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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乾明元年二月二十三日,是高演、高湛拜职赴任的宴会。

      高湛在常山王府、长广王府中精心挑选八十名身强体健的家仆,挨个发给棍棒,嘱咐道:“我会安排你们预先埋伏在录尚书室的后室。一旦我向杨尚书敬第二杯酒,你们就冲上去拿下他。与宴者除了我与常山王,无人不能殴打。”

      高演问他:“区区八十人,确定可以成事么?”

      “再多了,可没地方给他们藏。”高湛故作神秘,“再说拿来对付杨遵彦他们,绰绰有余。只要到了御前,有我们这位菩萨心肠的陛下在,八十人可以抵得千军万马呢。”

      “不错啊。步落稽,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那六哥从前怎样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瓜?”高湛粲然一笑,翻身上马,“走吧,六哥。你我生死荣辱,都在这一天了。”

      到达尚书省后,二人在上方的坐席落座。杨愔早已等候他们多时,笑着站起来:“两位殿下一路风尘辛苦。此去赴任,并州军事还要多多仰仗两位了。”

      高演满面春风:“仰仗是不敢。杨令君,从此我们在外是顾不到邺城事务了,还请杨尚书多多留心。大凡陛下的事,也请杨尚书替我们做叔叔的关切几分。为了陛下,我们九死何辞?”

      杨愔又是礼尚往来的好一番客套,倒是真心为自己扳回一局而高兴,笑容灿烂得好似迎风盛开的菊花。

      看着时机差不多了,高湛捧着酒杯起身道:“我们时间匆忙,不及略表敬意,便请各位每人饮一杯酒,也是与大家作别。”

      宋钦道就坐在他下首,闻言也站起来,笑着说:“不敢当殿下相请,臣自己饮。”说着拿起自己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高湛笑得十分甜蜜:“宋秘书痛快,倒免得我多饮一杯。”

      他挨个与余下几人敬了酒,最后才到杨愔面前。第一杯,杨愔毫不犹豫地喝了。接着高湛又给他斟满了一杯,双手捧到他口边:“再喝一杯呀,杨令君。”

      “臣不善饮酒,请殿下饶了臣吧。”杨愔陪笑。

      高湛双眉一扬:“喝酒啊!”

      杨愔一动不动,高湛手中的酒晃晃荡荡,映出他迅速变得紧张的神色。

      “喝酒,你为什么不喝酒?!”高湛的嗓音瞬间拔高,尖锐刺耳。在场的人,包括高演在内,谁都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哗啦”一声,后室的门突然破开,几十名手持棍棒的健仆蜂拥而出,顷刻之间,就已将杨愔等人包围在中间。

      被包围的个个惊得面无人色。他们手无寸铁,又都是文官,虽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这种形势分明构成了极其悬殊的力量差距。只要高湛、高演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被那些仆人撕成碎片。

      杨愔挺身而出,大声呼喊:“诸王谋反,要杀忠臣!我等一心遵奉天子,效忠国家,只意图削弱诸侯势力,便落得如此下场!苍天有眼,为何不降罚叛逆!!”

      他这慷慨激昂的陈辞,着实落地有声,可朱浑天和、宋钦道、燕子献诸人的神情也镇定下来,纷纷跟着高喊:“叛贼误国!”“忠臣蒙冤哪!”

      看着他们坚毅的脸,高演心中的防线有些溃堤了。

      他们确实是忠臣啊!况且,自己和高湛只是要被外调,毕竟没有性命之忧……

      他的手微微颤抖。高湛回到他身边,轻轻冷笑道:“六哥善心大发了?”

      “不……”高演下意识地反驳了,但尾音显得中气不足。

      “现在饶了他们,将来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再后悔就晚了。”高湛贴近他的耳朵,轻柔地吹了一口气,“六哥想要我死么?”

      高演感觉到耳上酥麻的痒意,不知为何焦急起来:“不!我也不想死。没有人想死的!”

