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文 ...

  •   在我们的时代,世上流传的,唯有诸神的传说与英雄的传奇。而英雄的伟大,如同神殿内的壁画,要经历漫长的岁月,才能被一代代的信徒美化、修补完成,才能有足够的浓墨重彩,在暗中熠熠生辉,构筑出宏大的幻觉。
      而人事,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不过如此——短暂生涯中,无论我们得到的是桂冠还是荆棘,都会带来最真切的,希冀或痛楚。然后,它们淡去,消失,永不复返。

      当我们还是少年时,我和阿喀琉斯,去过希腊那座著名的宙斯神殿。
      高穹的大理石神殿内,祭司的歌吟有一种奇妙的回音。
      回音,是神话中爱上了绝美少年的仙女。而她所爱之人,只爱他自己。她的爱被拒绝、被践踏,而她最终变成了徒然的回音。
      太不值得。
      “你在想什么?”阿喀琉斯问我。
      我回过神来。宙斯神像投落的阴影里,阿喀琉斯俊美如神。如果真有神,那神祇在塑造他时,格外优宠,未曾吝啬。
      我不答,反问:“刚才,你向神祷告了什么?”
      他语气很淡:“我不会向任何人、任何神,祈求任何。”
      如此骄傲。也只有他能如此骄傲。
      神话中,诸神的欲望、傲慢与嫉妒,更胜于凡人。因为,他们是强者。
      我看向那些虔诚匍匐在神像前的人群:“那么,命运呢,连诸神也敬畏的命运?”
      “若真有命运,那么,无论我是否敬畏,它都是注定,不会给任何人怜悯。”
      我仰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的众神之父,宙斯。冰冷的象牙与黄金,是象征至高神权的庄肃,仰之弥高。
      如果神爱世人,那也只是因为,世人需要神。
      我低下头,轻声自语:“是否,所有强者,都不会怜悯他人的不幸?”
      他扬起眉:“难道,真的有人渴望得到廉价的怜悯?那么,我怜悯那样的人。”
      我并不意外地沉默。
      海风吹过神殿前的月桂林,沙沙沙,宛如时光无穷无止。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不会怜悯任何,因为他是最强的强者——人们景仰如神的,珀琉斯之子,战无不胜的阿喀琉斯。
      这样的人,不能被任何毁灭,除了他自己。
      他的骄傲,他的不怜悯。

      在金沙的海滩上,他告诉我,他将率领族人,与联军一道,远征伊利昂。
      那个富饶得注定令人垂涎的城邦。
      他说:“你可以选择不去。”
      选择?从来没有选择。
      涨潮了,海水缓缓漫过岸边的岩石,打湿我和他的赤足。极目望去,盛夏的阳光那样明亮,在海面上粼粼沸跳。大概,伊利昂的海水,也是一样。
      我答非所问:“我听说,有神官预言,若你去了,你将死在那片隔海的土地上。”
      他挑眉,笑意讥诮:“这样的所谓‘预言’,从我获得真正的荣誉开始,就不曾间断。每当我将有所尝试,就会有流言暗示我将为此丧命。但我至今活得很好,不是么?所谓‘预言’,只有当它真正实现,才能称为‘预言’。”
      我知道,他不信命,他只信他自己。
      “你相信吗,我能预言。”我微笑,像在开一个无聊的玩笑。
      “噢,”他的声音略微提升了一个调,“你预言什么?”
