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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五 ...

  •   富军伸长脖子站在王宫门口,太阳照在当空,他汗流浃背。
      他开始感到后悔了。
      广场上有种节日的气氛,贩卖芝麻豆饭和牛奶粥的妇女,胳膊下夹着草席的年轻梵学生,在宫殿阴影下用草替人占卜的婆罗门,甚至聚在榕树下赌博的闲人,所有人看起来都要比平常兴奋,人们在谈论着和阿修罗的联盟,以及彻底打败注辇的前景。大家都那么快活,只有富军显得很拘谨。
      大概因为原本就是山崖之影的缘故,他脚下的那个替代品影子十分沉重,让他迈步都感到吃力,仿佛拖着一大车泥土行走。尤其是中午这段时间,影子全聚集在他脚下,他稍微动一下脚步,几乎都能听到假影子压过地面的沉闷响声,这让富军变得很敏感,他不敢随意动,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盯着他那个不甚规则的奇怪影子看。
      他手里牵着的母山羊也在给他添乱。他借着说要到市场上去卖它才从母亲眼皮底下溜出来,它被来往的人群搞得惊恐万分,一直动来动去。守卫王宫的士兵都在交头接耳,看着他发笑。富军咽了一口口水。
      “公主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他低声下气地问其中一个士兵。
      “谁晓得啊,”那个士兵笑着说,“也许一会,也许今天就不出来了呢。我说,你这是要做什么,把这头老畜生献给米娜克湿公主吗?”
      富军愤愤地转开了头。就在此时,一位身材高大的刹帝利武士骑着骏马疾驰而来,在王宫门前跳下了马,士兵齐齐向他低头合十敬礼。富军张大眼睛,认出了他。
      “人狮子大人,”他喊。
      人狮子恰好也回过头来,看到富军,眼睛一亮,富军知道他认出了自己。
      “你不是那时那个帮忙的孩子吗?”青年武士显得有些吃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大人,是我没错。”富军嘴里恭恭敬敬地说,私下里却忍不住偷偷撇了撇嘴,因为人狮子明明也没有比他年长多少。
      “你来王宫做什么?”人狮子口中说着,把马交给了等待在一旁的士兵。
      “我希望能见到米娜克湿殿下。我有要紧的事情想要见她。您能帮忙让我见到她吗?”
      人狮子的身影稍微顿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着富军,“你想见她?是什么事情?”
      “那个……”富军支吾起来,“我的未婚妻去了北方。我很想去找她,可是我没钱,家里也有母亲要照顾。所以想要求米娜克湿殿下帮忙……”
      人狮子看了他一会。“我明白了。”他最后说,“公主在战象台,我带你去找她吧。”
      富军一下子喜上眉梢,急忙牵着山羊跟上人狮子,走进了王宫。他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能来这样的地方,一边走一边张大了眼睛东张西望,恨不得把王宫高耸的塔门和富丽堂皇的千柱廊全都吞进眼里去,几乎忘了脚底那个拖拖拉拉沉重笨拙的影子。一群峨冠博带的大臣路过,他们不胜惊讶地看着穿着脏兮兮蒙犊、拉着山羊的富军。
      人狮子一直一言不发地走在富军面前。富军抬头注视着他。七年时间过去了,青年武士变化似乎并不大,依旧是一头狮鬃般的乱发,脸上也仍然带着富军所敬慕的那种坚定刚毅的神色,只是眼睛显得愈加黝黑沉静。
      不知道米娜克湿现在怎样了呢?
