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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如风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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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怎么都不施避水术?”江逢朝她跑过来,马尾飞扬,脚下泥水四溅。
他伸手,轻轻覆上她肩头:“淋了雨,一个不好还会染上风寒。”
被触碰的瞬间,浑身的冰凉都蒸腾而起,消匿于无形。
程云回没出声,安静的打量他。
少年一愣,随即心虚的摸了摸鼻尖。
想要化去她的心结,此行必不可少。
若不曾来过旧街,待到三年后,那些阻碍只增不减,她心头的刺便会愈发难以拔除。
“花音是你安排的,你教她说的话?”程云回突然问他,目色静谧,“故意带我来这,想做什么?”
江逢悻悻道:“我可没教她说什么。”
长风穿越沉冷的夜,卷走满袖心事,拂落发梢的湿气,叫人眼前一醒。
难得踌躇片刻,他望向那双眼,试图将她的所想窥探一二。却只见无波深井,瞳中悠远恰似涓涓细流,抚平光阴的褶皱,而后淌过绵延岁月,潺潺不息。
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整个巷子已然包纳进眼底,任何阴影都无处遁形。
“师姐觉得这里如何?”江逢心下微凝,顷刻移开目光,避免与她对视。
清朗的音色稍显突兀,轻缓又急促,骤然打断了萦绕周身的怪异氛围。
程云回敛下睫羽,莞尔一笑:“什么如何,你希望我怎么说?”
江逢面上的惴惴不安反倒令她心情愉悦些许,她不紧不慢的向前两步,与他站的更近。
“难民孤儿皆流落于此,”不等人回话,程云回转而另起话头,“你我求问仙道,志在护一方百姓。这等不平之事,我自当要管。”
“落雪城繁荣光鲜,把艰难苦痛埋藏,丢在被遗弃的旧街。”
她嘴角仍挂着淡笑,神情未有变动,自然而然俯下身,抬手揉了揉花音乱蓬蓬的发顶。
花音眼睛睁大了,几个词蹭到嘴边,张口就要呼之欲出。
却被江逢按住肩膀呆在原地,那只手上的力度微微加大,捏的女孩一疼。
眸中杂乱散去,抛开其他纷扰,程云回认真的望着他:“我不愿再视而不见。”
偏过头,少年状似犹疑的退开,眼底一瞬惊惶。
“师弟,这里就快要消失了。”她又逼近他下颚,毫无预兆的扬起脖颈。
两人视线相撞。
江逢双唇微启,垂着眼往后躲。
不知何时起,许是太久不曾见过程云回浑身锐气的模样,原本对她的靠近没甚感想,如今却莫名无所适从。
心中异样古怪,仿佛失控一般。
巷子本就狭长,又无阻碍,前后一览无余。
他这一退,便直接抵上了土墙,凹凸坑洼的激得他一愣。
眼前的程云回面不改色,只是眼底格外绮丽,酝酿着雍容之气,嘴角勾得轻佻,陌生而惑人。
江逢觉出不对:“师姐不舒服?”
果然是没喝药,魔性发作吧。
“走什么神。”程云回用力捏他手腕,“我知你胡话连篇,不问别的,只需回答一句。”
“你可是认真的?”
她声音依旧清冷,腕骨的刺痛把江逢扯回现实,他登时疑惑起来。
方才不是谈论旧街?
“什么认真?”他脱口而出。
“今日在沈家同我说的,”程云回似笑非笑,也没其他动作,心平气和的解释道,“非分之想。”
当着花音几人的面,她哑着嗓音,轻了又轻,伏在他耳畔一字一顿。
江逢眨眨眼:“?”
不等他回应,程云回紧接着道:“我已将心中所想悉数告知。”
“那你呢。”
“是否也该说句我想听的,这才算作等价,对吧。”
那人神情惊讶,似乎未料到她主动提起此事,随即当场思索起来。
程云回捏住他下巴,强硬道:“是,亦或不是?”握紧他手腕的掌心灵力乍现。
她想用同心蛊试出真假。
思来想去,江逢也不明白她问这话的缘由。他对程云回抱有目的不假,也没有瞒她的必要,是以毫无顾忌的实话实说了。
现在看来,她反而对那为数不多的真心话起了疑?