      “我将和你一起去伊利昂,然后……”我的声音渐轻。
      汹涌的海风吹散了我后面的话语。
      我想,他没有听见。我也不会说第二遍。
      雪白的鸥鸟从海水上空掠过。海天空阔,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

      十年前,海那边的,伊利昂。
      十年后,海这边的,伊利昂。
      曾以富庶闻名的伊利昂。正被战火与铁蹄蹂躏的伊利昂。
      十年光阴,如冥河之水,流逝而过,平静地带走无数生命,偶尔泛起一点微光。很快,被人遗忘。
      在这里,才知道,什么是无常。
      作为阿喀琉斯的副官,我很少上战场。大多数时间,我留在阿喀琉斯的营帐。他每次归来,必带回一身血腥、尘土,以及伤痕。我负责把他贵重的铠甲擦拭干净,给他的伤口上药,并听从他的任何吩咐。比如,夜晚召来为他侍寝的女奴。有时,也以自己的身体侍寝。
      这些,都很正常。几乎每个联军将领都是一样——财富、荣誉、美女,以及偶尔与男人上床。
      但我已厌倦这样的生活。
      十年了。我不是留在宙斯身边的伽倪墨得斯,永不老去。我的命运,更不是为他侍酒。
      (注:伽倪墨得斯,特洛伊的美貌王子,被宙斯看中,强行带到奥林匹斯山,成为宙斯的侍酒少年。宙斯生性风流,和许多人间少女有过关系,但伽倪墨得斯貌似是唯一一个被宙斯看中男性,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宙斯始乱终弃的人,他甚至来到奥林匹斯山上,获得永生。呃,该说宙斯是种马渣攻好呢,还是该赞美他在某方面的专一?)
      所以,当布里塞伊斯出现时,我松了口气。
      人们都说,她是他最宠爱的床伴,他最心爱的女人。于是,我不再需要呆在营帐里听从他的吩咐。
      我有了许多空闲时间,可以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阖上眼,拨弄弯月般的竖琴,聆听一个个音符在琴弦上轻轻熄灭。空荡荡的海滩上,很安静,有时让我错觉一切只是梦幻。仿佛,只要睁开眼,从梦中醒来,我还是那个笑着为母亲戴上桃金娘花环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世时,我曾梦想成为一个游吟诗人,走遍天涯海角,传唱英雄的歌谣,聆听人们的欢乐或悲伤。当然,这个可笑的梦想,和一些其他的梦想一样,早已毫无价值。就连偶尔回想它们,都是奢侈。
      还能去回忆,只是因为太闲了。但闲的不仅是我。伊利昂人守城不出,而联军又无法攻入那高大坚固的城墙,于是,相持不下。暂时偃旗息鼓。
      战争,已是第十年了。联军在异国的土地上作战,经不起消耗拖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阿喀琉斯的营帐里,日日美酒弦歌。我几乎每夜都能听到,布里塞伊斯的歌声从阿喀琉斯的主帐内传出,并在那美妙的歌声里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布里塞伊斯被阿伽门农的人带走之前,我和她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
      人们传说,她美如阿芙洛狄特。但貌美或许不算她最大的特点。作为一个曾经的女祭司,她比绝大多数人更看得清未来。这不是因为神明的力量,而是因为她无望的悲哀。
      她平静地坐在妆台前,执一把象牙梳。黑色流水般的长发,雪白的细亚麻衣一尘不染。姿态那样优雅,仿佛神龛前的一朵莲花。
      我无意打扰她。正要转身离去时,她却忽然回首看向我。
      她蔚蓝的眼睛凝视着我,说出预言般的话语:“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她眸色里的清冷,似海水。
      我被那种美丽震慑,甚于少年时对海伦容色的惊艳。
      布里塞伊斯,她圣洁如高加索山巅的积雪,不可接近。但我和她,彼此皆知,她只是利益的祭台上,等待献祭的羔羊。她的作用仅仅在于,让那些守城不出的伊利昂人以为,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因她失和。只有这样,才能诱使狡猾的伊利昂人打开城门迎战。