      “……米娜克湿还好吧?”富军轻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她现在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人狮子突然站住了。
      富军听见他似乎轻声叹了一口气。年青的将军转过头来看着富军。
      “听着,”他说,“你何必非要来找米娜克湿呢?她即将出征,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非常繁忙。”
      富军惶恐地望着他。“我知道,可是……”他说。
      人狮子盯着他。
      “可就算你见到她,她也可能……”他说,稍微迟疑了一下,“她也可能不愿意帮助你。”
      “这怎么会!”富军张大了眼睛。
      “你只是需要钱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人狮子又开口了,“早上刚刚有只商队经过宰相允许,要到北方去。如果你担心母亲,那就带上她一起走吧。你们可以明天就走。”
      富军睁大了眼睛看着人狮子。“大人,我很感激,可是……”他惶急起来,如果见不到米娜克湿,那他一辈子都要拖着这个岩石影子行走了。“我……我不是有意冒犯。其实就算米娜克湿不帮我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她。”
      人狮子沉默地看着他。富军觉得青年武士的眼神似乎颇为复杂,他完全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求您了。”他说,“我真的只是想见见公主。”
      母山羊附和他,可怜地咩了一声。
      “……好吧。”隔了半晌,人狮子说。他转过头,继续朝王宫内部走去,富军喜笑颜开,急忙跟上他的步伐,却听见人狮子似乎又轻叹了一声。
      他们穿过千柱廊,路过刷着白漆、悬挂金铃的大会堂。在千柱廊的尽头,人狮子停下了脚步。“公主在那里。”他简洁地对富军说。
      富军朝人狮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看见米娜克湿站在战象台上。她没带头纱,穿着红衣,佩戴腰刀,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就是鼻翼闪烁光芒的钻石,拳曲的黑发如同野火在身后飞舞。战象台下,士兵们正在分成队列,练习喊杀劈砍,在炽烈的阳光下扬起尘土。可如同从前,米娜克湿盯着下方,眼睛一眨都不眨。
      富军呆住了。
      七年前米娜克湿是什么样子,现在她还是那个样子。
      并不仅仅只是她的外表年龄不见增长。
      “米娜克湿,”他喊了一声,声音稍微有点发抖。叫出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名字就是他给她起的;与此同时,他也想起来,自己曾经打算过卖了她。
      米娜克湿转过头来,看到了富军,她瞪大眼睛,似乎稍微有点儿迷惑;然后她又看见了富军费了老大力气一路牵来的那头母山羊。
      她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

      多罗夏走进摩醯什的房间时,原本心情很不错。尼拉带着的人马已经北上,前往大雪山去攻打和掠劫山王的城市;人间也传来消息,那位马杜赖的武神公主同意结盟,答应为他们拿下文底耶山的影子。事情皆如他期望那般按计划进行。
      可他走进房间时,却看见摩醯什正坐在金架下,肩膀低垂,那只他为她从人间带来的好音鸟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手心里。他的弟弟莲目坐在她身边,一手扶着维纳琴,低声安慰她。听见他的脚步,两人都抬起头来。
      “多罗夏,”摩醯什眼睛发红,带着哭音说,“好音鸟死啦。”
      多罗夏扫了一眼死去的鸟。
      “那就烧了吧。尸体不宜留在宫中,你也不该碰它。”他说。
      摩醯什低头看着死去的鸟。“可是它为什么会死呢?”她低声说。
      “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多罗夏眼角的余光扫到正小心翼翼把自己从摩醯什身边拉开的莲目,“穿上你的头纱。今天我要去看看三连城的情况。你和我一起去。”
      “我不想去。”摩醯什肩膀垂得更低,“我……我很难受。我刚给它起了名字……”
      多罗夏抬起头,看到摩醯什的使女都低头站在一边。“过来替公主披上头纱。”他说,“今天外面风很大。”
      侍女们默默走过来,扶起摩醯什,带她到闺房里去换衣服。有人从摩醯什手里拿走了小鸟,匆匆用粗麻布包起来,拿到外面去扔掉了。多罗夏听见未婚妻在低声抽泣。
      莲目站了起来。“大哥,为什么您不让毗陀云摩利陪您去呢?”他低声说,“摩醯什她的确不愿意去……”
      “毗陀云摩利在因陀罗那里,他有他自己的乐子。”多罗夏说,“我们和马杜赖的盟约已经定下,他还要再去一趟人间。”他转过头,莲目在他的目光下垂下了头。“如果你这么有时间,为什么不替我到库房去清点一下藩王们交上的贡赋?”

