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恶人谷》白苔mirage

2、旧事书-小菩萨

　　阿难有很多名字。
　　小时候村里人喊他怪胎，白毛鬼，癞子脸。
　　老和尚喊他善生。
　　后来，恶人谷里的人喊他小菩萨。

　　阿难觉得自己就是个小怪物。
　　殊异于常人的白发红眼，见光就会溃烂的苍白皮肤，让他不得不用黑色的纱衣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为了避免吓到人，还要再戴上黑布做的帷帽。

　　老和尚说：“善生，你只是生病了。”
　　“病？”阿难很疑惑，“能治好吗？”
　　老和尚沉默着摇了摇头。
　　阿难沮丧地低下了头。
　　老和尚宽慰：“只要你多做善事，上天总会怜悯你的。”

　　上天没有怜悯，阿难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是年，大旱，饿殍遍野。
　　村里的人眼见最后一口泉眼也枯了，连哀嚎都没了力气。不知谁提了一句“一定是那个怪胎惹恼了龙王爷！”
　　人们一时群情激愤，誓要找到怪胎阿难，杀了他祭祀求雨。

　　阿难被捆了起来，抬猪一样抬到了河床边上。他身上的黑色纱衣被扒掉，酷暑照射下皮肤溃烂发肿，白色的短发看着就让人心底发寒。
　　村里的屠户磨着刀，自告奉勇充当割肉的主祭。当锋利的刀尖抵入阿难脖颈的时候，老和尚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阿难没死，老和尚死了。
　　天上雨，地上河。
　　上天没有怜悯老和尚。

　　阿难重新戴好帷帽，背着枯骨，想找个地方安葬老和尚。
　　他不认识字，也没有度牒，更没有路引，只敢沿着山间小路走。走到哪算个头？不知道。
　　要阿难觉得可以放下为止。

　　阿难走过了一间庙，他想老和尚大概会喜欢这里？
　　庙是空的，里边有个快死的女婴。阿难抱起襁褓，想要去找她的父母。还没下山，婴孩就没气了。
　　老和尚不会喜欢这里的。
　　阿难将女婴埋在山上，背着老和尚继续走。

　　阿难走过了一座坟，坟里埋着一个老人。隔着石块，老人枯瘦的手指伸出缝隙：“给点…给点吃的吧……”
　　阿难把最后一块野菜饼子塞了进去。他听到老人在咀嚼，然后没了动静。
　　扒开石墙，阿难看向坟里，老人嘴里的野菜饼子还没咽下去，已然断气了。
　　将半块野菜饼拿回来，阿难将石墙重新堆好。
　　老和尚不喜欢这里。

　　阿难一路走，一路见到的死人越来越多。他终于走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山谷。这里风景很好看，阿难疲倦地坐在崖壁上，这里没有人，老和尚会喜欢这里的。
　　阿难在松下埋了老和尚，往山崖下走去。这里没有人，就不会有人被自己的怪模样吓到，他就可以在这里一直陪着老和尚。

　　阿难走到半路就后悔了。山上看地面，隔着层薄雾看不清。山下他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小平原，还有一群半死不活的人。
　　如果阿难识字，就会看到崖壁上剑刃入石的三个大字：“逍遥谷”。
　　正是江湖中恶名远扬的“恶人谷”。

　　阿难快步走到还在惨叫的人身边，茫然失措，捂了捂这处伤口，那人腿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阿难只有两只手，捂不过来。
　　一个庞大的身影穿过薄雾，传出的却是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喂！你在干什么！”
　　阿难迷惑地抬头去看，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两个人。
　　一个九尺高的壮硕大汉抱着一个看起来才七岁的蓝裙小姑娘。
　　“我…”阿难结结巴巴，“他快死了，我想救他。”

　　小姑娘神情灵动，挑了挑眉，睨向地上快死透的人：“为什么？”
　　阿难被问住了：“因为…因为他快死了？”
　　“他既然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救他？”小姑娘像是看弱智一样看着阿难，“而且，他需要你救吗？”

　　阿难的脚踝被那人死死握住，伴随着血沫子喷出，那人的心跳一点点平缓，平静。
　　“喏，死了。”蓝裙小姑娘讥讽一笑，“还脏了地方。”

　　阿难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老和尚编的草鞋被血染的通红。
　　“哎。”小姑娘叫了一声。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阿难摇头。

　　“那你收了他钱？”

　　阿难摇头。

　　“不认识，又没收钱，你还要救他，发善心呐？”她笑了起来。

　　阿难点了点头，小姑娘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冷冷地盯着阿难，几息后命令道：“把帷帽摘了！我倒要看看你是谁！”
　　阿难按着帽子就往山上跑。
　　这里的人太奇怪了，他要带着老和尚跑。

　　小女孩气急败坏，用力一拍壮汉胳膊：“阿弟，把我放下来，你去把他给我捉回来！”
　　蓝裙小姑娘被放在了地上，壮汉扯了块尸体身上的衣服垫着，好让她坐下。
　　阿难跑的很快，壮汉更快。几步冲出，铁钳一样的手就薅住了阿难的后脖颈。