      人们往往以为,能左右英雄的,唯有荣誉,以及美色。譬如那传说中引发这场战争的海伦,足以成为后世歌咏不息的美丽传说。但,能左右真正的强者的,唯有更强的强者。战争,不过是为了满足强者成为更强者的渴望。而弱者,只能如秋天的麦穗一般,被死亡收割。
      麦穗与麦穗的命运,是一样的。
      她说,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多年前,我还是懵懂的幼童,父亲曾郑重地告诉我:“你将一生追随阿喀琉斯,完成他的愿望。因为,他是强者。弱者如果不能战胜强者,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追随强者。”
      这就是我的命运。
      就像奴隶的命运是劳累而死,就像女人的命运是与其他女人一起侍奉丈夫或主人,就像凡人的命运是无条件为神献上祭品并顶礼膜拜——命运,很多时候,早已一目了然,无需先知的预言。
      布里塞伊斯的命运,与我命运,同样清晰可见,不容认错。
      她低下头,拢起长发,放下象牙梳。右手轻轻放在腹部,神情格外安详。而安详中有一丝凄然。
      我惊觉:“你……”
      她微微叹息,垂下长睫,敛裙起身。
      她被带走了。从一个男人的营帐,被命运带到另一个男人的营帐。就像我们,从一片战场,被命运带到另一片战场。
      我静默地目送她离开。我知道,当她回到这里时,我已不在。
      只要真的认命,向命运谦卑俯首,要看清命运,其实很简单。
      走出营帐,来到一片无人之地,坐在树荫里,我独自弹琴。
      棕榈树的凉荫里,熏风徐徐,带来香椽、无花果和海水的气息。亦有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丝丝缕缕,缠入琴音。
      神话里,冥王哈迪斯曾被奥菲士的竖琴声感动,答应归还他已故的妻子。因此,当年幼稚可笑的我,在母亲去世后,日夜苦练竖琴,希望母亲还能回来。父亲发现后,摔碎了我的竖琴。他告诉我,我必须学会忍受,忍受在余下的生涯里,不断失去。
      那一年,我六岁。六岁之后,我不相信神话,而相信命运。
      弦音如银,颤动着散去余响。我放下竖琴。
      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转身,反问他:“你希望她说什么?”
      他笑。笑得那样骄傲,那样耀眼,宛如夜空中的天狼星。
      命运的宠儿,阿喀琉斯。
      他回答:“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会适当地保持沉默。”
      静了片刻。
      我忽然明白,阿喀琉斯为何会在众多女俘中看中她。她是不染血腥的圣洁祭品,是最好的浆果、乳糖、甘泉、蜂蜜、牛奶,抑或醇酒。而祭品的美德,只是逆来顺受。
      “……她怀孕了。”
      他不意外,且漫不经心:“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我忽然想笑。他的世界里,除了强者永垂不朽之名,还有什么?
      是的,他不在意她腹中的孩子。他已有子嗣,且是斯基罗斯岛的公主所诞育,那就足够。他本就不喜欢小孩,不喜欢一切弱小可怜的东西。更何况,作为战俘,曾经高贵的布里塞伊斯已沦为女奴。女奴生下的孩子,注定卑贱。
      就像我的父亲。
      父亲,他公开的身份,是国王珀琉斯的朋友和随从。但实际上,他与珀琉斯有着同一个父亲。珀琉斯是王后之子,而父亲是女奴所生。这卑贱的出身,令父亲一生引以为耻。但他甘愿为珀琉斯牺牲一切,因为珀琉斯是他的理想。最终,他如愿以偿,为保护珀琉斯而死。
      而我的名字,帕特洛克罗斯,意为“父亲的光荣”。
      父亲的光荣。呵,多么讽刺。长久以来,我已习惯,人们提起我时,会说“阿喀琉斯的御者”、“阿喀琉斯的副手”、“阿喀琉斯的朋友”……他们所知的并不是我,而是阿喀琉斯身边的影子。
      “你不想要孩子?”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喀琉斯在问我。
      始料未及的问题,却也是情理之中——我尚无家室,更无子嗣。
      “我不想后代重复我的命运。”
      他弯起唇角,握住我的手腕:“那你想要什么?”