      “那六哥就下令吧。”高湛恢复了与他之间的正常距离,志得意满地笑道,“好好打他们一顿,打到他们在陛下面前一句昏话也不敢说为止。”

      主人一松口,健仆们立即棍棒拳头一起上,围着这些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朝中重臣痛打起来。惨叫声和殴击肉-体的声响响彻威严的尚书省,高演几度转过头去不想看,高湛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挽过他的手臂,对正被打得最狼狈的人指指点点:“杨令君一只眼珠都给打出来了,还在地上滚来滚去呢。”高演见到他的容色映着满堂的血光,竟然是绮艳无比,心头反而更加沉重。

      终于,打人的人累了,被打的人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鲜血混着碎发淌了满脸,衣物凌乱。

      高湛乜斜了他们一眼:“是时候了,六哥,我们回宫吧。”

      家仆们半拖半扶着杨愔等人,高演、高湛在后,一出尚书省,就与段韶、高归彦、领军刘洪徽汇合,从云龙门入宫。在中书省前遇到漏网之鱼散骑常侍郑子默,高湛道:“也抓起来。”

      到达东阁门时,守在此处的都督成休宁拔出剑来,厉声喝道:“干什么?”

      高演向高归彦说:“你是领军,叫他退开!”高归彦喝令卫士们扔下兵器。成休宁本想阻挡,但高归彦的话见效太快,卫士们毕恭毕敬地把刀剑丢了一地。他长叹一声,只好放行。

      这趟进宫竟比想象的还轻易,高湛不免得意忘形,带着仆人们大呼小叫,直入御前。在朱华门外,他和高归彦一起止步,高演独自踏入昭阳殿。

      东阁门的喧哗,早已有人通报了太皇太后。娄昭君亲临,李祖娥和高殷战战兢兢地立在两侧。这位历经三朝、曾在高欢身边经过无数波澜诡谲的贵妇人,气度是当世任何女子都无法比拟的,皇太后和皇帝在她身边就像一对侍从,毫无威势可言。

      武卫将军娥永乐、领军将军刘桃枝领卫士二千余人候在殿中,披坚执锐,军容严整,远远不是八十个家仆组成的队伍能比的。

      娄昭君厉声道:“常山王,为何犯上作乱?”

      高演当即跪下向母亲叩首:“臣与陛下骨肉至亲,安敢犯上?是杨愔等人专擅朝政,王公以下无人不惧怕。如不早除祸患,宗庙社稷何存?臣不敢先斩后奏,所以擅自将他们抓捕进宫,请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裁决。”

      娄昭君不置可否,清凌凌的目光向李祖娥母子身上扫了一圈。

      其实,虽不表态,殿中人都知道她不可能站在皇帝身边。自从听了李昌仪的密奏,她对儿媳、孙子的容忍度已降到最低。而高演、高湛这两个儿子,毕竟是她所器重和钟爱的,他们所为,倒是替她免除顾虑了。

      娥永乐手持长刀,仰视高殷。他深受高洋的厚待,只要听到高殷一句允可,他就能冲上去和除李祖娥母子之外的所有人拼命。刘桃枝更是自文襄帝以降齐国第一杀手,当年有目盲吴士听声评他:“有所系属,然当大富贵。王侯将相,多死其手。譬如鹰犬,为人所使。”现在,轮到高殷当他的主人。有刘桃枝出手,高演须臾之间血溅当场不是问题。

      包括他们麾下的数千卫士,将来一生的荣辱,都系于高殷那两片正在颤动的嘴唇……

      但是,可怜的高殷,本就性情柔懦,又被他发狂的父亲吓破了胆子,现在陡然身处刀兵之间,更是三魂七魄剩不下一半。别说下令,连看也不敢看他们一眼。

      娄昭君转向李祖娥,诚恳道:“太后,孤以性命起誓,他绝无异心,只是替你和皇帝去除威胁罢了。”后者欲哭无泪。

      接着她冷笑一声,喝道:“皇帝不需要你们碍手碍脚。退下!”

      娥永乐虎目含泪,站立不动。

      “再不听话砍了你们的头!”娄昭君的厉声呵斥,终于使娥永乐、刘桃枝还刀入鞘,哭着带领卫士们退出大殿。他们一去,李祖娥苍白的脸上立即笼罩了绝望的阴云。

      “杨愔这些人有叛逆之心,想杀孤两子,再来杀孤。皇帝,你为什么这样纵容他们?”高殷依然处于惊吓状态,拼命摇着头,说不出一个字。

      娄昭君悲愤交加:“我们鲜卑人母子,怎么能受你们汉人老太婆摆布?!”

