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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纵使情深 ...

  •   逐夜回归天庭的事,不想给太多仙家知道。待红妩伤势好了,他们一起回天庭的时候,逐夜故意隐去身形,只是静默跟在重华身后。

      三人等到了紫微殿,红妩精神不佳,甚至有些魂不守舍。重华也不意外,只是微笑着问:“妩儿,怎么了?”

      红妩勉强笑笑:“没什么,大约还是有点累吧。”拉住他手臂晃了晃,“静华哥哥,我先回去睡上一觉。

      重华向她温和点头:“好的,好好休息。”红妩这才驾云离去。

      紫薇殿内就有结界,逐夜不再隐藏行踪,化出身形看着红妩离开的方向挑了挑唇:“你家的小丫头心里要是藏了事,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重华却已轻咳了咳,以手按住胸口,身形摇摇欲坠。

      连忙扶住他的身子,逐夜看到他苍白似雪的脸色,跺脚长叹一声,拦腰将他抱起,快步走入结界中的小轩,将他安放在榻上。

      重华轻咳不止,只是一会儿工夫,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逐夜不再说话,以手掌抵住重华的手,丰沛仙力源源不断送入重华体内。然而送去的仙力犹如被送进了无底深渊,任逐夜输入再多的仙力,都像不见了踪影一般。

      过了许久,逐夜才收回手。他额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脸上总算有了点正经:“你仙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竭的?”

      脸色略微好了些,重华张开眼睛,神情淡淡的,道:“大概是从三千年前吧。”

      三千年足以让荒原变成都城,风沙淹没城镇,而对于永生的神,三千年一枯一荣,恰好是一个劫数。

      神色震惊,逐夜看向他:“你从三千年前就开始历劫了?现在还没有历尽?”

      重华垂着眼眸,语气仍是淡漠:“所以我才要找你回来……天界总是要有个天帝。”

      不是不明白他的话,逐夜仍是不可置信:“这是什么劫数?竟然连你都过不去?”

      抬起了眼望过来,重华笑了一笑:“你不是猜到了么?”

      三千年前,恰好是明光入魔被击散魂魄的那一年。

      盘根错节的往事历历在目,一起涌入心中,逐夜竟觉得思绪纷乱,再也无法负荷得起,唯有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静默中重华的声音淡淡响起:“明光死前以元神为祭,咒我身历情劫,魂飞魄散……”他唇边笑容不变,目光安定,“这一日,就快到了。”

      红妩从自己府邸中返回紫微殿的时候,重华仍在小轩中尚未恢复,逐夜抱着胸在结界外等她。

      看到逐夜脸上难得有正经的表情,红妩也有些奇怪:“静华哥哥呢?”

      逐夜不答,看着她忽而就笑了:“小丫头,没想到你做起戏来竟这般真切,我几乎都要以为你是一片真心了。”

      红妩挑了挑眉,知道他能这么问,那么此处的谈话必定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就答道:“哦?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逐夜轻笑一声:“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能不知道你心中转了几个弯?你对谁都有可能是真心,唯独对重华,那是万万不可能。”

      红妩沉默一下,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逐夜勾起唇角,仍是懒洋洋的语气:“如果你真爱重华,以你的耐性,还能等上七百年?更何况,你性子向来睚眦必报,当年有个登徒子不过是在街市上多看了你一眼,就被你一顿好打……小丫头,下界那一世的事情,你真能说你不怨重华?”

      眸光缩了缩,红妩并不反驳,又沉默一下才开口:“我就是做戏又如何?难道堂堂天帝陛下就没对我做戏么?什么仙力衰竭,不过是想利用我诱你出来而已吧?弄虚作假这种事情,当年天帝陛下不就很擅长吗?”

      她从来不爱遮掩,这段时间来也的确做戏做得烦了。重华告诉她的事情,她从来都没相信过。

      天帝仙力衰退这等大事,事关三界安危,她不相信重华会如此轻易地告诉自己。更何况就算其余三位上古遗神不在天界,南冥也还在。重华不去找南冥商议,反倒来告诉她,还处处在她面前现出虚弱的样子,在她看来,根本就是惺惺作态。

      逐夜的神情并不意外,想要开口告诉她真相,却终究只是轻叹:“那么你应当也清楚,既然我能看穿你的心思,重华又怎会不知?”