      我茫然迎上他的目光。那乌金似的眼眸,深不可测。
      我想要什么?从来没有人这样问我。即使有人问,我也一笑置之。
      但这次,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除了作为最后的补偿,他必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所以,我知道,离我的命运结束,已不远了。
      其实,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给我什么。
      “我希望被人记得。”
      终于,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他仿佛有些意外,旋即唇畔勾起笑意。然后,他低头吻我。落在唇上的触感,如羽轻柔。
      这样的吻,就像吻他的妻子、情人、女奴。温柔得漫不经心。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知道,他已允诺。
      虽近在咫尺,他也永远不会理解,我希望得到什么。

      谁也不能否认,床榻上,阿喀琉斯是一个温柔的情人。
      对谁都一样温柔,对谁都一样无情。
      如果他会爱,那么,他最爱的人,或许是被他杀死的特洛伊罗斯。他没有得到那个美少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而轻易得到的,终将成为被厌弃的。
      之所以会执着于某个人,往往不是因为那个人本身如何,而是因为,那个人已令自己付出太多。所以,谁先爱,谁就输了。于是,不败的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罗斯,他可能爱上的人。
      他所爱的人,注定不幸。而比这更为不幸的,是爱上他的人。
      安提罗科斯就是这样的不幸者。他崇拜强者,就像飞蛾扑火。
      而高明的强者阿喀琉斯,佯装不知。我冷眼旁观,清楚他终将接受这份爱,因为安提罗科斯能为他带来利益。而现在的欲擒故纵,同样因为利益。足够的利益,才能让强者变得更强。
      我清楚安提罗科斯的命运。看着他,有时会让我错觉看着曾经的自己。但他比我更有力量,更有热望,更有勇气。而我,什么也没有。
      他远比我更适合阿喀琉斯。
      在我与他交谈时,他会有意无意地问起一些阿喀琉斯少年时的事。对此,我无可隐瞒。阿喀琉斯的事迹太过有名,口耳相传。那些他的丰功伟绩,也许安提罗科斯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其余的,无甚可言。
      如果我说,年少的英雄曾独坐在深夜的石阶上无声落泪,会有多少人信?
      如果我说,神一样的阿喀琉斯也曾因其父的处罚而恐惧,会有多少人听?
      人们听到的、见到的,皆是想听的、想见的。
      阿喀琉斯,是希腊的阿喀琉斯,是传奇的阿喀琉斯,是众望所归的阿喀琉斯。他不是任何人的,甚至不是他自己的……
      这次,安提罗科斯把话题转移到阿喀琉斯的后代:“听说,你与皮尔荷斯很熟?”
      我不知道怎样算是“很熟”。但在希腊时,我常常耐心地照料那个孩子,像对自己的孩子或幼弟。
      皮尔荷斯,他的父亲不喜欢小孩,并不与他亲近。他的母亲,在失去阿喀琉斯的宠爱后,除了日夜啼哭,什么也不能做。她后悔年少时把身心义无反顾地交给了无情的阿喀琉斯,也后悔生下了皮尔荷斯。
      所以,皮尔荷斯,那个美丽、勇敢而骄傲的孩子,注定早熟。但有时,他也会稚气地趴在我的膝上,听我讲述诸神的传说,用和他父亲一样的乌金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只有那时,我会觉得,我仍被需要着。
      他曾问我:“帕,你相信有神么?”
      我拂开散落在他眼前的额发:“就当故事听吧。神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
      “神的七情六欲,就是人的七情六欲么?”
      他如此聪慧。
      我轻抚他的面颊:“神,会嫉妒人。因为,他们永远不死。”
      他睁大眼睛,像一只迷路的小羚羊,目光迷惑。我知道,他以后会懂的。死亡,是命运的恩赐。
      阿喀琉斯对这唯一的儿子要求严格,甚至是严苛。皮尔荷斯常一身伤痕地从训练场上回来,却仍不能令阿喀琉斯满意。但皮尔荷斯从不哭泣,或者说,从不让人看见他的眼泪。一次,他受伤极重,几乎快要死去。我给他上药,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喃喃:“克洛诺斯杀了乌拉诺斯,又为宙斯所杀,不是么?”一点晶莹闪烁在他的眼角,倔强地不肯落下。(注:乌拉诺斯是第一代的众神之王,被儿子克洛诺斯推翻。而第二代众神之王的克洛诺斯,又被儿子宙斯推翻。)
      我一颤。他察觉到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猜他已经知道了王室的秘密——阿喀琉斯的弑父。但我知道,皮尔荷斯杀不了阿喀琉斯。他的性情,他的资质,或肖似他父亲幼时。但他的际遇,远比幼时的阿喀琉斯幸运。所以,他不会像阿喀琉斯那样坚硬无情,却也难以企及阿喀琉斯的强大。
      我让手指缠绕他粟色的卷发,那样柔软。
      “孩子,你不会是宙斯。”我说。
      “那,我会是谁?”