江逢立刻道:“是真——”的。
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
程云回二话不说,直接拉着他消失在原地。
吓得花音捂好了嘴,使劲憋着没惊呼出声。
*
旧街狼藉,满地萧瑟。
天地一时肃静,沉默着审视这片废弃的故土。任凭风吹日晒,偏偏不见起色,索然无味。
程云回将人赌在胡同里,显然并非先前所处的那个。
江逢动了动脚,她即刻上前给他压到墙头,手肘一弯,十指按在两侧。
“我听到了。”程云回淡声道。
她丝毫不顾忌,径直贴近他侧脸,低低的笑,碎发绕在他耳廓惹得人发痒。
“我们还是回去说……”摸不清现状,江逢斟酌着语句,身体不安的紧绷。
煞气作怪,她心性不似平常,变得难以揣摩。
湿冷的食指触及双唇,他突然闭口不言。对面程云回眉眼如钩,笑意渐深。
而后猝不及防咬上他的唇,牙齿嵌进皮肉,咸腥味霎时蔓延在鼻尖。
双臂攀上他肩膀,她整个人倾覆过去,收尽最后一点空隙,手指拉扯他散乱的发尾。
指缝间乌发缠绕,少年眼睫轻颤,顺从的由她压着,不做任何反抗。
他的乖顺反而激起了心底肆意疯长的破坏欲,施虐所得的畅快无时无刻不挠心抓肺。
深受嗜欲侵扰,程云回表现得格外粗暴,发了狠的撕咬啃舐,全无平日的淡雅端庄。宛如撕开人皮的恶兽,只剩原始凶残的本能。
“嘶。”不耐受的抽口凉气,江逢趁机仰头喘息,又被她强硬的压下后颈。
魔是欲念所集,会咬人也正常。
但再不采取措施,这具身体大概就会窒息而亡了,绝对是众神之中最丢脸的死法。
不过这样一来,某种意义上也方便了他。
江逢安抚的摸了摸她后脑,目光低垂,粗略观察她魔化的程度,心中已有计量。
早晨喝的汤药早已重新化为法力回归体内,他平复气息,引着那股热流不着痕迹的渡入她口中。
神识颠三倒四,程云回的认知也迟缓不少,许久才发觉身体的不对劲。
突如其来的热源与她内息冲撞,瞬时搅乱了周天运转。
经脉阻塞滞疼,犹如刀尖寸寸切割凌迟,换气时牵动了神经,钝痛之感成倍加剧,如重重枷锁限制了行动。
吞咽间喉头发胀,仿佛烈火灼烧殆尽,徒留焦黑的外壳与砂纸相磨,粗糙而嘶哑。
炎火加身,手脚却冷意更甚。
她清醒几分正欲后撤,却被少年环住了腰,点了穴动弹不得。
这力道至纯至净,程云回魔性崭露,本能的抗拒,不料反被禁锢,眼中惊怒非常。
可惜挣扎无果,一个不慎失了力气,滑坐在地。
江逢也跟着靠墙坐下,一腿伸直了,另一条则屈起膝盖,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抱紧些。
他抬手覆上她双眼,掌心传来舒适的清凉。阻隔感知的效果极好,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刹那消磨了大半。
狂躁褪去,脑中晕眩使得程云回逐渐消停,安静的被揽在怀里。
少年指节松了松,虚虚搭在她肩颈。眼下乌青隐隐,面容稍显病态。
想着人一时半会醒不来,他干脆合上眼小憩,默默调息修养。
……
眼前有些迷蒙。
程云回揉了揉双眼,神思恍惚的环顾四周。
就见自己趴在江逢身上,而他嘴角挂着血,唇色发白,满脸困倦。
她仓皇起身,复又蹲下摇晃他:“师弟醒醒!”
喊了好几声,他才抬了抬头,眼皮掀动。
江逢勉励睁开眼:“腿麻了,烦请师姐拉我一把。”
程云回抿着唇伸手拉他,说是借力,江逢也没真的让她扶自己,刚直起腰便松了力道放开她。
不等尴尬消散,程云回率先转身走出阴影。
江逢拍去衣摆上的灰尘,安静的跟在后头。
察觉他的靠近,程云回脚步越发急促,比来时还多了几分窘迫慌张。
分明可以施术回去,省时又省力,可她压根想不起来自己有灵力,只顾着惊慌失措,身形跌撞狼狈,逃似的走远。
二人一路沉默,谁都没提刚才的事。
等他们弯弯绕绕回到最初所在的巷子,花音已经蜷成一团,缩进墙角睡熟了。
其余几个流民零零散散躺了一地,仍闭着眼不作声。
便只好又退到巷口,省的扰人安眠。
四周悄然,鸦雀无闻。
就见程云回木木的站着,偶尔瞥他一眼,又立马背过去,神情万分纠结。
江逢先开口道:“师姐打算怎么管?”
