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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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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高纬和斛律频英的婚礼,但真正的主角显然不是这两个孩子。
最上方的高湛显得格外心不在焉,时不时举起酒杯放到唇边,却并不饮下。胡华姿坐在他身旁,不住地说着话,笑得银铃一般。
他没有听她在讲些什么,她的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穿着崭新官服的和士开侍立一侧,略略比他们两人的位置低些,可也不多。他有时对着这边频频点头,有时对着那边温柔一笑,这种恭敬而又机巧的态度让皇帝和皇后都相当满意,居然也从来没有对彼此燃起熊熊妒火。
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样的夫妻。
也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样的君臣……
孝瑜坐在孝珩、孝琬几个身边,心事重重。
高湛看上去情绪并不高。他该在什么时候找他?怎样和他说?说什么?
若是在以前,这种事是从来不用考虑的。高湛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幼小的时候他们玩耍常常相互推搡,都是他打赢了高湛,后者会委屈地大哭,娄昭君会赶紧抱起高湛安慰,然后温和地责怪他,高澄会笑嘻嘻地拧他的耳朵……长大一点,他知道高湛体弱,要让着他,于是他一让就让了二十年。
让到退无可退……
他是爱高湛的。他熟悉高湛手心上的每一根纹路,记得住不同气候下他肌肤的温度,听得出他的每一种声音里是什么情绪。
可是,现在他听不到高湛的声音了。
满堂的笙管鼓乐、异香缭绕重重包围了他的神经。
他本该失落的,但渐渐觉得很困倦……那些飞旋的舞袖、摇动的金铃,让他的整个头脑都沉坠下去。
他看见了祖父祖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很年轻的祖父祖母,在尔朱荣的宴会上挽手起舞,祖父年轻的时候真美,祖母依稀是一身艳丽的鲜卑服饰,笑得很幸福……他看见元善见文秀的脸怒气冲冲,兄兄抱着琵琶在对面大声歌唱;眨眼间太阳被天狗吞吃了,晋阳哭声遍地,但是兄兄穿着红衣服,笑容灿烂,在人群的中央飞速旋转,人们排山倒海地欢呼……太阳一点点浮现出来,发出炫目的光辉,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突然,光芒又暗淡下去。他看见那个步伐翩翩的舞者,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是兄兄,是九叔。
“孝瑜,你又赖床了……我们快走……”
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牵着比他矮一点、瘦一点的九叔的手,叽叽喳喳地跑去祖母房里,缠着尔朱摩女一起玩。尔朱摩女高高的个子,总是令人安心,说笑起来非常爽朗,好像是他们的姊姊,不是奴仆……
尔朱摩女。尔朱摩女。
孝瑜猛地清醒过来。他还坐在太子的婚宴上,左右两边是弟弟们,面前的酒杯依然是满满的,一点也没有动过。他只是迷糊了一小会儿。
孝珩笑道:“大哥,刚才喊你你都不应。这段时间太累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我没事,孝珩。你们喝酒,我出去解手。”
他只是很想出去吹吹风,冷静一下头脑。
撑着桌案,孝瑜努力地尝试站起,但他的腿有些麻了,好像真的跟着高澄们的舞步,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时空忘我地跳了一圈又一圈。
一只温暖的手托住了他的小臂。
面前的人,和刚才的幻境里出现的最后一张脸逐渐重合在一起,只是要年长许多。
就像他自己,再也不是在祖母膝前撒欢的小孩子了。
“摩女……”他惊异地吐出这两个字。
尔朱摩女温和地笑笑:“是。好久没见到殿下了。”
她的衣着实在不像宫女。孝瑜疑惑的眼神,让尔朱摩女心领神会:“殿下先请。”
孝珩和孝琬带着笑意看向他们。孝瑜和弟弟们打了声招呼,便若无其事地离开坐席,和尔朱摩女一前一后,走到一个不易引人注意的角落。
“妾现在是陛下的御女。”尔朱摩女大大方方地说,完全没有荣幸或羞涩的意思,“殿下随意称呼就好。”
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
这原是《礼记》中的古制,高湛这样设置后宫,美其名曰尊崇周礼。
三夫人,分别名为弘德、正德、崇德。
正德……
孝瑜的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殿下很累么?”尔朱摩女关心地看着他。
“不,我还好。”他连忙说,“我只是在想,摩女你怎么……”
“进了后宫是么?”尔朱摩女眼神澄澈,“殿下,我也不知道。在太后身边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想过出路,只是我自己不能决定罢了,想想又有什么用?十年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如今自己是这样的身份。殿下,很荒唐吧?”