      “我愿你永受欧佛洛绪涅的宠爱,虽然你或许更希望受到雅典娜与尼姬的庇护,”我微微叹息,“但,无论如何,你都是你自己。虽然你将来会是英雄、战士、朋友、敌人、父亲、丈夫、爱人,但首先,你必须是你自己。”(注:欧佛洛绪涅,美惠三女神之一的欢乐女神。尼姬,胜利女神。)
      他懵懂地点头,又因伤口的疼痛而皱眉。
      如今,那个十年前,在我离开希腊时赌气不见我、又在海船扬帆时跑来港口向我挥手的孩子,应已长成少年。阳光般耀眼的少年,一如我记忆里的阿喀琉斯。
      “皮尔荷斯,和他父亲一样,会成为一个英雄。”我一直这样相信着。
      “许许多多的人为之牺牲,才能成就一个英雄。”安提罗科斯静静说着,看向远处残破的战车。
      “但英雄,总会有的。人们需要他,即使只是幻觉。”
      “包括你我?”
      “包括你我。”
      彼此沉寂下来,遥望远处火葬尸体的滚滚浓烟。祭司的歌吟声回荡着,似可上达天听。
      战争,惨烈地进行着。伊利昂人打开了城门,两军对阵,血肉相搏。
      弓,剑,战斧,盾牌,铠甲,长矛。
      惧,恨,杀戮,牺牲,阴谋,痛苦。
      没有阿喀琉斯,联军一再失利。无数的人祈祷着神迹。
      如果真有战争女神,我定能认出她的乔装,无论她如何幻化。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太过浓烈,不容忘记。
      这就是战争。
      告别安提罗科斯之前,我对他提出一个请求。
      我知道,他会答应的。

      奥德修斯,希腊法典的修改者,公认的智者。传说中,甚至受到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眷顾。
      但那只是传说。真正的智者,不会让人知晓其智慧。当智慧无用武之地时,它就是最危险的。
      所以,他只是聪明,而不智慧。不够智慧的他,死于权力斗争——
      这是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联合策划的阴谋,奥德修斯被他最信任的人秘密毒杀。然后,凶手伪装成那被认为足智多谋的拉埃尔特斯之子,取而代之。
      如今的“奥德修斯”,是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的傀儡。这个秘密,在联手掩盖之下,只要不返回希腊,就很难被识破。而归国之日,即“奥德修斯”的死期。
      作为极少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是危险的。但这无妨,我已知晓太多的秘密。多此一个,不算什么。无论如何,阿喀琉斯终会让我死,在我背叛他之前。只有死人,才是最忠诚的保密者。
      我与假奥德修斯,或许可以算是朋友。我与他,身份原本相似——他是奥德修斯的影子,而我是阿喀琉斯的。最大的不同在于,奥德修斯信任他,对他从不怀疑,也不会加以利用。那正是奥德修斯必死无疑的原因。而阿喀琉斯,他是不败的。
      海边,夜色幽蓝,星星低得触手可及。假奥德修斯坐在沙滩上,凝望无边的海面。仿佛,这样便能心平如镜。
      “你不反抗么?”若有所思的他,忽然问我。
      “反抗者的反抗,也只是命运。”
      “但他不是你的命运。”
      我沉默。
      海岛的夜,拍岸的浪声宛如柔声轻唱的歌谣。就像很久以前,我在希腊时,听一个有琥珀色眼睛的女孩唱过的调子。她微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母亲。她是我爱的第一个女孩,也是最后一个。阿喀琉斯杀了她,血溅了我一身。而他,不以为意地收剑入鞘,对我说:“你若需要妻子,我会帮你挑选长老们的女儿。但作为我的副官,你不能迷恋一个低贱的女奴,甚至妄想娶她。”
      是的,我知道,那会有辱他的身份。他热爱完美,周围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战马,最好的铠甲,最好的宝石,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醇酒。所以,我也不能有瑕疵,在他换掉我之前。
      “奥德修斯”自斟了一杯葡萄酒。
      晶红的酒液,在银杯里微微荡漾,宛如狄奥尼索斯的诱惑。
      我问:“你会反抗你的命运?”