      红妩一滞,她当然清楚,也没想过这些花招手段能瞒过重华,只是当面被点破了却还是心中一紧。

      其实就算为人的那一世,她生前自以为能猜得透静华心中所想,等到归仙之后回头去看,才惊觉当初仍是一知半解。比如静华击杀风无情那一幕,手腕不可谓不毒辣。再比如静华在江湖中素有苏州神医之称,要知道顾家无一人见过他行走江湖,也没人知道他暗中救治过江湖中人,但他却以一介文弱医者,在武林中享有盛誉,并且早就记下风无情武功中的命门,行踪不可谓不隐秘,心思不可谓不深沉。

      更不用说现在的重华,那亿万年神邸生涯所历练出来的缜密深邃、洞明练达。

      她每次看着那双温柔的双眸,都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仿佛明晰一切,却又宽和如旧的目光刺透。

      如果他全都知晓,那此刻的宠溺纵容又是因为什么?如果几百年来他真是一直在默默等待着她,一如当年在顾府静园里的守候,那么在紫微殿内那座清冷的院落中的七百年间,他又想了些什么?

      将手放在胸前,方才那刹那间的刺痛,仿佛动摇灵台,竟扯动神思一阵恍惚。

      她深吸一口气,走入结界中。

      小轩中躺着的那个身影觉察到她到了,撑起身子笑着向她招手:“妩儿。”

      她几步并作一步,笑靥如花般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静华哥哥……”

      时光就这样过去,逐夜每日陪在重华身边,以法力为他减轻苦楚,红妩仍是每天都要来和重华说笑一阵,又匆匆离去。每次来,她身上总是残留着未散去的灵力,显然是刚从银河之畔回来。

      终究到了这一日,红妩在南冥府上喝茶,天际突然大亮起来。白色神光自银河中遍撒而来,一时间整个天界都像是笼罩在这白光之中,重楼高阁辉映天宇。

      那亮极的光芒之下,红妩犹如不知避闪一般,直直看往神光射来的方向。

      “重华!”白光照来的一瞬,一贯闲雅的南冥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展袖迎着光芒向银河飞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空中,红妩仍是呆愣。方才那一瞬她就感觉到了,这神光是重华的,但是在那清正澄澈的神力之下,还有一个她熟悉之极的气息。

      被她放置在银河之中数百年,没有一刻忘却,每日都要前去看望的,那个沾染着佛前淡淡檀香的气息。

      发愣地看着那个方向,她忽然和南冥一样,挥袖就向银河尽头飞去。

      追着南冥的身影越过宽广天界,越近银河,天风就越猛烈地刮过身旁,那熟悉的气息也越来越近。

      散落天界尽头的星辰之河终于映入眼帘,同时红妩也看清了那道立在河畔的身影。

      风中那青衫舒卷,他眸中印着轻浅融光微笑着看来,就像那年江南春回,留醉楼下的清俊男子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从此痴醉。

      “云怀……”话未出口,她眼中早已是水雾一片,走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宽厚温暖的胸怀一如当年,红妩只觉得眼中的泪水像是停不下,不住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衫,也沾湿了她自己的脸。

      朦胧中她的脸被轻轻扳起,指尖擦过她的脸颊,那熟悉的容颜在水气之后冲她笑:“妩儿……我回来了。”

      哭着就笑了出来,松开抱着他的手臂,红妩抬手抹干泪痕,看着他笑:“云怀……”

      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一刻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三年分别,恩断义绝。再见面就是生死别离,她亲手将长剑刺入他的胸膛。

      再之后是长达七百年的等待,从重华那里求来法灯,她却不知道那里是否仍寄存着那个她熟悉的魂魄。于是银河无尽流淌的星海中,她夜夜对着那流溢的七彩光芒,寂冷淹没全身,却再不见他的身影。

      手指轻轻扫过她的眉宇,他只是笑着:“妩儿,你还是当年的模样。”

      一语未了,红妩的泪水已经又打湿衣衫。她还是当年的模样么?时光太久,她早已忘却了最初的那个无忧无虑的顾家大小姐是何模样。也许千百年来的冷意入骨,除了心中仍存的那些执念,她连如何做人都快要忘记了。

      他轻轻叹息,以手抹去她脸上泪水:“妩儿,你再这样,我会心疼的。”

      拉着他的手又紧了一些,红妩笑着摇头:“云怀……如果再有七百年,我还是会等你的。”

