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色》照锦年

1、01

　　七月初七，传说中董生和仙女私会的日子。长安街上敲锣打鼓，迎亲队伍宛若流水浮灯。爆竹声中沈丞相府中嫡亲女儿沈燕宜被送进恭定王府，成为恭定王王妃。

　　满城百姓见证了她的婚事，轰轰烈烈，犹如灿烂到极致的烟火，烈火烹油。
　　那年她刚刚及笄，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新婚之夜，她攒着裙角忐忑，龙凤烛燃至天明，床榻上却只她一人身影。新郎官不知去向，她一夜未合眼，天亮之时一袭紫衣袍子推门而入，身形因为醉酒摇摇晃晃，身上俨然有其他女子的脂粉香气。脸上却是极其俊雅的，他的双眼灼灼，映着她的身影。

　　她不敢望他凤眼，只晓得在他喷发的酒气里，似乎有着灼灼的目光在切切探寻着她。她几不可闻叹息了一回，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双肩却抖得像筛糠一般：“王、王昨夜不归，吾、吾十分害怕，竟以为王被燕子叼去了……”

　　她说得瑟瑟，又一连落下来好几颗泪珠子，看着便是十几岁的小女儿心性般愚钝。

　　他负手在身后，见她惶恐的模样，只疏离笑了。

　　那日过后，赏赐的礼品流入她的院里，惊得众人惊慌，以为她总是幸运的，能够在多情而滥情的王身上，匀得一分宠爱。新人当前，果然势不可挡。别人哪里知道，他自那日之后，皆未曾踏入过她的庭院，她也未再眼帘里寻得他的身影。

　　对于父亲送她进府这件事，她终究有了些怨恨。本是想要寻得一心之人，长发绾君，白头不相离，然而嫁得了一名尊贵的浪荡子，整日混迹在女色里沉溺不可自拔，她又怎能将一颗真心相送？于是便将自身的聪颖隐了去，只余几分自珍不明，在这恭定王府里浮浮沉沉。

　　随后便是她几年平静淡漠的王府生活。除了送饭来的小厮仆人，往来的不过是他常常宠幸的几位女子，而见到她备受冷落之后，那些女子也几近不来了。庭院便越发的冷清了。

　　王府里夜夜笙歌，他总是晓得如何招徕最热闹的歌舞，最美貌俗丽的女子，那些女子，她也是见过的，有从波斯来的，也有从沙漠来的，和中原女子的温婉可人不同，那些女子性格大胆奔放，围着一条小曲儿转圈，便可轻易的虏获男子的目光。

　　她也在他的眼里发现那样热烈而狂凛的目光，见他歌舞升平，见他新人换了旧人，她的一颗心，终究是冷了。

　　这才醒起在宫中听过的只言片语，恭定王小时原着是一名十分聪明瞩目的皇子，乃是皇帝最喜爱的舒庆贵妃诞下的皇子，亲母早逝，又给了皇后教养，得尽万千宠爱。她唏嘘叹气：皇帝将逝，若不是父亲将她看做官场上博弈的赌注，她又怎会隐忍着嫁至皇家中来，受这无边凄冷之苦？

　　众人皆言恭定王的性子循了他的父王，随性不羁，而她那些玩弄舞姬良家子的法子，却比之他的父王更胜一筹。她在沉谧的夜里为着自家父亲的精打细算暗自发笑，父亲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却是将这满盘的子儿，落在了最差这一格里。父亲压的，注定不会是赢家了吧。

　　便是如此，他做他的放荡皇子，她做她的贤良王妃，彼此过得相安无事，只要不是那一夜，她错将那壶梨殇饮，错当成回家的乡愁。

　　她在月光之下借着酒意恣意狂舞，对酒当歌，却通通落入一对隐匿的眸子里。

　　衣衫随风起舞，她身若惊鸿没，身子腾空跳跃，蹁跹旋转着，天空、树叶、旁边的景致，全化作最虚无的梦，她再旋转，躺倒在一具温热的躯体里。

　　强而有力的双手扶着她，他一双眼淡若桃花，将她看得深邃，嘴里还有一丝酒气，抱着她轻轻唤着，“阿燕。”
　　她闪躲，他伸手一捞，她又在他掌心里，无处可逃。

　　“阿燕。”他从未这样温柔的唤过她的名字，“本王从不知道，你的舞跳得这般好。”

　　一颗温热的心还是寂寂冷了下去，他不过是将她，看作那些波斯来的舞姬，她的舞跳得好，于是他驻足观看，仅此而已。

　　衣衫尽落，他吻上她的眉心，她的唇，她的下颚，最后落在她的锁骨。在那夜，她终是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
　　她微微颤抖着，疼得心和肺搅在一处，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细碎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他的动作恣意而狂放，她落了泪，点点滴在眉头眼梢，想要哭喊，却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口，只压着嗓子，溢出一句：“相公……”

　　他怔了怔，低头，温柔吻去她的泪痕。

　　那年，她早已十八，不再是进府时的懵懂小儿，而是隐忍着的大气温顺的恭定王王妃。她的日子却未因此得到更好的对待，经那一夜，他对她却越发冷淡了，整日在脂粉阁里彻夜欢歌。