孝瑜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那你喜欢陛下么?喜欢现在的生活么?”
她侧过头去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在烛火交映中闪过微光:“陛下小时候我很喜欢和他玩儿。现在,不知道。”
孝瑜有许多话想说,但脑中一片空白。
喧腾的乐声,像落潮的江水一样悄然远去。他好似站在摇荡的波心,明明对岸看上去只有咫尺之遥,可是脚下没有船,手中没有桨,他永远只能停在这里看着岸上的热闹……
“河南王。”
这声突兀的呼唤把他和尔朱摩女都吓了一跳。
是东安王娄睿的世子娄子彦。孝瑜和这人不熟,但他随即说道:“陛下请你过去呢。”
这让孝瑜既惊奇又紧张。
高湛究竟是怎么注意到他们的?或者说,难道高湛从一开始就密切地关注着自己的行动?
在思考出答案之前,他已经被带到了高湛跟前。
高湛一手托腮,笑得甜甜的:“河南王,今日尽兴吗?”
因为一直只是以酒沾唇,高湛一点也没有醉,也没有咳嗽,精神倒是不错。
然而,到此为止孝瑜也没有喝过一口酒。
孝瑜躬身:“陛下,臣有幸列席盛宴,不敢辜负陛下盼望,十分尽兴。”
“哦,可河南王看着不像中圣人的样子。”高湛深有兴味地打量着他,“河南王的酒量,一向是很好的吧?”
这是汉末的典故,以“圣人”代酒,“中圣人”就是酒醉。
“臣想到这是国家大事,不敢贪杯。”
高湛双目流转,停在他身上:“虽是大事,但太子成婚,更是应当大为庆祝的喜事啊。子彦,给河南王斟酒。”
说到这种地步,再推辞就不像话了。娄子彦将满满一杯酒递在他手里,孝瑜仰头一口气饮尽,再次行礼:“多谢陛下赐酒。”便要退去。
“河南王留步。”高湛语气轻柔,“只饮一杯,未免太敷衍了吧?子彦,还不快斟酒啊。”
话很亲热,但孝瑜只觉如芒在背。他是想好好和高湛推心置腹,但不是现在……
大庭广众之下,君命难违。他又饮下一杯:“陛下,臣不胜酒力,连饮两杯已是陛下的格外恩赐了。请容臣退下。”
高湛还是那种轻柔缥缈的声音:“你太自谦了。大喜的日子,就算放纵一时,又无伤大雅,何必拘束呢?”
娄子彦狗腿似地窜到他面前,又硬塞给他一杯酒。
三杯酒,还不算过多,但饮得过快了,这是大忌。酒量颇佳的孝瑜脸上有些发红。
“陛下,臣饮酒太急,恐御前失礼,容臣……”
“急什么,再来一杯,不碍事吧?”高湛甜美的微笑,仿佛比世上最猛烈的鸩酒还要毒。
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
这不是赐酒,这是灌酒。
孝瑜的身体,也从微感不适变成了痛苦难当。
席上的人们本来并未十分注意这件事,但随着高湛的命令一声接着一声,再专心吃饭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
孝琬的呼吸变得急促,几次想要站起。孝珩拉着他:“不要轻举妄动,反而害了大哥。”
孝琬紧张得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啊,陛下疯……”
他的嘴被孝珩眼疾手快捂住了。
几乎就在瞬息之间,孝瑜已被接连灌下了三十杯酒。
满肚子冰凉的酒浆,让他双脚颤抖,腰腹肿胀,站立不稳。
高湛扬了扬眉,转头向娄子彦道:“再请河南王喝一杯啊。”
孝琬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奔到外侧。这回孝珩也没再拦着他了。
“求陛下饶了河南王!”他重重一叩首,“河南王就有天大的酒量,也实在承受不住这么多啊!臣愿替河南王饮酒!”