      她终究是没有将思念错付,面前的这个人,会用和暖的声音对着她说“你还是当年的模样”,会在深眸中流露出点点怜惜。

      知道他本名唤作“云璃”,知道他是上古至宝,法力无边,她却一直深信着,那个会在灯下微微泄露眼底淡淡寂寥的人,会在至亲之人的灵堂中苍白着脸色掩去悲痛的人,在最后的时刻将眷恋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的人,绝不是她常在天界中看到的那种无情神仙。

      扣紧他的手仍舍不得放开,她才总算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空旷的河畔。

      云璃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开口解释:“方才夜逐已经带着慕先生返回紫微殿了。”刚从几百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他唤逐夜和重华的还是在人界时的称呼。

      红妩回头望着他的眼中带了些歉意,顿了顿:“云怀,对不起,我们过后再说。”

      云璃了然点头:“我看夜逐焦急的样子,慕先生的情况像是不大好。”

      即使是当年静华病重将逝,明知红妩对静华存着不一样的情愫,也从未趁虚而入过。这样坦荡慈悲的胸怀,到现在也没改变分毫。

      红妩冲他笑笑,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云怀……”

      南冥听到云璃的话之后,早就跺了跺脚,又向紫微殿赶去。红妩这时候脚下一轻,云璃已经揽着她的腰,施展起驭云术,带着她直奔最高处的宫殿。

      四周景色飞速变幻,这驭云术云璃用起来纯熟无比,比红妩的术法还要快上许多。红妩知道他原身的七宝琉璃灯法力精深,却没想到他仙体重塑之后,仙力竟比上仙都要深厚许多。

      不过她无暇管这些细枝末节,到了紫微殿后就忙从云璃怀里挣脱,向后殿奔去。

      廊上的结界洞开,她径直闯入梅林之中,来到小轩外,正见逐夜弯腰把怀中抱着的身体轻放在软榻上。

      几步奔到榻前,她急忙蹲下握住那垂在榻边的苍白手腕,指下脉搏微弱,原本就飘忽不定的那丝仙力更是低弱到几乎无迹可循。

      咬了咬牙,手上的力道就不自觉地重了,靠在榻上的重华眼睫轻颤了颤,张开眼睛看着她,唇角微勾了勾:“妩儿……”

      脸上神情不明,红妩抬头看着他,突然问:“你是用什么法子重塑了云怀魂魄的?”

      重华的面容苍白虚弱,神情却是不变的温和:“不过是上古遗神所知的逆转之法而已。”

      “是……逆神阵吧?”那几个字吐得有些艰难,说完后她将眼眸垂下,像是怕得到肯定答案般,隔了一会儿才接着问,“上古所载,唯有逆神阵才能令上古神器显出仙体。云怀上一世在下界是得到你的法力才幻化出人形,所以也一定要你的法力才能再塑仙体。”

      她是想要重华恢复云璃的仙体,因此蓄意接近,把他带到下界,引诱他回忆起两人那一世的情谊时也是这样打算的。助他找回夜逐,还有山中的那一夜,就是她要求重华为云璃再塑仙体的砝码。

      但即使认定了和重华不过是相互利用,认定他是在装腔作势,但越临到开口的时候,她却越不确定。尤其是看到那个人脸色每日愈加苍白,忍着咳嗽对她轻笑,那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她才会忧思一日重似一日,日日在银河之畔和紫微殿中往来,拿不定注意。却没想到,在她尚未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

      闭目轻咳了几声,重华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望向门口的云璃:“抱歉,此时才要你来收拾残局。”

      云璃摇头走进来,声音里有淡淡叹息:“若非非要至此,我宁肯神识永远被封在那琉璃灯中。”

      红妩愣愣,还没明白过来他们对话是何意,仙乐恢弘之声已经从外面透了进来。

      榻边逐夜负手笑了几声,那冷笑中夹着几丝悲凉:“重华,如果你早做此打算,那么为何叫我回天界来?难道就是让我坐看这样的结果?”

