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舞传奇》飞鸟樱桃

9、莹

　　之九 莹
　　“你知道，”酒店的女主人折起手指放在面前，她望着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年轻人，“这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苏皓的故事。他从崖上一纵而下，那是他自己做的事情造成的，任谁也无法阻止。”
　　“但是前辈曾想过去阻止，也做了这件事，所以这只是一件无可挽回之事。”年轻人注视着那面上有着黑纱的女子，“我们活着，一直都是那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引诱着我们，牵着我们的衣襟，试图将一切带向最后的终结。”
　　“这并非无可挽回，公子。”女店主开口，“只要你还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挽回。苏诚虽然失去了苏皓，孟公子也死了，但是她毕竟还没有失去完全。她可以以自己的手艺和心活着，活在江湖之中也是之外，这是她所得的，不比失去的少。外加她还有一个小女，那是她在旧世界留下来最后的珍宝了。”
　　“我也有一个犬子。”杨晔轻声开口，“今年有五岁了。因为他太像芸，我都几乎不敢看他。不像前辈，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但是公子是一个父亲，那是不可以改变的。”女店主轻轻笑了，“公子活着作为他的父亲这一点，对他而言已经足够。我想，若公子仅仅为了他的母亲而死，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挽回与不称职，这取决于你的心，公子。”
　　“听前辈一席话，杨晔受益匪浅。”杨晔道，微微笑了，“那么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在下看一下前辈的面容……苏前辈。”
　　女店主微微愣了一下，“老都老了，有什么好看的。”她轻笑道，却终伸出了手取下了面上的黑纱。她先闭了一下眼睛，继而又睁开眼睛，望着那个年轻人，“那么我取下了面纱，公子对我又有什么报答呢？”
　　她的面压典雅秀丽，在她笑起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细微的鱼尾纹。她已经不年轻了，但那双铁蓝色重瞳的眸还是和一个少女一般明亮而清澈，“苏诚见过阳谷侯公子晔，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前辈说笑了，哪里有什么吩咐什么的，报答却也还没有想出来，那么下次我去南柯居再叙可否？”
　　“公子，”她重新戴上了面纱，“南柯居随时欢迎客人，不过南柯性子烈，喝多了会上头。”
　　青瓷的杯中倾入了淡青的酒液。酒店的女主人握了杯，轻轻起身，“以这一杯，祝公子长命百岁。”
　　“祝前辈心想事成。”年轻人的唇轻轻翘了一下，“似乎也是在祝我长命百岁呢，只是前辈不知，我这种人长命百岁，远比让日落山塌陷为平地难。我已决意，不用前辈劝慰。”
　　“我并不是在劝慰公子。”苏诚道，“公子若是想做什么，那并非我可以劝阻的，可是要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公子既然爱她，既然知道无可抗拒，那么便应该遵从她的希望。”
　　“我的芸，她不会希望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杨晔转着酒杯，低声开口，“我们当初约定同归，我却抛下了她一个人，那就是我的过失。那时隐还小，现在他还不大，却也可以知道他的父母为了什么而死了。前辈，我们是水鸭子。”年轻人轻笑出声，“他会知道他的父母为何而死，就会自然的知道不用复仇。复仇是愚蠢的，但是我天生就是一个蠢笨的人，所以我不会让阿隐拥有仇人。”
　　“公子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苏诚轻笑，“公子的爱也很深沉，我只是想保护我的蘅儿，让她不受江湖的伤害，但公子知道，只要在江湖之中，又有什么人能不受伤害呢？并且我也终是会让她进江湖的。”
　　“我想让我的阿隐，”迟疑了片刻，杨晔道，“见一见前辈的女儿。或许将来他们在江湖之中，会成为朋友。”
　　苏诚微微一笑，“这无妨，公子，他们会成为友人的，以后他们许也会互相保护，这是江湖中的我们所能给他们的，公子，我想他们以后在江湖中，会比我们过得幸福。”
　　她站起来，“公子，天不早了，我想我应该回南柯居去，否则小女会担心。那不是做父母的人应做的不是吗？苏诚在这里告辞了。”
　　“前辈。”她走出小楼时，听见后面的声音，温和而淡然，“在下明日会拜访前辈府上，还请前辈等在下片刻，只此一次。”