　　她踏雪而去，却被拒在门外，站了一个下午，却见新来的宠妾衣衫不整自书房内出来，原来，这便是他所谓的“与人议事”……眼见他左怀右抱，而她还偏生要扮出与人同享相公的贤德与开明来，她在雪地站得瑟瑟发抖，终是病倒。

　　事情传至他耳边，他却冷言冷语，连看也不看她一面，只说王妃身子不爽，怕是要闭门思过，随手便叫人将她送至城外郊区落魄屋子里忝居。

　　一日之间，她从恭定王府王妃成为弃妇，却只得秘不作宣。连自家亲人都不得见，便被马车骨碌引至郊外，垂泪到天明。

　　任凭她心思聪敏，却也无法猜得他心中所想，她不过希冀自己的付出，能够有他的零星回应，也从未对他所宠姬妾有过任何怨怼，可他终究，还是没把她放在心上的吧。

　　雪化后，她渐渐开怀不少，便也识得去附近寺庙上香敬佛，只求家人康健，现世安好。

　　春意凉凉，冬雪谢了，春花竞相开放。她站在香花树下，回首那片香火繁盛的地方。忽而有人摇下一树梨花，花瓣犹如繁絮瓢泼而下，她莞尔，扯出来一个笑。

　　那人也笑，从树后走出来。只一身白衣，身上是贵公子的打扮，眼里却没有纨绔世家公子的做派。头上的帛带系着一枚温润的古玉，手上摇着的扇子，上头一株并蒂莲花，开得喷薄。

　　“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如眼前人耳。”

　　这样的话听在耳间，总觉得有几分轻薄的习气，但在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却找不出任何轻薄的意思来。

　　她没搭理他，径直走过他的身边。

　　那人又笑，脸上的眉眼飞扬，霎是好看：“唐突小姐，我不过想试试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到底是怎样个繁盛的情景。”

　　她没带甚劳子累赘的朱钗，也没有刻意的打扮，只把头挽起作一个髻，故而那人，并不知道她乃是许了人家，又被人遗弃的妇人。

　　她揉揉眼，总觉得这个人，眼底有几分似足她那绝情的相公。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大抵是自己魔障了，眼前之人，温润和气，又哪里是她那性子暴戾的相公可比？

　　连她也快要忘记自己的过往了。

　　“梨花？”她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下意识的开了口，“说起梨花，我却只记得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她一开口，便倾吐了自己的愁绪。

　　那人却把扇子啪的一声合上，“谩拟梨云梅雪，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小姐何必苦恼？”

　　这样听来，倒是在开解她了。在这个寒冬腊月欲暖还寒的季节，她在梨花树下，就这样遇见了开解抒怀她的人，这名在香花树下，摇落梨花的男子，让她觉得心生惶然。

　　常言道雪中送炭，被禁闭得久了，长久没有旁人的关怀，连她都要忘记了……关心究竟是怎样个滋味了。

　　如冰天雪地，伏于冰块之上，又忽而被人炙在案台边，用火徐徐的烤着，让她不得不生出些温暖的情愫来。

　　她隐世的居室里，渐渐有了旁人的身影，不过一壶茶，一杯酒，全成了知心相交的款款深意。那人纵马而来，欢情而歌。即便是在往后，当她回忆起这一段短暂而温情的时光，总觉情深绻绻，便是连炎炎夏日，也似在汲在井水里的凉沁西瓜，有着丝丝的甜意。连同被罢黜的时光，也过得悠然从容。

　　夏日之后，她狠心绝情，将他拒之门外。只因她知道，再怎么交谈融洽，他们仍旧是水乳不能相容的两个人，而再怎么隔绝万丈，她的心里，还有那一方融融燃烧着的小火炉，犹如她阖眼睡着，他轻轻给她披上外衣，在她身旁静坐一夜的感动。

　　总以为不过这样了，她是被罢黜的弃妇，又怎能再高攀另一户人家，谁知草木枯春，瞬息万变之间，总有人人无法猜度之处，就像永远猜不到明日会遇见什么。

　　在过一日算一日的等候中，秋风将至，有马蹄声声而来。她出门，却是宣读圣旨的内监。

　　她又被自己的相公迎了回去，成为昭阳殿里的新主人。昭阳殿，原本是皇后的居所，如此看来，他的地位不言自明。

　　她在宫里不能阖眼，思及一切，恍然大悟。他隐忍多年，终是站在权力的巅峰，获得一切他所想要的……权势，辽阔的疆域，还有他的子民。

　　但她的心却已不再属于他了。

　　十日的禁闭过后，先皇丧事公告天下，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再没有返回的余地。她站在殿前，见到前来奔丧的九皇子，前皇后诞下的唯一皇子。他的权力争斗里最大的竞争者。

　　她抬起眼，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只五步之遥，却远得无法再近一步。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寺庙里，那摇落一树梨花的人。他走近她，恰似那日引她发笑一般款款。

　　恍惚中，她脸色惨白，将近从高高长阶上掉下，九皇子扶住她，声音涩然：“皇后娘娘，当心……”

　　她哆嗦着手，差点稳不住筛糠一般抖落的身子，心里有着仿似信仰一般的物事，在悄然坍塌。

　　错了，都错了。

　　错过了，终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