      他转头看向红妩,笑容惨淡:“小丫头,你可知你心心念念要唤醒的云怀是谁么?”慢慢道出,那字字间竟是咬牙切齿的味道,“神器云璃,身负上古诸神倾身封印的无上神力。若天帝应劫,当横空出世,继承帝位,为天地共主。”

      手脚冰冷,红妩却突然笑了起来:“陛下……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刻意迎合你,甚至在下界那次,我是故意被那魔物所伤,为的就是求取你的信任,这样我就会有机会求你对云怀施逆神之法。”

      不等重华回答,她就呵呵一笑:“我现在就是这么工于心计的狠毒神仙……跟当年那个顾府中的傻丫头半点都不像了!”她慢慢站起来,就这么俯视着重华,“所以陛下此番苦心孤诣,怕是要白费了。”

      不等重华再说什么,她转身离去。

      连逐夜也没料到她走得这么快,叹息了声:“这个丫头……”云璃在旁开口:“慕先生先歇息一下,我去追妩儿。”向重华点了头之后,就尾随而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重华的身子微晃了晃。逐夜从旁扶住他:“重华……怎样了?”重华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却掩口轻咳了几声,等手掌移开时,那掌心又已是一片鲜红。

      逐夜身体震了一下:“重华……你还是尽早闭关吧。”

      他现在情形,分明是神力衰竭之极。当初明光诅咒他灰飞烟灭,但他早在即位天帝之后,元神就与天地共存,只要天地不毁,他元神就不灭。

      只是若到了神力衰竭的极点,他体内无法再封住天地怨气的反噬,无时无刻不受噬心之苦,除非将仙体封印,魂魄投入轮回之中才能避免苦楚。

      逐夜现在守在他身边,除了担忧他身体之外,也是因为五位上古天神之中,只有他能布下封印天神仙体的法阵。

      重华顿了顿,摇头:“我想再等等。”

      逐夜一听就皱眉:“你现在情形,多等一日也是多受一日苦,还等什么?”

      “只要再等一些日子就好。”重华淡淡重复,唇边浮上一抹笑意,衬着眼眸中浅浅光彩,竟然安宁静好无比。

      逐夜还要再说,突然想起这是何意,以手掩面,呵呵笑了几声。再放开手来,他那脸上只有一片苦涩,哪有半分笑意:“当年你在苏州就等了这个丫头三个月对不对?”

      静默着不语,重华只是垂眸笑着。

      那一年秋尽的静园中,他等来了迟归的人,而如今的天界之中,他还会再等一次。

      喉间苦涩,逐夜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重华……她会来么?”

      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镇定,重华一笑:“你就让我再等一次……”

      逐夜终究是苦笑着摇头,语声涩然:“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分辨不出你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了。”

      轻笑着,重华不答,只有那带着暖意的目光,落在院中盛放的白梅树上。

      那一树一树的雪白花朵连绵在不大的院落中,已经不落也不败地开了七百多年。

      云璃从紫微殿中追出去,循着红妩的仙气,一直找到了北天的摇光殿。

      黑色的府邸大门洞开,门口连一个小童也没有。云璃走进去,看到种了一株梧桐的院落中,红妩独自抱膝而坐。

      她平日里也不大在自己的府中待,因此院里的杂草都长出来了不少,树下的石桌上也积了一层落叶。

      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红妩见了云璃,就拍了拍身旁的另一个石凳:“云怀来坐,要喝什么?我这里只有酒。”

      沉默着走过去坐下,云璃以衣袖轻拂去桌上的枯黄梧桐叶:“妩儿,你是伤心了么?”

      红妩“哈”的一声:“伤心,伤什么心?神仙也会伤心么?我都活了几百年了,何曾伤心过。”

      云璃眸光温柔地看过来:“就算活了几百年,妩儿也还是那个妩儿。”

      抱着膝的手微动了一下,红妩在唇角扯出一抹称不上笑的表情:“云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不再说话,就这么一起坐了许久,云璃才轻声开口:“妩儿,你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爱慕先生么?”

      红妩身体颤了一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到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嗤笑:“我是不是疯了……去爱一个神……”

      自从回到天庭之后,她七百年来都不去和重华亲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神太无情,于是真假兜转,彼此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深意。岁月和生命太长,什么誓言都抵不过时光如川流逝,这一刻的相爱,未必就是下一千年的相守,分合聚散,浮云一般捉摸不定。

      神的岁月太长,神的心思也太深,她不敢肯定,此刻这个向她温和微笑着的,到底还是不是当年那个爱她护她的静华哥哥。又或者当年那个苏州的慕静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有的只是神灵刹那间的意动,瞬息后就又会归于平静。

      又是长久寂静,云璃笑笑:“妩儿……慕先生还在紫微殿中等你回去。”

      深吸一口气又吐出,红妩扬起脸来笑,不去看他:“云怀,只有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么?”