      软轿抬出城门时,摩醯什依旧红着眼睛,闷闷不乐。波陀罗城外原来有大片的森林,为了建筑三连城,阿修罗的工匠们已经伐光了所有的树木,他们所经过的山丘和平原都光秃秃的,并无风景可看。但毕竟摩醯什能出王宫的机会不多,等到建造中的三连城就出现在眼前时,摩醯什已经完全忘记了好音鸟的事情。她从软轿里探出头来,呆呆地看着它们。
      “这看起来并不像城呀!”她说。
      的确是不像。所谓的三连城都状如菱形尖塔,分别色如黄金、白银与黑铁,中间圆满厚实,底部和顶端如骨状尖细嶙峋,不同于任何世人所曾见过的建筑。黄金和白银的两座塔如今都躺卧在地上,而黑铁之塔则是歪斜地立起来一半。由于塔实在太高,工匠们为了让它站起来,在建造它的平地上挖出了一个像是会让人一直掉落到其他几层地界去的深坑。黑铁塔的半中腰都被埋在深坑下,只有上半部露出地面。成千上万的阿修罗工匠犹如围绕芒果的蚂蚁一般在它们身周忙碌。
      他们已经走到了建工地之前,有一位穿着朴素的老人等在那里。
      多罗夏从马上下来,把摩醯什扶下了软轿。“这位是三连城的建筑师摩耶。”他向未婚妻介绍那位老人说。
      摩耶低头向多罗夏和摩醯什合十行礼,“欢迎您,殿下,”他说。阿修罗的建筑师很有些年纪了,脸也已经被忧思和岁月磨得脱了形,可他眉目间却没有长者特有的那种庄重肃穆的神采,眼睛还带着诗人和孩子一样紧张不安的神情。“我没想到您会来拜访。”
      “我想让摩醯什看看我们的城池。”多罗夏说,把摩醯什拉到自己身边。“这没问题吧?”
      “啊,那当然。”摩耶似乎有点吃惊,随即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困惑又紧张的微笑,“请跟我来吧。”
      他们跟着摩耶穿过工地。阿修罗的建筑师一举一动都显得小心翼翼,还带着食草动物般的敏锐和神经质,犹如一头会被自己发出的声响吓到的老羚羊。
      “我父王最近来过吗?”多罗夏看着周围,嘴里说。
      “陛下一个月前来过。”摩耶说。
      多罗夏顿了一下。“他说了什么吗?”
      摩耶又露出些许愕然的表情。“不……不,陛下没说什么。”他说着,又小心地看了一眼阿修罗王的继承人,但多罗夏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嘴唇抿成一条薄细的线。
      此时摩醯什却在好奇地四周望着。“它们不像城市,”她指着金银的两座塔和竖立起来的黑塔说,“倒像是大种子!”
      “摩醯什,不要没有礼貌。”多罗夏说,而摩耶只是苦笑了一下,“您说得对,公主。”他说,“它们现在还不是城市,只是城市的种子。如同人类围绕神庙建筑城市,它们也是新城市的雏形和轴心。等黑铁城完成之后,我们就会将它运到波陀罗中去,因为这种子得要在城市中才能发芽。”年老的建筑师低声叹息了一声,“这三连城是已经过世的乌沙纳斯的构想。他盼望金、银与黑铁会在三界中不同的城市中发芽,当月亮进入鬼宿星座时,连成一体。乌沙纳斯还活着的时候,我并不赞同他的为人处事,但完成这个伟大的工程是我和他共同的愿望。”
      多罗夏抬起头来,什么也没有说。多年前乌沙纳斯所在的城下牢狱发生了一场大火,那牢狱之深远超过眼前这地坑的程度,深到令地界的层次变形,就像一枚针尖将牛皮顶得变形,有人说它大概已经接近所有地界下熊熊燃烧的马面之火。人们传说,是因为塔罗迦王厌恶听到他的名字,以至于连地底的火都要冒出来将他烧到尸骨无存。摩耶越老胆子越小,如今竟然这么随意地就谈论起乌沙纳斯来,倒令人有些意外。
      摩醯什似乎没有留意。她又向远处的金银两座塔看去。“它们要漂亮多了。”她指着他们说,“银色那座难道要放到人间去?”
      “按照计划,理应如此。”
      “可人类卑贱无知。他们的城市怎么能够配得上这么漂亮的种子呢?”