高湛唇边绽出一抹不冷不热的笑意:“朕请河南王喝,又没有请你河间王喝。”
孝琬还欲再求,便被周围的几个人明扶按推地带了下去。
这几个人中,为首的是现任库直的高阿那肱,与和士开正交好。
孝琬瞬间明白了什么,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娄子彦的动作从来没有停过。
三十五杯,三十六杯,三十七杯。
孝瑜本来中等的身材,已经肿大得不能看了……
在满堂或悲愤或惊恐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高湛斜目看了倒在地上的孝瑜一眼,对娄子彦微笑:“子彦,河南王醉了,你驾车送他回去吧。”
孝瑜被两个内侍架着出去,娄子彦紧随其后。
孝琬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对娄子彦,对和士开,对高湛……
可是,无能为力。
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出了朱华门。孝瑜软软地倚在车壁上,酒液几乎要从喉中反出来。车帘一起一落,送进来一点微风,勉强让他觉得清凉些。他费力地撑着身体向车窗挪去。
为什么……这么难受?他今天怎么了……
车帘被掀开,露出娄子彦的脸:“殿下,请用一点醒酒药吧。”
醒酒药……原来是喝醉了。从前也不是没有喝醉过……
唇边碰上了一点黏稠的液体。他急切地伸出头去,喝了一大口,已经十分饱胀的胃里顿时翻涌起来。
喝了药,很快就好了……
“喝了药,很快就好了。”
十岁的孝瑜,捧着药碗趴在床头,学着娄昭君的样子小大人似地劝高湛。
“苦死了,我不喝……”高湛用被子蒙住头,虚弱地说。
“真的不苦,我给你尝尝。”孝瑜真的用小匙舀了一口,小脸当即就皱起来,“呸呸呸!好苦!”
高湛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孝瑜胆小鬼,还装不怕苦呢,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孝瑜用手紧紧抓住了车栏,牛车剧烈颠簸,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全身上下都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九叔,你身上好热……”孝瑜将手掌覆在高湛的额上,“你生病了,回去休息吧。”
高湛扭来扭去,挣脱了他:“我不要……我要等家家回来,我新学了一首曲子,要弹给她听。”
“明天也可以弹的,后天也可以弹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快去睡觉……”
我们有的是时间……
孝瑜在车上来回翻滚着,一刻就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燥热,从内而外的燥热。每一寸骨骼、每一片肌肤都好痛……
孝瑜和高湛手拉着手,在一条小河里踩石头玩。
高湛一不小心踩空了,栽在水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孝瑜连忙伸出小手去拉他,却被后者暗暗使劲,也拉到了水里。
“九叔!”他刚嚷了一声,就被高湛一捧水洒到脸上:“孝瑜好笨!”
好清凉的水。
水。
他要水。只有水可以救他。
“停车!停车!”孝瑜奋力向车夫喊道。牛车缓缓停下,娄子彦扶着他出来。
这里是宫城外围的西华门。门外,就是漳水。
英雄的漳水,血腥的漳水,古老的漳水,狂暴的漳水。
温柔的,凉爽的,回归生命之初的,河流。
他甩开了娄子彦,像甩开一个阻挠他玩耍的恶棍,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奔向漳水,像投入母亲的怀抱。
也是“扑通”的一声,也是水花四溅。
但他站不起来。他也不想站起来。
待在这里,永远待在这里,被水流包裹着,在波浪中游荡。
好舒服。
他想,等他待够了,回去告诉高湛,好好笑话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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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二年庚申,司州牧、河南王高孝瑜薨。
次日,王妃卢氏僭诉婆婆宋太妃,武成帝杀之。
以河南王独子高弘节袭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