      深黑的双眸中带着点点笑意,云璃唇角的弧度温柔:“妩儿,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陪着你的。”

      即使是在天界之中,日子过得也很快。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间,红妩恢复了之前千百年的样子,除了偶尔去清泠府上喝茶之外,就是随意四处乱走。只是原来她总是一人乘云潇洒来去,现在则每天拉着云璃作陪,游山玩水中嬉笑相伴,更增添了几分情趣。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闷之中,一日清晨,紫微殿前传来了一阵骚乱。

      守在殿外的仙吏根本就没有看清眼前闪过的红色影子,那道身影已经进入到了大殿之中。脚下不停,红妩很快就到了重华居处的结界之内。

      一个多月过去,就像主人已经快要耗尽神力,那经年不败的梅花也已经谢了,却没再长出新叶来,只是光秃秃地立在院中。

      就像那年的苏州,寒风渐进,静园中只剩下秋叶凋零,无边萧瑟。

      逐夜和南冥此刻都在,诧异地看她就这么闯了进来。

      冷然一笑,她什么都没说,突然五指张开,闪身扣住躺在榻上的重华的手腕。连近旁的逐夜都没料到她有此一举,就看她将重华的身子拉入怀中抱起,腾云而出。

      殿门处的仙吏正惶惑不知要不要报告帝君有人闯入,结界内就已经冲出一道红色身影。红妩怀中依稀是抱了一个人,他尚未看清楚,那道红影就已经飞向殿外,消失在仙界的云海之中。

      “红妩!”南冥从里面疾唤着冲出来,跺脚追了上去。

      就算此刻天界中没有法会,时刻注意着紫微殿的神仙也不少。司战仙君红妩闯入神殿,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着天帝不见了踪影。

      紧抱着怀里的人穿行在云层之中,红妩手臂上用的力气又大了些。被她抱在怀中的身体却轻动了动,带笑的低语在耳畔响起:“妩儿……我们去哪里?”

      根本不低头,连看也不看怀中的人,红妩冷着声音:“谁准你说话了?闭嘴好好跟着我就行了。”

      虽然早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将天帝的威仪放在眼里,但猛地被这么呵斥了还是有些失笑,重华轻咳了咳:“妩儿,你这是要劫持我么?”

      嘴上说得强硬,红妩听到他的咳声还是忙低下头去看,等看到那苍白无色的唇边勾起的笑意后,又忍不住咬牙:“你管我!你不是什么事情都闷声不响地做了么?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

      这么一说话,脚下祥云就慢了下来,背后那道追来的身影也就近了。红妩以为是追兵,正要放下重华的身子迎上去拼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红妩,你带重华去哪里?”

      南冥匆匆忙忙赶过来,平日那淡雅闲散早没有了,他神色焦急:“重华如今这样,你千万不要胡闹了!”

      瞥了他一眼,红妩淡然道:“我原本不就是爱胡闹的性子吗?你现在才知道?”

      南冥被她无法无天的习气弄得无奈,顿了顿后叹了口气:“先不说重华法体经不起折腾,你现在这么公然带走天帝,是想闹得天界大乱?”

      “怕什么,逐夜和云怀自然会设法向众仙解释。”她向南冥一扬眉,“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带静华哥哥去海上的仙岛。四海龙王都是你的徒子徒孙,你去给我找一个隐秘僻静的小岛来。”

      南冥劝不回去她,反倒被拉着当了帮凶,又好气又好笑:“你倒说得轻松!疯起来连我都要拉进去!”

      被红妩一直抱在怀中的重华这时笑笑,抚着她的肩膀开口:“妩儿,我还能站立,放我下来吧。”

      红妩忙松开手放开他的肩膀,不过手却还是紧紧揽在他腰间。

      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重华向南冥笑笑:“我近来没什么精神再理天界的事务,找一处仙岛暂时避避也好。”

      南冥苦笑一下:“你都这样说了,我还好拒绝么?”