　　当苏诚走近那丛丁香时，香气让她睁不开眼睛。或许她哭了吧，讲完这样一个故事，她应该伤感不是么？毕竟那是她的一段人生，在一天之中断了又接续上的人生。但是她并没有流泪，她的眼睛是干的，干涸一如一口枯井。她笑了，温和的笑容。她看见她的小女朝她跑来，闪亮的铁色眼睛。她叫着“阿妈，阿妈”，后面邻居大娘想要追又追不上的样子。酒店的女店主突然笑了，足尖一点，她抱住了那个小女孩，跃到了树尖上。不管邻居大娘在树下望着上面，只一手掀开了面纱去吻她小女的面庞。终于忍不住有泪水流了出来，从她自己的面颊滑过。
　　这就是说在孟公子之后，终于有了她可以告知她故事的人了。她不知道当初是什么让她讲了她的故事，抑或苏皓的故事。或许是她看出了那个年轻人是孤单的，如同她自己一般的孤单，她才会把故事告诉那个年轻人的吧。她抱着女儿站在树尖上想，她以及他，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失去过，他们都是悲哀的，如同公子筱桐在没有月亮的晚上用笛吹的挽歌一样悲哀。
　　她望向天空，邺国的苍蓝色的天空。怀中的女儿用铁色的眸子望着她，“阿妈，”她用稚嫩的声音严肃的问，“我们要在这树上站一夜吗？莹的肚子饿了。”
　　“啊，对不起，我亲爱的莹。”她又吻了吻那小女孩的面庞，“对不起，阿妈我马上就做饭。”
　　她跳下树，抱着女儿走进酒家。南柯居，分明是一个梦吧，那是她的梦还是别的什么梦呢？她微笑，那或许不是她的梦，她已经没有梦可以挥霍了。
　　那一晚她枕着双手躺在榻上，听着女儿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她想她其实很幸福了，幸福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女儿，这可以抵过她的失去了吧。她想这一切宛如梦幻，可能在她还没有苏醒的时候，就会悄悄终结。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莹坐在床边玩着她的面纱，把它戴在自己的头上，看见苏诚醒了，然后笑问，“阿妈，莹这样漂亮吗？”
　　看着女儿的眼神，她的心突然剧烈的痛了起来，“莹，”她强颜欢笑，“不可以戴阿妈面纱的，因为你阿爹不在了，阿妈才会这样戴面纱啊。”她摘下了女儿面上的面纱，“我的莹，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让自己戴上这样的纱，这是阿妈说的。”
　　她迅速的着好了衣，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面容比之前更加苍白，她苦笑，复戴上了面纱。那一刻有敲门声，随之是哪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温雅而柔和，“苏前辈，谨遵约定，我带了小犬来了。”
　　她打开了门，那个年轻人似也较昨日更加苍白而憔悴。他的手中牵着一个幼小的男孩——和她的莹差不多年纪，有着黑发和一对深澈的蓝色眼眸。他紧紧抓着他父亲的手，正如莹抓着自己母亲的手。于是苏诚拥住自己的女儿，轻轻开口，“莹，我的莹，那是年轻的阳谷侯，和他问好好不好？”
　　看着女儿向那男孩走去，苏诚轻轻笑了，“他们会成为朋友的。”
　　“我的大名叫苏蘅，阿妈叫我莹，你叫什么啊？”女孩问，她望着那个男孩，他用深蓝的眸子望着女孩，极细微的声音，“阿隐……我叫阿隐。”
　　看自己没有被大人注意，莹凑到那个男孩旁边，“喂，知道屋子旁边的丁香吗？那里有我的宝物哦。”
　　她拉着那男孩跑出门去，苏诚微微一笑，“看，我说得没错吧，他们会成为朋友的。”
　　“前辈，虽然有些失礼，我想……”杨晔忽轻轻开口，“我想让这两个孩子将来结为伉俪，我们做一对亲家如何？”
　　“那是他们的将来，倘若有缘，他们会在一起的。”苏诚笑道，“他们的将来，不应由我们决定，不是吗？”
　　“是啊，那毕竟是孩子们的未来。”杨晔也微笑了，“那不是我们的未来——那不是我的未来。前辈的女儿是个好姑娘，我希望阿隐能有福气和她在一起，那是我的想法。”
　　“他们会飞翔的，那是什么时候，并非我们可以猜得到的。”苏诚道，望向门外，“他们会在他们的江湖中飞翔，一定。”

　　那时苏诚不曾猜测到将来她说的一切会成真，那两个孩子飞翔在江湖中，或许可以说是用他们年轻的双手建立自己的江湖，如同梦幻一般。那时候那两个孩子生死相随，但是仍然不能长久，无法长久。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那时她也想起了方怡吧，一定是的，那个因为不能独舞而杀了自己的年轻女子。他们江湖人都疯了不是么，她自己在江湖中的时候也疯了不是么，她不曾见到在很久很久以后，她的女儿长大成人，成为那个在江湖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铁扇君莹。那时莹站在阳谷侯邵隐的坟前，将一束榆叶梅放在坟前的剑下。这里毕竟是江湖，除了离别，任何的相守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