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与凿光》不忍归

1、一个机会

　　风灯睁开眼。

　　百年前，五域四道、海外诸岛的修者皆梦中有感：
　　九重天的重山神君和碧罗海的皎练龙女，乃天赐良缘，登对殊常。

　　——今天便是重山神君与碧海龙女大婚的好日子。
　　九重天上霞光似锦，织女们昼赶夜夜赶昼工计不停，才做出这副喜庆图景。

　　这一日，只要能走动的仙官都去观礼了，神魂受创的先含颗丹药，经脉有损就敷个灵草，总之，凡事都没神君和龙女的婚礼重要——此时此刻，这就是九重天和碧罗海，乃至全十字界的大事！

　　至于重山神君的前未婚妻嘛。
　　风灯翻了个白眼，她不关心别人如何议论自己，无非是鄙薄同情吃瓜看戏之流。

　　趁四下无人，风灯先扔了个法术屏蔽隔壁的敲锣打鼓声，接着心念一动，视野里突然浮现一个身影：来人套着棉质的长衣长裤，脚踩拖鞋，与宽阔绮丽的屋宇显得格格不入。
　　“走吧？”风灯歪了歪脑袋，“在这之前，我们得换身衣裳。”

　　凿光点头。
　　事情发生时，她才刚下床，以至于怀疑眼前一切不过是没醒的噩梦——

　　高大的建筑跟奶油似的融化了，可可粉一样的沙尘暴席卷了每个角落，树木被连根拔起，牛大的土块在空中盘旋；顷刻间，世界走向了毁灭。

　　平日里没少因为社会新闻想让世界毁灭的凿光愣住了。
　　她知道自己渺小，却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渺小。

　　生命轻贱至此，像一连串的气泡和玩笑。

　　在脚下泥地陷落的那个瞬间，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凿光的死亡也不例外，浪漫又荒诞的桥段出现了：
　　一个粉头发少女的到来，使得这个世界停止了崩塌，凿光也因此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活泼张扬的粉色长发，湖水般的绿色双眸，花纹繁复如蝶翼的长裙……

　　按理来说，凿光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小花仙，但拜昨晚熬夜所赐，她对《她让神君爱而不得》这本书尚且印象深刻。

　　《她让神君爱而不得》是部最近小火的言情小说，讲述了重山神君与皎练龙女纠缠千年的绝世爱恋，堪称时下火葬场文学的集大成者，即虐女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龙女被虐心虐肝，在大婚当日跳下万极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神君他可是付出了寂寞一生、怀念一人的代价啊！

　　面对这对比鲜明的虐女虐男量，凿光愣是用一个晚上翻完全书，准备翌日醒来再和推荐的姊妹吐槽。
　　除了极度糟糕的剧情，能让她坚持看下去的是作者优美的文笔、逼真的景色描写，还有一些可爱女角色的塑造，尽管她们多多少少被主角（指男主）光环强行笼罩。

　　风灯就是一个粉头发、绿眼睛的女孩。小说里，她是五大神兽之一神栖蝶的遗孤，族人皆在神魔大战中牺牲，自小被接到天庭抚养。风灯和重山神君青梅竹马，出生便订有婚约，哪曾想未婚夫后来移心她的死对头皎练，连天道都为二人赐下姻缘。
　　凿光喜欢风灯，不仅仅因为她偏爱粉毛，或是绿眼，或是毛绒绒，而是因为她的独立和强大。说来奇怪，作者写的情节明明对女性很不友好，塑造的女角色却十分出彩——被虐到跳崖的女主除外。

　　神栖蝶在设定里除了美丽一无是处，这个种族仿佛就是为神而生，生来便要追逐神明的目光。
　　神栖蝶——顾名思义——栖身于神是她们此生最大的梦想。

　　和同龄修者相比，风灯的天赋实在算不上好。
　　皎练一遍就会的法术，她要念上四五十遍才能摸到门道，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族神兽自带的天赋神通，在她这就是指尖一簇不起眼的火花，连个鸟蛋都烤不熟。

　　可她还是一步步成为世人眼中神兽该有的模样：强大、美丽和高贵。

　　原文对风灯的描绘实在不多，几处着墨围绕她和重山、皎练的关系，近乎一带而过。但当她真真切切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你很难不被她吸引。
　　至少凿光是这样的感觉。

　　看到风灯的那一刻，她站在世界的废墟里，仿佛重新发现了光。

　　身后是坍圮的高楼大厦，再往后太阳、月亮和星星都埋葬在地底之下，天空黑洞洞的，凿光独自屹立于世界中心，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
　　没有风吹草动，没有盛夏蝉鸣，在定格的6：50这个时间点，没有一声鸟儿发出的叫唤。更别提人了——
　　邻居开门多年未改的哐当声，楼上小姑娘最近苦练钢琴的流水声，街市行人擦肩而过又在不经意间对上眼神的，整齐而稀碎的声音，都没有了。

　　就好像一直以来，这些都不曾存在一样。

　　抬头望向发光的身影，她感到眼皮些许刺痛。

　　一只手抚上凿光的肩膀，缓慢却足够坚定。
　　是风灯。

　　摇摇欲坠的心智刹那间有了支撑，灼热从脚底升至心头，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入凿光体内，连泪水也凝成痕。
　　“是……你吗？”她问面前的女孩。