      他们说了这么大一会儿也不见天兵天将追来,想必逐夜和云璃在紫微殿中已经给红妩找到了什么说辞开脱,南冥也索性不再回转,带着他们到下界去了。

      仙岛最为密布之处当然是在东海。南冥身为司掌天下海域之神,到了东海之后,身形刚降在波澜起伏的海面上,碧蓝的海水就自动在他脚下翻腾着分开。他又念出个避水咒施在红妩和重华身上,然后当先降入海中。

      比之清净缥缈的仙界,东海又是另一番胜景。一路潜行,幽蓝铺满视野,方才的海面像是另一方罩在头顶的晴空,水中静谧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之声。遨游在海中的鱼类灵龟嗅到他们身上的仙灵之气,凑来轻啄他们翻飞在海中的衣衫,亲昵非常。

      红妩之前都在天界和人间活动,从未到过海底,这才有些明白为何在天界之中鲜有看到龙族。四海龙神在这样富饶美丽的海中割据一方,的确是懒得去挤在仙界那种无趣的地方。

      渐渐海水的深蓝色近乎似墨,面前影绰地走来两个弓着身子的虾兵,每个头顶都闪着荧绿光芒,挡在他们身前,语气恭敬里带着生疏:“三位上仙到我龙宫所为何事?”

      重华和红妩倒还罢了,南冥身为海神,这两个虾兵却像是从不知道他身份一样,仍像对待普通仙家那样询问。

      南冥也不动气,停下开口:“烦劳二位告之东海龙王,就说南冥来了。”

      四海之主的名头说出来,那两个虾兵才总算口称稍待,返回去通报。又隔了一会儿,一队虾兵才自海域中一字排开,躬身带路。

      顺着虾兵头顶的绿色荧光往前,面前的深墨海水中白光渐明,珠贝铺陈着金色宫殿,辉煌龙宫一眼望不到边,自海水中展现出来。

      至龙宫之后,海水就不再涌入,除了随处可见的夜明珠和珠宝之外,陈设就与寻常的仙家洞府无异。

      他们在虾兵带领下走进殿中,一个头戴乌纱帽矮的胖龟精行动蹒跚,走出来作揖赔罪:“不知南冥上仙驾到,若有怠慢,还请原宥。”边说着边指示身后的侍女奉上茶水。

      他们到了海中之后,所见的精怪中,不管是那些虾兵还是这个矮胖的龟丞相,相貌都十分委琐丑陋,这几个侍女倒是眉目秀丽,娇美可人,只是耳部却只长着几瓣鱼类的红腮,想必是什么鱼精。

      红妩对四海龙王之首的东海龙王未见其人,只闻其名,却也知道这位龙王的癖好除了搜罗珍奇宝贝之外,就是收罗各色美貌雌性水族。今日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等侍女们退下后,龟丞相才又清咳一声:“不过南冥上仙和这两位上仙来得不巧,我家龙王恰巧有些要紧事务要处理,怕是要上仙们在这里等上一等了。”

      南冥坐在椅中捧起茶水,垂了眼眸看蒸腾起的水雾,点头:“那我们就等吧。”

      红妩硬是拉重华跟自己挤在一把椅子当中,又举起茶杯将茶水送到他唇边,看他喝下去才回头看着南冥:“原来天界传闻的你和东海龙王不合是真的啊。”

      南冥这次居然没有多说,还是垂着眼睛,神色也不见变化。

      红妩觉得有趣,正要再多说几句,手中一直托在重华唇边的茶碗就被轻取了过去,重华向她笑:“妩儿,我不是那么渴。”

      刚才从殿里抢他出来,红妩凭的是一时之勇,路上也没精力去想别的。现在胸中那一口气泄了后,又看到他含笑的脸,她眼眶就蓦然红了,抬手抚上他的脸颊:“静华哥哥……”

      触手是让人心惊的冰凉,他面容似雪,竟然连温度也不再留有一分,寒凉刺骨。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红妩侧头用另一只手擦去了,转过头看他时还是笑靥如花:“这次我又任性了,不过我不会后悔。”

      重华犹豫了一下,抬手搂住她的肩膀,笑了笑:“没什么。”

      说了有要紧事务,东海龙王也没耽搁太久,不多时爽利的脚步声就从里面响起,随即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南冥上仙何时想起到我这破旧龙宫里来了啊,也不怕污了双眼?”

      一头与海水同色的墨蓝长发束在玉冠中,挺拔的眉角飞扬,一身黑色锦袍的英俊龙王唇边带笑,目含春风。只是微开的衣襟中却大剌剌地露出几点嫣红,不用想也知道他方才的“要紧事务”是什么。

      敖广话中不乏讥讽,南冥只动了动,把一直捂在手中的茶碗放下,抬头开口:“我想借你一座仙岛一用。”

      目光瞥向坐在一旁的重华红妩,敖广像这才发现他们一样,挑眉拱手:“原来天帝陛下竟是也到了,小仙真是失礼了。”

      口中说着失礼,那语气动作可半点也看不出畏惧,仍是傲气十足。

      “重华想要静养一段,因此想要座隐秘又灵气丰沛的仙岛,暂作停留。”南冥解释着, “这位红妩仙君是陪着重华的。”

      敖广斜斜勾了唇角,走至南冥面前,以手撑住桌面,半低了身子跟他对视:“南冥上仙说要借什么我怎敢不借,别说借座小小岛屿,就算借了整座龙宫,我又哪里敢说个不字?”

