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对我撒娇》雾爻

6、第六章

　　那天祁钰走后，宋清漪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实在弄不明白祁钰为什么要说“别演那种戏”那句话。

　　那种本子宋家没出事之前宋清漪看不上，出事以后宋清漪轮不着。

　　思来想去，宋清漪将其归类到了“祁钰是在阴阳他”上。

　　宋清漪好不容易将自己对祁钰的敌意压下去一丁点，被祁钰这么一折腾，怒火又蹭蹭往上冒。

　　不过还好，接下去几天祁钰一直很忙，宋清漪基本没怎么见到他人。

　　话说回来，祁钰人不在，该给宋清漪的羞辱倒是一点也没少。

　　这几天，宋清漪房间里从床单被罩到毛巾枕套，全在祁钰的授意下被换成了冷冰冰的灰黑色。
　　衣柜里那一连排五颜六色的T恤也都不见了，只剩黑白两种颜色。

　　隔着空气宋清漪都能感受到祁钰想把他从一个娘炮矫正过来的决心。

　　祁家的晚饭从宋清漪住进来的第二晚开始就变了个菜系，直接从沪菜变成了川菜。
　　好在小包做惯了清淡口味，川菜做得挺不地道，并不怎么辣。
　　宋清漪白吃白住，没好意思多说什么，总之晚饭这些天只有他一个人吃，干脆拿了个水杯放在旁边，吃菜之前先过一道水，然后再往嘴里送。

　　这样一来倒是能入口，可几天下来宋清漪很倒霉地上了火，嘴唇旁边起了一圈泡，连擦了三天芦荟胶才好。

　　气得宋清漪又给祁钰记了一笔。

　　住进祁家的第八天，宋清漪起了个大早。

　　明天林叶给他的那档综艺就要开录，今天他得先去演播厅转一圈，过一遍流程。

　　这次的节目录制地点很远，基本上要横跨整个沪市，宋清漪现在出门，差不多要中午才能到。

　　宋清漪走到玄关的时候，祁钰正在对着穿衣镜打领带，看着一身外出装扮的宋清漪，诧异地扬眉。

　　今天的宋清漪和平时很是不同。
　　他的头发似乎特意剪过，比第一天来祁钰家的时候要短上一些，看上去很是清爽。
　　他穿了一件纯黑没有任何印花的连帽外衣，宽大的帽兜衬得他的脸格外小，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像个倨傲的少年。

　　不娘了。
　　看来他的耳濡目染还是很到位。

　　“不错，挺好。”祁钰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宋清漪不用听都知道祁钰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宋清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堆出甜甜的假笑：“早安、午安、晚安，祁钰哥哥，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祁钰唰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芜湖！
　　宋清漪站在祁钰背后，对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比了个“耶”。

　　*

　　宋家破产之前，宋清漪出门永远有车接送，公交地铁这类交通工具于宋清漪而言，还是个新奇玩意。

　　在沪市复杂到堪比战时防御工事的地铁换乘站煎熬了一次又一次，宋清漪抵达目的地时表面上不显，实际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好在没迟到。
　　来接宋清漪的工作人员将他带到演播厅里，看了看舞台，又一路将他带去后面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已经有一个人在，是个年轻男人，看着比宋清漪大个两三岁的样子。

　　“宋老师您现在这儿坐一会儿，主持人一会儿就来。”工作人员给宋清漪弄了把椅子，出去忙其他的了。

　　休息室里只剩宋清漪和另外那人。

　　这个人宋清漪认识，叫苏九，以前是个主播，因为颜值高粉丝一直挺多，在网上热度居高不下。

　　后来似乎是和签他的工会闹了点矛盾，自己跑出来单干了，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想到混起了娱乐圈。

　　真人果然好看。

　　大多数主播都只能生活在直播间里，一遇到高清镜头瞬间化身牛鬼蛇神。
　　但苏九不一样，人家真的是纯天然，既没动过刀子又没美过颜。
　　宋清漪凑近了看他的皮肤，连毛孔都找不见一丁点，清俊又温和的脸，有种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质。

　　起码光看长相，他是完全有资格在娱乐圈混饭吃的。
　　甚至高出了合格线一大截。

　　访谈类节目流程简单，主持人将台本送过来，和苏九宋清漪聊了几句，道了声有事便离开了。

　　休息室里的两人闲着无聊，一边看台本一边看外面工作人员调试灯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苏九似乎挺喜欢宋清漪，基本上都是他在讲，宋清漪安安静静地听。

　　苏九讲话还挺有意思，说起话来无论是声音还是语调都和他的外形十分贴近，温润柔和，
　　他的家庭条件似乎一般，高中毕业就出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经历过不少事，都是宋清漪以前只能在网络论坛上看到的那种，如今骤然听见一个活生生的真人在身边讲，体验还挺特别。