      “我会尝试。”
      “那么,祝福你。”
      我的确相信他会成功,虽然那成功也是命运。因为,他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从此,再无畏惧,再无顾虑。
      他呷着酒,淡淡地笑,眸中有看不清的幽邃。
      他不快乐。
      即使世上没有复仇之神,那些背叛者,也会受到自我的诅咒:他们将永远无法信任别人,甚至无法相信自己。从此,与世界为敌。
      但他不得不如此选择。辜负别人,或被人辜负,只能二选其一。感情不是等价交换,无公平可言,付出从不意味着回报。
      海风吹动他素色的细亚麻衣角。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抱膝看潮水上涨,又回落。
      他问我:“你觉得,什么是命运?”
      沉默片刻,我说:“命运,就是我之所以为我。”
      他微笑:“不,是我们以为,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
      我无可反驳。
      远处,海上风烟时浓时淡。凉星划过夜空,曳着长长的光明,坠于大海。
      世上无物可得永恒,包括星辰,包括大海。世间一切,若它流动,它便流逝;若它凝固,它便风化;若它生长,它便老去。
      得到的一切,都是失去。
      而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以为,能在这转瞬即逝的生命中,依凭什么。于是,人间的执、爱、忧、痛,都在这里了。
      “我们,合作?”他又斟了一杯酒,把银杯递到我面前。
      我明白他的意思。
      眼前盈盈一盏,醇浓,芬芳。就像那年,我在阿喀琉斯的婚宴上,微笑着,向他举杯祝福——
      愿他永受爱神阿芙洛狄忒之赐福。
      虽然,他从不懂得,也不屑懂得,什么是爱。
      此刻,我依然微笑,微笑着接过银杯,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那样甘醇。但仿佛什么地方有伤口,疾痛,拒绝愈合。
      合作,抑或交易,便这样达成。
      “奥德修斯”,他将得到他想要的,我亦将得到我的所求。
      四周寂静下来。星辰大海,无穷无尽。
      “若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回到希腊,我会把这里的故事编成歌谣,流传下去。”他说。
      他是受缪斯女神眷顾的人。只要他愿意,便能编织出最动人的故事。
      “故事会如实演绎?”我明知故问。
      他笑了:“不,当然不。我会为后人留下一个美丽的传奇,供游吟诗人传唱。其中,有神灵、英勇、坚贞、忠诚、希望、智慧以及热爱。当然,还有命运。”
      或许,千百年之后,当我们早已不复存在,唯有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那些留在莎纸上的文字,宛如永恒。
      在那个故事里,那个名叫帕特洛克罗斯的人,会不会,比较幸福?