      摩耶摇了摇头。“人类寿命很短,自然容易贪图眼前利益,但即便是他们之中同样存在高尚的灵魂。就在数年之前,我前往人间的森林,在那里打坐沉思,祈求创造者梵天给予我灵感。我太投入了,以至于没留意到雷电令枯木着火,我察觉时整个森林已经陷入火海,是一个路过的人类不顾生命危险救了我。那位人类是个婆罗门,名为破敌,正要到南方去寻找他老师的弟子。他给予我慷慨无私的救助,不仅仅将我带出火场,也给予我水和吃食。我对他万分感激,想要报答他的恩情,”他叹了口气。“可他得知我是阿修罗之后便很不高兴,拒绝让我回报他。”
      “他要救你命,还要先看你是什么人,那他就是充满偏见,怎么还能谈得上高尚呀。”摩醯什说。
      摩耶愣了愣,“也许如此吧!但我为不能回报他而感到遗憾,因为我十分爱惜自己生命,拯救它的人理应值得厚报。”他一本正经地这样说,多罗夏听了忍不住一笑。
      “那个什么破敌,他为何不喜欢阿修罗?”摩醯什又问。
      “他说阿修罗劫掠和摧毁了圣地,让人间变得贫瘠。”摩耶说。
      “我们可从没这样做。”多罗夏淡淡地说,“摧毁虫豸的祭坛有何乐趣?”
      “我哥哥也不会这么做!”摩醯什低声说。
      摩耶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匆忙忙、事不关己似地笑了一下。狡猾胆怯的老东西。多罗夏想着。
      他们停在了黑铁之塔的面前。从近处看,这巨大的黑塔愈加令人赞叹和恐惧,它体积庞大,结构精巧,密布在它上面的花纹令它在显得庄严的同时也显得险恶和诡异。它犹如一座拔地而起的黑色险峰,仿佛同时在地界的宝石天空和大地上投下深黑的影子。无数的工匠正攀爬在构建在塔面的脚手架上,或者被绳索呆在空中,但他们并不是在雕凿石头,而是在对着石头和砖块言语和歌唱,他们挨着它,犹如对情人般对着冰冷的黑色石块低声细语。
      摩醯什抬起头仰望它。“他们在干什么?”她问。
      “我们正在把整个城市的蓝图埋进里面去。”摩耶说,“人们把这个城市未来的模样放在心里,用语言和歌声让每一块石头和砖块都牢牢记住。等到它发芽,这城市就会根据埋它里面的语言和歌谣长成艺人们所梦想的形状,这些表面的纹路会伸展、变宽、变深,成为城市的街道,棱角会成为通向城市各个部分的阶梯,支提会成为广场和浴池,壁龛会成为宫殿和城墙,悉卡罗会成为神庙和宝塔,宝石粉末也会在泥土里孕育成为照亮夜晚的夜明珠。它是由人们心中的语言和愿望生长出来的,因此能够摆脱沉重的大地,自由移动。在这样的城市里,甚至法律和语言也将不受大地束缚,人们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样啊……”摩醯什说,“如果这样的三座城市连在一起的话,它们会成为什么样子?”
      “它们将是不可摧毁,永不陷落的。”摩耶说,他脸上突然焕发出神采来,“它们会取代弥庐山,成为大地的中心,就连诸天也会赞叹这样的奇迹……也许它们会得到永恒。”
      摩醯什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得到永恒?”
      “当然了,”摩耶带着那种匠人才有的骄傲的谦卑说,“虽然要做到这点,我们还需要……”
      多罗夏看了一眼摩耶。老人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发白,低下头,咽下了话语。
      此时已经到了地界的黄昏,天空中的宝石星辰正在逐渐变暗;高高耸立的黑铁之塔更显得阴森,影子也拉得更长,盖过了他们的头顶。
      多罗夏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向后稍微退了一步,退出了黑塔的影子。他讨厌被什么笼罩的感觉。
      晚风吹起来了,摩醯什的头纱被吹开了些。多罗夏转过头来,想叫她回去了。他看到自己的未婚妻抬起头来拉着自己的头纱,呆呆望着黑铁之塔。她不再显得兴奋,三连城巨大的阴影漫过她的脸。
      “我也可以对它说话和唱歌、让它长成我想要的样子吗?”她问,“是不是只要它还在,就可以用石头和砖块的样子,永远留着我的声音和我的想法?”
      不知为何,多罗夏突然觉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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