈的表情：“怎么了？老子就抽到你怎么了？不愿意就找老师去！”
　　不知道为什么，林西子忽然觉得俞乐怀那一如往常凶霸霸蛮不讲理的目光里，有一抹英雄气短的哀求，求她不要，不要拒绝他所抽到的签。其实林西子第一反应的确是要找老师换过来的，至于原因，当然不能说她和俞乐怀向来水火不相容，但他们身高不在同一组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她的脑子告诉她绝不要屈就于这个向来同她作对的小霸王，可是心里却很不争气地一软，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便只是冷哼一声重新坐下了。
　　就这样，她和俞乐怀成为了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