      但,他不是我。

      我最后的命运,终于即将来临。
      深夜,营帐内,在我擦拭阿喀琉斯的长矛时,他忽然抱起我,赤足走过柔软的地毯。
      帷帐已完全垂下。微薄的烛光轻轻跳跃。
      仿佛,和以往,并无不同。
      床榻上,阿喀琉斯温柔地吻我。明日,他亦将温柔地送我踏上死亡的路途。
      他是仁慈的杀戮者,也是残忍的施舍者。
      他的吻,有海水的气息,有阳光的味道,有松木燃烧时松脂的芬芳,有故乡那些永难磨灭的回忆。
      我阖上眼,顺从地迎接回忆——
      少年时,我和他,在草原上纵马奔驰。他让我驯服一匹烈马。我失败了,从马背上摔下。很痛。
      而他负手站在一旁,看着狼狈的我,居高临下。
      我仰头看去。那时,天空湛蓝如矢车菊。阳光灿烂得刺目,在草尾与叶尖上,粼粼颤动。
      而他,比阳光更耀眼。这命运的宠儿,不屑他所拥有的一切。
      我想,我或许是嫉妒他的。但他离我太远了,远得我无力去恨。
      他乌金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我,面无表情。
      我知道,如果不能自己站起来,我将永远无法站在他身边。那么,我将永远不能成为我。母亲临终前期望我成为的我。父亲在我的名字里所希望的我。我爱的我。我恨的我。
      于是,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晕眩,身上流血。
      温暖的风拂过草原。野生迷迭香、风信子的芬芳,浓郁如潮水。
      在我即将支撑不住时,他忽然一把抱住我。伤口痛得令我近乎窒息。
      生命,原是痛。而快乐,仅是一次次疼痛之间的短暂麻痹。但只有他,能让我痛得深刻。
      他吻我,用力如撕咬,像征服一匹烈马。
      我无法忘记那种疼痛,也无法忘记被疼痛连接起来的,我和他。
      宛如溺水。无望地在海中之中,灭顶沉沦,忘记自救。
      我的血,染红他的衣。
      我和他的血,来自同一个身份高贵的祖父。但我们的命运如此不同,就像飞鸟与游鱼,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他抱住我,恋恋不舍,就像把玩即将献祭的宝物。我不再满身伤痕,不再流血,但这副躯壳,尚有何用?
      他抱紧我。
      我熟悉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就像熟悉他的过去。我们相互纠缠,我们相互折磨,但我们依然陌生。
      他本不喜欢回忆,因为那常是软弱的逃避。但大概,由于这是最后一次,他不再抗拒回忆的诱惑。
      我阖着眼,听他轻声喃喃:“我本有几个兄长,但都被珀琉斯杀了。因为他们不符合珀琉斯的心意。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来完成他自己。”
      这个秘密,我知道。珀琉斯秘密抚养自己的孩子们,一旦发现有人资质平庸,便命令我的父亲杀死他,并对外声称是王后所杀。直到阿喀琉斯出生,珀琉斯终于对这个儿子满意。在阿喀琉斯九岁时,珀琉斯认为他的发妻已经毫无用处,便让我的父亲杀了她。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后半生被丈夫禁锢。但在珀琉斯编造的故事里,她是冷酷的海神之女,最终回到大海深处。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神灵。但我知道,很多渎神者从未受到惩罚。
      阿喀琉斯继续梦呓般地轻声诉说:“我六岁时,被送到皮利翁山中的洞穴。我必须在那猛兽出没的森林里活下来。在那里,我唯一的朋友,是喀戎。他被传说是马人,其实他双腿残疾,却有不逊于传说中马人的智慧。他教导我,帮助我。而我,我杀了他。只有杀死他,我才能获准走出那片森林,才能取得王位继承人的资格。……再后来,我杀了珀琉斯,我的父亲。”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曾亲眼看着我的父亲,为了保护珀琉斯,倒在血泊里。其实,珀琉斯并不需要保护,他疯狂地大笑着,死在儿子的剑下。
      或许,他疯了。但他心甘情愿,如愿以偿。我的父亲,也是一样。
      “我身边的人,都因我而死。”他说。
      是的,很快还要包括我。将来,还会包括更多的人。
      “不,他们只是自愿疯狂。他们以疯狂成就了你,就像无数被献祭的羊羔成就了一个虚幻的神祇。神一样的阿喀琉斯。”
      连我自己,都听出了声音里的讽刺。这令我惊讶,随即不由自主地颤抖。
      旋即,我自嘲地笑。原来,记忆里的阴影,从未摆脱。
      很多年前,我也曾这样讽刺过他。但那时,我没料到,他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视我如仇。他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差点扼杀了我。在我陷入昏迷前,模糊地听到他愤怒的声音:“帕特洛克罗斯,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什么都不如我,你凭什么怜悯我,凭什么……”
      我从未见过那样危险的他,即使在后来浴血的战场上。从此,我学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但令我意外的是,对于我这次的嘲讽,他显得十分平静。
      他低低地说着,语调沉静而缓慢:“不,是我成就了他们的愿望。他们让我不得不成为我。如今的我。”
      我沉默。
      这样的他,不见了那不可一世的骄傲,陌生得令我不安。
      “如果我不是强者,没有人会对我多看上一眼,包括你,帕特洛克罗斯。”他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但他所说,大抵是真的。连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也只会帮助英雄,不会垂顾弱者。
      所以,他不得不成为他,我也不得不成为我。
      这就是命运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睡去,沉沉凝睫。帐内点了盏牛油灯。昏黄的光线,宛如时光,日月甚长。他雕塑般的侧脸,被淡淡火光映照,难得地显得柔和。
      一时恍惚。我已多久没有认真注视他了?