　　下午时间飞一样过完。

　　傍晚日落之前，消失了一下午的主持人终于露面，带着宋清漪和苏九去外面演播厅又过了一边流程。

　　不是直播，大家都不怎么紧张，谈话氛围轻松愉快。

　　散场的时候不到七点。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黑，头顶是暗蓝色的薄暮，远处天边半轮夕阳未落，将天际染成金红一片。

　　时间刚好，主持人提议大家一起去聚个餐，为今天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也祝明天录制顺利。

　　众人一致应和。

　　他提到的饭店就在不远处，那地方宋清漪知道。
　　与其说是饭店，倒不如说是个会所，环境极好，私密性强，自然，消费也很是不菲。

　　圈里人谈生意都愿意去那里，倒是没想到这样一个没人看的小节目聚餐也会去。

　　还挺高规格。

　　宋清漪乐得蹭饭，狠狠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气，和苏九一起走在队伍最后。
　　前面几个导演和投资人正在聊天，聊的是别的项目，宋清漪听得半懂不懂，便没再留意，拿出手机清理自己一天没看的消息。

　　一个个回复过去。

　　顶上最新的是祁钰发来的，问他今天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这种消息从前大多是宋清诀发来的，如今换了个人，宋清漪还颇觉有些不习惯。

　　【宋清漪：不啦，一会儿要和节目组去聚餐。】
　　【宋清漪：/地址/】

　　随手汇报地址这种习惯，也是宋清漪以前每天被宋清诀追着问行程时保留下来的习惯。
　　宋清漪顺口感叹。
　　【宋清漪：好久没见我哥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发完一看又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太对劲。

　　什么叫“在那边”？
　　看着就像宋清诀已经不在了似的。
　　呸呸，不吉利！

　　宋清漪撤回那条消息，重新编辑了一遍。

　　【宋清漪：好久没见我哥了，也不知道他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大概是被宋清漪无语到，祁钰半天没回消息。
　　良久，勉为其难回了个“哦”。

　　宋清漪撇撇嘴，将手机塞回裤兜里。

　　按照宋清漪原本的想法，今天应该会是个很顺利的日子。

　　大家聚餐时会聊聊明天的节目，聊聊圈子里其他的事情，然后一起敬一杯酒，在夜深前散伙回家。

　　但后来发生的事显然证明，宋清漪想错了。

　　最开始的时候情况还好。
　　每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推杯换盏之间的聊天内容也十分平常。

　　但不知是从哪个时间节点开始，包间里似乎变了个样子。

　　音响的声音愈来愈大，谈笑的人声却逐渐变小。
　　对面那个肥头大耳的投资商挤到苏九旁边，原本坐在那里的副导演笑着，一言不发地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了出来。

　　宋清漪的眉心不自觉地挤出一道印子。

　　副导演在包间里巡视一圈，看见宋清漪身边有空位，坐了过来。
　　宋清漪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动。

　　好在他并没有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只是一边喝酒一边笑望着对面几个人，像是在围观什么表演。

　　苏九那边的处境则要糟糕得多。
　　那个投资商下午在人前和宋清漪两人说话时还挺礼貌，如今看来却不过是刻意保持距离。
　　现在到了暗处，他就像是扒下一层皮换了个芯子似的，每个动作都油腻腻，一双肥手从苏酒的肩膀一路向下攀到大腿。

　　宋清漪一直忍着没说话，看着对面那几个人不停地灌苏九酒。

　　苏九笑得有些勉强，但说话间仍不断迎合着身旁的人。

　　“听说苏老师以前做主播的时候，挺放得开？”投资商给了主持人一个眼神。
　　主持人言语轻佻地回应：“确实。”

　　包间西面是一堵纯白的墙，可以放投影，主持人说完那句话，包间里的灯就暗了下来。

　　投影仪的光线亮起，宋清漪迷茫地扭过头，在身后的墙上看到了苏九放大的脸。

　　似乎是苏九之前的直播录屏，前几年的网络，监管得还没有如今这么严，不少打擦边球的主播在那段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宋清漪没想到苏九原来……也做过这个。

　　苏九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起来。

　　录屏的像素不是很好，手机屏幕的比例，细细长长一条。
　　视频里的苏九看上去似乎是被什么人强迫着，不断回头看向身后。
　　衣襟半敞，牙关紧咬，被几根绳子捆在椅子上，额角青筋毕现，半闭着眼，含糊其辞地一条一条念出直播间评论区里的污言秽语。

　　宋清漪记得，下午的时候他还问过苏九，当时直播势头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

　　苏九是这样回答他的：“工会看他出名了，逼着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就是这么逼的？

　　宋清漪脑子轰地一下，就像是爆发的火山，汹涌的熔岩喷薄而出。

　　“苏老师。”投资商将自己的酒杯送到苏九面前，“我最近买了套公寓，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今晚叫了几个朋友来暖房。”