“这……”程云回结结巴巴,半掩着脸就不正眼看他,“我想定期来照看花音他们,顺便捎些保暖果腹的衣食,尽力所能及之事。”
到底第一次出山,不曾经历尘世烟火,想法也格外天真,这般行事顶多求一时温饱,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流民困苦的现状。
然而江逢意不在此,只是敷衍点头带过话题:“师姐想的周到。”
“我生于落雪城,儿时贪玩,常偷跑出家,数次途径旧街。今日又恰好路过,便进来看看。”
听他突然谈起旧事,程云回微微发愣。
她原以为江逢不爱说这些,怕触及他痛处,也从不过问。
“师姐,”江逢低声唤她,“你真的一点都……”
越往后声音放得越轻,直到最终几乎微不可闻。
敏锐如程云回,依然没能辨别他所说的字句。
雨后日出,周遭热气滚烫,源源不断的水汽丝丝缕缕从地缝下钻出,场景跟着律动拉伸,似一场荒诞的梦境。
她刚想再确认,眼前的画面却骤然模糊了一瞬。
泥筑的断墙,残垣破壁,日头当空。
这片荒地寸草不生,唯有土壤烘暖,虽不免干裂,和着灼热的温度,倒令人昏昏欲睡,除却昼夜更替,大抵分不清时辰。
颇有种醉酒后的微醺。
就像昔日故土,而今久别重逢。
心中山海翻涌,程云回蹙着眉愣神片刻,而后强行收回了视线。
“先走吧。”她不自在的岔开话题,“沈小姐他们该等急了。”
江逢这回没多问,笑着应了声。
*
折天灯是门技术活。
新人自然免不了受挫。
“不就把这个纸折三折嘛,”沈孤鸾不满极了,将手中不成型的作品揉成纸团,随意一抛丢向了堆积如山的废料中,“完事了。”
魏生澜不可置否,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你这顶多算个天球。”江逢煞有其事的点评一二。
闻声望去,就见他脚边五个天灯整整齐齐靠在一块,纸上图画惟妙惟肖。
沈孤鸾拿下巴对着他:“你,过来给本小姐折。”
手头动作微顿,江逢意外的挑眉:“我吗?”
余光扫过魏生澜,他依旧沉冷,一心扑在灯骨制作上,并不理会身旁闹剧。
“抱歉,沈小姐,”原本埋头苦干的程云回忽然几步拦在少年身前,唇线紧绷,眼神闪烁,“师弟自小拙手笨脚,不会做事,我替他来。”
当事的两人神色皆有些怪异。
江逢不动声色的将她往后挡了挡,颇为沉重的叹口气:“好说,只是我如今两袖清风,不免庸俗些……”他有意无意瞟了眼某人腰间鼓囊的钱袋。
沈孤鸾眼尾一跳,随即阔气挥手:“报个价便是。”
有钱能使鬼推磨,神仙亦不例外。
江逢拍手笑道:“爽快,三十文,童叟无欺。”
沈孤鸾头也不抬扔了个物什,轻巧的画出一道圆弧,沉甸甸砸入手心。
她哼笑道:“看不出来,你挺廉价。我只带了银子。”
满意的掂了掂,江逢回身招呼程云回:“师姐来帮忙,我们去外面取景。”
他不知怎么,难得兴致高涨,看上去早就把先前的事忘了个遍。
措不及防被点名,程云回显然局促不安,五指攥起,绞紧了衣角。
她僵立着没动,随后直接被一把拉过,带着往屋外走去。
深夜的雨间断不停,不过虎头蛇尾,现在只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可天灯到底是纸糊的,沾不得水,没了房屋遮挡根本做不成。
正元节来雨,万念飞灰,诸事潦倒,并非吉兆。
沈孤鸾小声念叨:“找借口都不过脑子。”
倒也不担心人跑了。
江逢暂且不提,她相信程云回绝非言而无信之辈。只要她回来,另一个铁定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