      空气中,弥漫着乳香、甜粟米和夜露的气息,让人错觉安稳。何况,我已太累了。终于,我也陷入了睡梦的怀抱。那一夜,是十年来,第一次梦回故土。
      梦见母亲编织的紫罗兰花冠。梦见窗外积雪的高山。梦见海港上洁白的风帆。梦见被父亲砸碎的竖琴。梦见没有刻字的墓碑……还梦见,那个俊美如阿波罗神的少年,站在白色大理石的台阶上,用乌金色的眸子看着我,对我说:
      “帕特洛克罗斯,跟我走吧。你父亲把你交给我。你,将永远,跟随我。”

      黎明。战争的号角此起彼伏。玫瑰色的朝霞,绚烂如死。
      整装待发,我只觉得释然。
      在我离开营帐、踏向死亡的战场之前,阿喀琉斯叫住我。
      我回过头,只见他提着青铜铠甲向我走来,直视我的双眼。
      “穿上它。”
      铠甲,那是每个战士最珍贵的东西,是财宝,更是荣誉。甚至,战场上,它有时比生命更贵重。许多人因抢夺死者的铠甲而死去。
      于是,我知道,他待我不薄,如同给即将献祭的羔羊以最好的青草。
      看来这场戏,对他很重要。作为回报,我必须给它一个完美的收稍。
      身甲、胸甲、护臂、护膝……我正要拿起头盔,他却先了一步,接过头盔,为我戴上。就像之前的许多个早晨,他出征前,我为他戴上,然后看他不回首地离去,在我的生命中渐行渐远。
      沉甸甸的盔甲,坚如磐石,隔绝出一个不见光的世界,无路可退,孤立无援。
      头盔落下时,他轻声说:“我会如你所愿。你死后,人们会记得你。他们会记得,阿喀琉斯,是为了你,重返战场。”
      这样的借口,我再熟悉不过。就像人们以为,这场十年浩劫的战争是因海伦而起。就像人们以为,阿喀琉斯拒绝参战,是因为失去了美丽的布里塞伊斯。
      一切都需要借口。以虚无的神灵作为借口,或是把红颜祸水作为借口。而我,我算什么?
      我自嘲地微笑起来。
      人们需要的,只是英雄的传奇。
      执着沉重的长矛,登上战车,向我注定的殒命之地,疾驰而去。风迎面吹来,我听到命运的声音。宛如河水,长流无休。
      但命运,不会比生命更长久。任何折磨,终有尽头。
      赫克托尔的箭射中我时,我听到命运之线被切断的声音。
      意料之中。
      我死后,安提罗科斯会按照约定,向阿喀琉斯通知我的死讯。
      然后,阿喀琉斯会以替我报仇为由,重新出战,教训那些轻敌的伊利昂人。
      然后,安提罗科斯会代替我的位置,和阿喀琉斯在一起。
      然后,假奥德修斯会联合阿伽门农,利用我提供的信息,借敌人的手,谋杀阿喀琉斯……
      再然后,与我何干?
      我并不在乎我的名字是否被后世记得,被游吟诗人赞美、传诵。我只是希望,有人记得我。而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
      他太骄傲。所以,我不会让他知道。
      我的预言必将实现——
      我会死在这里,他亦然。
      这遥远的伊利昂,宿命之地……
      来自冥府的黑暗,如海浪涌来。阖上眼,仿佛回到多年前的草原。
      风吹过橄榄树叶的微声,柔和得令人昏昏欲眠。
      我与他,尚未遇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