　　“苏老师要是有空，不如也一起来？”

　　宋清漪忽然明白了，明白林叶为什么拿走他之前给他的本子，又为什么执意让他来这里。

　　什么访谈节目，都是次要的。
　　林叶就是要让他看今天晚上这个饭局。

　　他要让宋清漪看看，圈子里的人的腰，为了混出头，能弯到多低。
　　他要宋清漪掂量一下，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够不够别人咬下一口肉来。

　　墙面上的录像还在继续。
　　宋清漪的手机响了，祁钰给他发了个什么消息，他没细看。

　　他站起来，低声道了句“抱歉，去洗手间”，然后蓦地冲向包厢门边。

　　在临出门前，他一把拽起了苏九。

　　*

　　洗手间里。

　　宋清漪握住苏九的手腕。
　　“别去。”他有些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那群人渣。
　　他妈的。

　　宋清漪觉得，他要是再看到他们一次，或许会按捺不住指关节勃然萌发的痒意，握紧拳头，直接把他们送走。

　　苏九笑了一下，一根一根掰开宋清漪搭在他腕上的手指。

　　“谢谢你啊。”他很真诚地开口，“但是我要去的。”

　　他从一开始过来之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权衡过。
　　后来向现实妥协了。

　　当时那场直播，并不是公开对外的，只是几个圈内有钱人无聊打发时间的游戏。
　　苏九当时年轻气盛，没忍住，和工会闹掰了。

　　官司打了一次又一次。
　　他输了官司，要赔的款项却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需要钱。

　　苏九因为“骨气”这个词已经冲动过一次了，他没有资格再冲动一次了。

　　“抱歉。”苏九看了宋清漪一眼，回了包间。

　　宋清漪看着他进门，冲出洗手间，在走廊上快步走出几步，停下。

　　他忽然有些许挫败。

　　曾经，作为意气风发的宋家小少爷的时候，宋清漪向来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他长得好，头脑足够聪明，和哥哥宋清诀一样，从来都是人群中备受瞩目的焦点、集艳羡与倾慕于一身的中心。

　　有宋清诀挡在前头，宋清漪在成长过程中几乎从未承受过什么压力。
　　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
　　也一向可以将它们做好。

　　尽善尽美。

　　宋清诀一直对他说，他和爸不支持他进娱乐圈，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待得住的。
　　他们不支持他，也从没给过他什么帮助，宋清漪就天真地以为，他是真的全靠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今后也一样能靠自己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宋清漪没想到，原来“不支持”并不等于眼睁睁看着他受欺负，原来爸和哥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在保护他，他就像一只生活在蛋壳里的雏鸟一样，天真地以为壳内世界就是真实的一切。

　　但现在所有的保护都消失了。

　　当有一天，笼罩在头顶的泡沫破碎了，宋清漪这才蓦地发现，他他妈什么也不是。

　　宋清漪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他真的会演戏吗？

　　还是说那些赞美，事实上也和其他东西一样，只是外界加诸于他身上的光环？

　　要不，他怎么连放下身段都做不到。
　　他学表演，可他演不出委曲求全。
　　宋清漪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苏九，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回去，今晚可能会遇到什么？

　　他肯定知道。
　　但他还是去了。

　　他在演播厅的休息室和宋清漪聊了那么多，聊他是怎么一步一步，从无人在意的小配角走到今天，终于被一小撮观众看见，聊他为此感到多么喜悦，聊他虽然不会表演但愿意努力学，他喜欢被人看见。

　　宋清漪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他在这一瞬间是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个圈子？
　　再怎么说他也是大学毕业，办公软件总是会用的，大不了找个小公司做文员，庸庸碌碌一样可以混过一生。

　　转念却仍觉得不甘。

　　他甚至还没有遇到什么挫折，仅仅只是旁观了旁人的困境。

　　这样就被打败，岂不是像个笑话。

　　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砸出两个小水洼。
　　走廊上没人，但宋清漪还是觉得好丢人。

　　他上学时在表演课上失足踏空摔断腿的时候没哭过，对剧本理解出了偏差被导师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没哭过，宋家破产、只能卷着一席铺盖满大街瞎逛的时候也没哭过。

　　怎么偏偏现在哭了。
　　还他妈停都停不下来。

　　艹！

　　宋清漪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都能洗一遍脸，忍着不敢出声，呼吸时一抽一抽的。
　　要不是这里是室内，宋清漪真的很想扯着嗓子嚎上几声。

　　又憋屈又心烦的青年专心致志抽噎着，丝毫没有留意到头顶不知何时被一片阴影笼罩。

　　“怎么了？”
　　一道十分熟悉、又带着困惑的声音从宋清漪上方响起。

　　他抬头，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一张写满不解的脸。

　　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是祁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