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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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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数年屯田养兵,一夕狼烟锋戈。
周瑜又去了前线。江夏太守黄祖横插一脚,派邓龙进入柴桑,遭周瑜领兵生擒。捷报频频传来,小乔耳闻后笑意难收,对调皮弄得满脸泥的周循亦是和颜悦色。庭院深深,她想去告诉顾阑这个好消息,在廊间才回忆起来,小姑娘先前说了要回乡省亲,虽说归期就在这几日,可现下并不在府内。
小乔受周瑜嘱托,亦发自真心地待顾阑极为亲厚,视如亲妹,儿子周循唤她也是唤小姨娘。但毕竟了解有限,她又哪里晓得,若是周瑜听见这回事,定要生出一问:
顾阑她有何处可以省亲?
舟车劳顿。在马蹄踏入建业城的一瞬间,顾阑睁开眼,起身掀起窗帘时天光充沛,明艳扎眼。她从叶颐处回来,不舍与疲累让她在马车里枕着头睡得极不安稳,额角刺痛。先前收到消息,她便立刻启程返回。来不及回一趟中护军府了,她直接让车夫赶往朋友们相邀之地。
城中繁华之地一处酒楼,甘宁投资,凌统被洗脑得蠢蠢欲动而小有加注的……产业。
正是华灯绮丽的夜。
人流如织,酒香四溢,和了夏风吹来,燻得人脸上醉醺醺的。
打着庆贺东吴打了胜仗的幌子,一群爷们闹腾得酣畅,酒壶早就甩到了一边,酒坛子东倒西歪叠得十分艺术美。凌统这人肯定是被甘宁激将来的,吕蒙这人老老实实的竟也遭了秧,被灌倒了地上躺尸,陆逊犹自淡定坦然,尽管他身旁战友已经出局了。
顾阑第一反应是掉头闪人。但她还是忍住了,大约是气极了反而只感到好笑,她拍了拍手鼓掌,余音清脆。成功惹得一拨人瞩目。
人随时日一同成长。这么些时光无声流逝过去,她亦出落得亭亭玉立,婉约俏丽。惟有一张白白嫩嫩的清秀脸颊,不改往日圆润通透,看来依旧如童颜。板着面孔时,嘴角的梨涡并不会出现,唇线微微下撇,严肃起来竟也有些渗人。
她眼见视野中一片狼藉,一扬眉,开口道:“既邀请了我,你们竟撇下我就自行开始了?”
说罢,酒桌上人人相觑数息,一时静默,在顾阑噔噔噔窜过去时,好一通手忙脚乱,结果顾阑只是抱起桌上那坛唯一完好封存着的酒罐——她这人身形比起那坛子来,分明显得十分娇弱——然后顾阑扯开塞子,那骤然泻出的香气,能令一个醉鬼登时打上好些个不知餍足的饱嗝。
她还没来得及仰头饮下第一口醇烈酒浆,就遭一旁来人劈手夺了去。
顾阑惊诧地回神,衣袂当风,飒然从眼前拂过。周瑜收走了酒坛,“这不是你该喝的。”
语调平直,未有多大起伏。
她居然不知道他已经回来。
顾阑失了言语,徒劳张着嘴,愣愣的。周瑜原本心里生气,面色颇冷,见她这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兀自叹一口气,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揉。指尖从柔亮的黑发里穿插而过。
周瑜提前返回建业,便听闻得有人借他当幌子办什么宴会,一想主人公怎么能缺席呢,于是两袖清风地去了。一群人都见鬼了似的反应。只是他没料到,这群人中还包括正在赶来途中的顾阑。
他不过稍稍离席一会儿,这人就出乎他意料地登场了。
以前所未有的,从未在他跟前表现过的模样。
狂欢之晏因这小小插曲,被迫中途夭折。之后的事不归他管,周瑜一个字也不说,顾阑已然乖乖跟上他的脚步去了。
身后甘宁默默小声替她打气:“别输给都督,气势压倒一切,加油啊小阿阑!”