　　“不……”风灯摇头，脸上显露出可惜与郑重：“是这个世界。”
　　“你是特别的。”风灯对她说。

　　——世界选择将残存的力量赠予唯一的生灵。
　　凿光是那个唯一。

　　摧枯拉朽的力量冲开她的关窍，洗刷她的脉络，令人窒息的火焰在全身各处窜烧，若非风灯按住的左肩处隐约荡开凉爽、柔和的感觉，凿光觉得自己早就难以承受这股蛮横的力量。

　　“不，你不会被烧死的。你现在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了。”
　　风灯收回手。

　　凿光一脸惊讶，还没问出口，就听对面继续道：“我不会读心术，还有这种法术吗？”
　　“我听得到你的心声，是因为我们神魂互通。”

　　“只有在‘天道’也就是一方世界意志的直接见证下，双方最本质的地方相互关联，才能达到神魂互通。
　　神魂互通者，不仅心念相通，气运相连，一方有难，另一方能随时随地出现在身旁，据古籍记载，还有更厉害的作用。”

　　风灯温和地看了凿光一眼：“你听不到我的心声，是因为我习惯克制想法。现在再试试？”

　　凿光闭上眼，从自己乱糟糟的念想当中脱身，果然“听”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像交织的线路微震：“互通双方不可解除，除非神魂灰飞烟灭。”
　　随着心声的沉寂，原先颤栗的粉色光线也黯淡下来，唯有蓝色光点漂浮其间，看上去仍然很鲜艳。

　　“这便是内视。”粉色光线重新发亮，“蓝光代表你的神魂，粉光代表我的。若不想令对方听到什么，像在屋子里灭掉烛火一样，保持清静，就能让我们的心声陷入休眠了。”
　　话音刚落，静谧的夜晚就敲进了这间两人共同的心房，粉蓝色的光晕像被一层毛玻璃遮挡，雾般朦胧。

　　凿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浸在柔软的云团里，很安全。

　　尽管经过了世界毁灭、人物破次元、成为世界之主、和喜爱的角色神魂互通这些大事件，奇迹般地，她还是没有忘记《她让神君爱而不得》这本书的结局——

　　皎练龙女跳崖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重山神君遍寻不得，日夜醉酒。
　　偏偏此时，封印于各域的远古妖魔挣脱禁制，截断地气，引得人间生灵涂炭。
　　值此之际，神栖蝶风灯以己身性命为牺牲，望神垂怜世人，神允肯，屠尽妖魔，还天地太平。

　　“最后的最后，重山神君高居九重天之上，成为世间唯一的真神，还是忘不了当初的那份心动。”

　　——是的，风灯是个炮灰，前期是神君龙女的恋爱工具人，后期又是拯救世界的牺牲品。

　　凿光相信这些心声已经被风灯给听见了，可她看得很清楚，风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是因为这只是小说吗？”

　　“不。你的世界都是一颗露珠，我的世界是本小说怎么了。”
　　“别担心，这里面真真假假，我在提炼有用的信息。”

　　风灯的确浅浅地恋过重山。
　　这份淡薄的喜欢源自看见重山执掌日月星辰的第一眼——那个沐浴无尽光辉却不被湮没的身影，她多想是自己啊。

　　这点喜欢很快消融了，因为重山也说不清他为何能掌控太阳东升西落，说到最后只好归结为神术的一种。
　　可她也是神兽啊，何以她和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都不会？

　　若只是气忿也不是她了，风灯健康、平安、顺利地长到一百岁，靠的是努力——努力倾听和模仿他人的举止、神态、语言，乃至技能和天赋。
　　弱者如仙官，强者如天后，都是她的学习对象。

　　皎练就曾明确指出这一点：“你的自我呢？”
　　“别的能从别人那学，自我要怎么学？”

　　风灯肯定她的看法但暂时打算放到一边。
　　毕竟，只有拥有某物的人才能体会到该物的重要性，她从未拥有自我，所以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一切”里也包含和重山订婚。

　　又是皎练：“你喜欢他吗？”
　　“你不喜欢答应做什么？怕被九重天上的人排挤，就去别的地方试试看，谁怕谁啊？”

　　风灯不懂皎练为什么对她的事这么关心，堪称九重天上最在意她的人。但她还是悄咪咪在对方手心写字，用的还是古魔语：
　　“我在等待一个机会。”
　　她回写：“什么机会？”

　　风灯想了想，写道：“释放自我的机会。”
　　这种玄之又玄的话，在别人看来可能会是拙劣的借口与幼稚的把戏，可皎练却信了。

　　“我会帮你！”
　　“好。”

　　风灯等啊等，等到皎练回碧罗海，等到皎练和重山长大后再遇见，等到一千年后天赐姻缘、她和重山的婚约作废，等到了龙女、神君大婚的这一天。

　　清晨，仙官送来一枝青岩花。
　　这种花只开在碧罗海深处的岩壁上，那地方覆满青泥，又陡又滑，只有在海中游动自如的鲛族和上天入海皆能的鲲鹏才能到达。
　　鲲鹏多年不见踪迹，想来是鲛族的贺礼。

　　初绽的花朵还缀有晨露，风灯俯身的瞬间，花瓣上一滴露水悄然而逝，她的手指触到了湿润的痕迹。
　　毫无预兆的，她的心中传来轰然巨响，再抬头，世界已变了个模样。

　　直到现在，风灯才确定：
　　“你就是我等的那个机会。”

　　拜凿光所赐，她的心终于圆满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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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