　　阿难猝不及防，只看到一只带着缝合线的大手在自己脸上一拍，整个人就仰面倒在了地上。痛感和光感迟迟才到，阿难愣愣望着蓝天许久，慌忙捂住脸。

　　“……呵。”小姑娘看到白发的时候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也是个怪物。”她的语气柔和了下来。
　　“阿弟，把他拎过来。”
　　壮汉依言照做，将捂着脸不敢抬头的阿难提溜了起来。
　　“还有他帽子。”
　　壮汉拿起，一手提着人，一手拿着帽子，走到了小女孩身边。

　　阿难的眼睛被光刺的睁不开，眼泪直淌。
　　小女孩拍开他的手，捏住下颌打量了着：“这病我治不好，你也别指望别人了。你自己都活不久，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他快死了。”阿难流着泪，重复道。
　　“……”小姑娘将帷帽重新给他戴好，拍了拍他的头：“行，你还真是菩萨下凡了，你想救是吧。”
　　“我在谷里，只要你能把人活着带过来，就算刚咽气，我也能给你救活过来。”
　　阿难眨去泪水，低头看向她身边那个刚死的人。

　　“这里是恶人谷谷外。”小姑娘冷冷道，“而且，他死透了。记住了，我只要活的。”
　　“阿弟，把我抱回去。”
　　壮汉再次抱起蓝裙小姑娘，往山谷里走去。

　　她愿意救人，她是好人。不过，为什么要说是“恶人谷”？
　　阿难想不通，于是在地上翻找起来。
　　他的黑色帷帽挡了很多视线，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些轮廓。只有人抓住自己脚踝时才能注意到对方还活着。
　　阿难不敢浪费时间，连忙抓起他的衣服就往谷里拖。
　　不太好使力，阿难换成了拽着那人双腿。
　　血迹蜿蜒成河，还没到谷口，那人也死了。

　　第二日，壮汉出现在谷口，给阿难放下了一块饼子和一葫芦的水。
　　“谢谢。”阿难仰起头，“我该怎么叫你？”
　　壮汉没有任何回答，阿难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脖颈上也有一圈缝合线。

　　真奇怪。他低下头，咬了一口饼子，继续拖人。
　　恶人谷外总有浑身是伤的人精疲力尽倒在地上，阿难每天都能拖不少人。
　　绝大多数，在入谷的山路上就死了。

　　阿难不知道原因，只好加快脚步，结果死的人更多了。
　　几个月后。
　　一个穿着紫金法袍，一手握着一杆“一卦十文”招牌的人远远看着，突然从山上飘下来，轻轻巧巧落到地上。
　　风恰好掀起了阿难的帷帽，让那人看了个分明。
　　“又是个小怪物。”他笑了起来，“喂，这是你的癖好吗？”

　　阿难没明白，继续在前边拖着半死不活的人。
　　“唔，难不成是什么新的考验…撑下来的人才能进谷？”他跟在阿难身边，语气轻快，“你叫什么？”

　　“善生。”阿难很累，话也少了。
　　“那你在干什么？”得了回应，那人兴致更高。
　　“救…救人。”

　　这话一出口，那人像是见了鬼：“活菩萨下凡了？你来这里救人？你把他往这里救？”
　　阿难困惑地歪过头，却听那人嘀嘀咕咕半天，又凑了过来：“算一卦吗，小菩萨，一卦十文，不准不要钱。”
　　“我没有钱。”阿难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算命，老实回答。

　　“……”他像是噎了一下，“你救他们，他们不给你钱？你可以从他们身上摸钱袋子，能拿好几张银票出来。”
　　阿难摇了摇头。老和尚教过，不可以拿别人东西，除非本来就是自己的。

　　“嗤…天爷，居然真叫我遇到个活菩萨。”他又笑了起来，拍了拍阿难肩膀，“小菩萨，你继续，我们的恶名就靠你了。”

　　阿难一句话都没听懂，隐约看到那人像一片蝴蝶一样，又轻轻巧巧地飞走了。

　　阿难之后陆陆续续又遇到几个怪人，有人骑着白狼远远围观，有人在医馆里看着他不说话。
　　不过这时候，蓝裙子小姑娘都会凶巴巴地护着阿难。
　　阿难很感激她，更加努力的拖人回来。

　　半年后，江湖传闻恶人谷多了一个“血手修罗”，最喜欢拖活人，把人活活拖死，血肉拖了一路，磨得骨头都能看见。
　　又过半年，“血手修罗”恶名远扬，恶人谷像是嫌不够刺激，放出话来——血手修罗就是恶人谷的新谷主。

　　阿难直到很久之后，才在一个正派卧底的提醒下意识到…原来拖人用板车的话，人至少可以活着到医馆里。
　　“…没死，我没死。”那个人虚弱极了，指挥着阿难制作板车，“我的菩萨，别哭了，那些人死了活该，你把我活着送进去就算你将功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