被一旁醉梦中傻笑的凌统一拳揍飞。
马车颠簸,穿梭过热闹人群,车辙印曳过又淡去,顾阑扯开车帘一角,街上灯火如星,即便月光惨淡,亦洒进来颇亮的光辉。热风吹进来,撩起鬓角与额前的长丝,与之相对的,车厢里一片寂静。
委实燥热烦恼得紧。
明明那么渴望见到他安然无恙的身影,又那么害怕自己执念成障。她从前那么喜欢小乔姐,现下看见她便会一阵慌乱和心虚,下意识地躲避。
周瑜指尖点在额头,阖目养神。
他的脸孔有大半陷在阴影中,只从额角迁延出一片,映照着错落的白光。顾阑猜不透他现下是什么情绪,心里像是有无数虫子在挠,屁股底下不安地发麻发热。这比等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要来得煎熬百倍。她拿这类高级智囊似的人一向没辙,从小到大她被这人押着读了多少书,不论难易多寡,都在考察勉强通过后的几天内打了水漂,随风而逝。
就在她几乎快憋不住破坏形象跳脚的当口,周瑜忽然睁开眼,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被这个猝然递来的安静眼神给惊着了。
他似乎原来是在生气的,从眼神里还能找出溜走的那分薄怒的影子,他扭过头来垂眸扫向她,这样的动作让他的脸孔倏然逆过光,晕开的过渡淡淡隐没去,最后居然落在紧抿的唇角。几乎是那点光亮勾勒出唇形的同时,紧绷的一线终于有了松动,并释然了般轻轻牵引起来。
“允许你多花点时间组织措辞,明日一早来向我完整解释。”
他的嗓音揉入了夜色,挟了轻笑,“如若我不满意的话……”
顾阑已经傻愣愣的了,好半响没能回过神来。登时一个激灵由下而上,直窜入头顶心,神经下意识拉拽着她飘魂儿似的身体作出反应。脊线绷得笔笔直。
“……是!”
(拾贰)
周瑜待在府上哪儿也不去的日子,顾阑也简直糟了禁足一般。往日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跟着甘宁到处胡混,甘宁是个好师傅,几乎把他那套水贼混功当成珍贵衣钵,全数传给了顾阑一个小姑娘家。因此这句谬赞当仁不让地是由凌统赠出,口吻是开的嘲讽模式。
一叶知秋,秋桂折芳。皋静的庭院中有沉淀的泥土香,掺杂在粉白桂花如柳絮飘扬的馨宁的花香中,静心宜人。
桂花酿择几坛埋土,其余忍不住馋在某人眼皮子底下每日偷喝一些。好在酒性温宜,加上周瑜自个儿也欢喜这滋味,顾阑先前还念想着从他那儿占些便宜,完全是痴人说梦。
可等到周瑜再次接过兵符,披甲策马地离开了,她又无比失落。
建安十三年的春,桃花开得鲜妍盛怒,连绵成大片无际的花海。
此时曹丞相已经基本统一了北方,荆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要想进据南方,最紧要的一关就是要踏过荆州城的城门。如果能令它大敞,等同于将整片南方土地收入囊中。距它甚近的东吴也早就虎视眈眈,奈何荆州有个刘表坐镇,加之易守难攻的情势,尚且奈何不得之。然而有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大事,刘表年事已高,会病重本不在意料之外。但他着实精明,若不是家中失火,嫡庶子之间为继承人这个位子争破了脑袋,原不会露出可趁之机。九月,刘表病逝,刘琮执掌荆州大印。曹操率大部挥师南下,占了先机,铁骑未损一毫,刘琮已上了降表,他依然是朝廷钦敕的荆州牧。寄居小沛的刘备先一步南逃,这期间赵子龙一战成名,单枪匹马护着襁褓中的刘禅生生杀入万军阵中,长坂坡上七进七出,银盔红缨的年轻将军在人们心目中几乎能与昔日战神温侯匹敌。
曹操得了荆州水师与步军后,立刻实力陡增,乘胜逐锋,旋即调转矛头,大方赠帛书数千,顺大江东流而下,对尚且年轻稚嫩的吴侯一番豪言相迫:
将率八十万大军,与吴侯会猎江东。
一石激起千层浪。
顶梁柱周瑜不在,向来自诩人杰地灵的江东士族手足无措,纷纷言辞间冠冕堂皇地奏请吴侯归顺朝廷。那厢鲁肃邀了诸葛亮做客江东,以促成孙刘联盟,传说中的三寸肉舌杀人如麻顾阑算是见识到了。她从梁柱后闪开身去,将听见的一切告知好奇的孙家小妹。鲁肃无法,请吴侯召回周瑜。周瑜风尘仆仆归府的那个晚上,府上来访者络绎不绝,顾阑亦跟着忙里忙外,不停地煎茶入碗。而往往热气只散了三寸不到,人已经被周瑜三两言语哄走,平白浪费了一壶好茶。
“这么快就变天了。”
院中抬头仰望,参天大树上曲曲折折盘绕的枝叶环成一圈,中间是如镜星空。顾阑跪坐在一旁收拾完桌上半凉的茶水,听闻得周瑜这么一句慨叹,不由多停驻了一会儿。
“不过,这看起来的危机重重,亦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顾阑下意识地好奇问:“如何说?”
“败,则成寇;胜,则力挽狂澜,天下二分。”周瑜扯住衣袖,吹开浮叶,仰头饮尽杯中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