      这话一出,李祖娥脸色发青,急忙跪下磕头:“太皇太后,这是儿媳之罪,请太皇太后责罚!”

      “罢了。”娄昭君语气略缓,“太后,我说了要你放心。常山王从无异心,只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祖母的再一次表态,让高殷也绝望了。他跪在母亲身边,向娄昭君连连磕头。

      娄昭君又问:“你六叔遭遇这样的惊吓,你为什么不安慰他?”

      委屈、恐惧的泪水,从高殷向来温柔敦厚的眼瞳中滚滚而下。他终于开口:“我尚且不敢……不敢求六叔怜惜我,杨愔他们的性命,我也不会……不会在乎!求祖母、六叔……六叔留我一条命,让我离开。至于杨愔他们,请六叔随意……随意处置就好。”

      娄昭君母子互望一眼。高演站起来,温声道:“陛下毋需担忧。臣谨遵陛下之命,请陛下与太后先去歇息吧。”接着转身喝道:“杨愔、宋钦道、燕子献、可朱浑天和、郑子默,受先帝社稷重托,横行不法,危害朝纲,阴谋叛逆,全部处死!”

      从大殿退出,高演向高归彦招招手:“刘桃枝不过是鹰犬,谁都能用,不必管他。娥永乐,不用留了。你带些信得过的士兵去华林园巡视吧。”高归彦会心一笑。

      高湛在旁细声细气:“六哥真是狠心。”

      高演好笑道:“若是你,你就不会这么做?”

      “若是我,要杀的还不只是这些人。”高湛笑起来的时候双靥如酒,高演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六哥,这些人里就属郑子默对我最为不敬,在陛下面前诋毁过我,不能就这么一刀了结了他。我要拔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手,等他下了九幽地狱,也别想说一句话,写一个字!”

      看出高演的犹豫,高湛早有预料似地笑道:“好吧,我就知道六哥还是不忍心,就不麻烦六哥了,这件事我自己去办。”高演还想阻拦,但他已拿了环首刀,和高归彦一起走了。

      在杨愔的葬礼上,娄昭君显得很伤心,沉痛地说:“杨郎毕竟是因为效忠皇帝而死的。”

      因为这一任皇帝,也因为上一任皇帝。

      她亲手将一枚黄金制成的眼珠放入杨愔空荡荡的眼眶。在她身后,高殷泪流满面……

      高演恭顺地低着头,高湛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甜甜的假笑。

      “步落稽,此事能成,我封你做皇太弟。”在无人的时候,高演说。高湛的眼中立即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多谢六哥!”他甚至没有追问一句“此话当真”!与高湛告别时,高演黯然转身,他想起了在家中苦苦等候自己的妻子元夫人,和活泼可爱的世子百年……他怎能说出这种话!

      第二天,高殷就下诏任命高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相府僚属都晋升职位一等。高演抵达晋阳后,决断一切军务政事,俨然已同皇帝无异。

      “你是在行周公辅成王之事,不要再越界了。阿演,你是要做周公,还是要做王莽?”

      “家家,现在局势已然如此,儿如果迟迟不正名,天下必乱。居其位,行其事,儿不能只做周公,也不会做王莽的。”

      娄昭君低低地叹了一声:“你的属官,已有人劝过我了,你也这么说。我不会硬逼你。”

      乾明元年八月初三,娄昭君诏令废高殷为济南王,迁居别宫。立高演为皇帝,自己改称皇太后,李祖娥改封昭信皇后,居昭信宫。

      “阿演,家家知道你能做个好皇帝。你不像济南王,需要我在旁时时教导。”登基大典结束后,娄昭君握住高演的手,脸色郑重,“只有一件事,你不要杀他……他也是我的亲孙子,你的亲侄儿啊!”

      “是,家家。我绝不会。我绝不会!”高演的神情,就像那天娄昭君对李祖娥发誓一样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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