      话说得谦逊,那俯视的角度分明又盛气凛然,他笑得薄唇微抿:“你说呢,南冥师尊?”

      南冥垂着眼眸不语,红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见敖广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忙摆手:“你们只管说话,我就是想到了凡间的龙王塑像。”

      不管在什么庙宇里,东海龙王的泥胎塑像都是龙首人身,獠牙狰狞,哪里有半点像面前的男子?就算这么带着威势逼迫过来的样子,也俊美得惊人。

      眯了修长凤眸看着红妩,敖广突然笑了笑:“做仙都这么久了,还未脱凡人习气,红妩仙君果然是仙界奇葩。”

      他说别的倒还罢了,这句话一出红妩就变了脸色,双目紧缩:“我脱未脱凡人习气,是你说了算的?”

      敖广冷笑一声,眼看两人就要对上,一直默然不语的南冥站起挡在敖广身前:“你若肯借,我可以留下来。”

      敖广回眸看着他,倒是不管红妩了,沉默片刻后就嗤笑出声:“南冥师尊这是怎么讲的?莫非还觉得我是小孩子,只要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就会欢天喜地应允么?”

      “你不是小孩子我清楚。”进来后初次抬头看着他,南冥笑了一笑,“你不是讨厌我么?我是说我可以留下来,随你处置。”

      当初开口要求南冥带他们来借仙岛的时候,红妩本以为南冥贵为四海共主,四海龙王又都是他一手养大,借个岛屿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没想到他竟会在这里被敖广这样为难。

      南冥虽然爱唠叨了点,但性子温和可亲,在天界更是淡泊到与世无争的地步,从未见他跟哪个神仙有过什么过节。

      红妩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自小养大的龙王如此记恨,气不过就站起来:“你要借就借,难道我们还要求你不成?”说着就去拉南冥,“他不借有的是龙王借,四海之大,我们还非得看他东海龙王的脸色?”

      谁知她手还未触到南冥袖头,敖广就突然变了颜色,一把拽过南冥藏在身后,神色变幻了下,笑笑:“海上岛屿是多,不过仙岛的话,还是东海多一些,绝对清幽,无人打扰……方才只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罢了,南冥上仙是四海之神,又是自幼教导小仙的师尊,小仙再狂妄,也不敢拿南冥上仙如何啊。”

      红妩还没咂摸出来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流是什么,那边被敖广扯到一旁的南冥就以手按了按额头,轻吸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抱歉,突然有些头晕。”

      敖广转身飞快扶住他的手臂,一脸的讥笑霎时间就不见了踪迹,只余下忧急:“是头又疼了?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好?”

      南冥脸色有些苍白,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今日变故太多,一时没缓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最初的担忧过后,敖广就发起了脾气,“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总是跟着他们瞎跑!不过就是找一座小岛,差人随便说一声就成了,也值得你亲自跑来一趟?上次也是,跑到什么凡间的京师,凡间那污秽之所有什么好去的?好在那里龙族还算有点眼色,巴巴跑来向我汇报,我去替你们清除了些,不然出事了怎么办?”

      这一大串话骂出来连半刻停顿都没有,红妩呆愣的同时,身后重华轻咳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妩儿……不用担心他们。”

      握着他微凉的手,红妩总算醒悟过来。亏她刚才还万分为南冥打抱不平,看敖广这样子,不要说苛待南冥,就是南冥皱下眉,他都会提心吊胆问上半天。

      那边被敖广吼着的南冥抽空从他袖间望过来,向红妩使了个眼色。

      知他是什么意思,红妩开口道:“龙王殿下,你事务繁忙,我们也不便多加打扰了。既然殿下答应了借仙岛,那么陛下和我这就过去怎样?”说到这里看了看他身后,“至于南冥仙君,当然就依照约定留在龙宫陪龙王了。”

      敖广回过头来犹自狠狠瞪她一眼,一甩衣袖,淡哼一声:“最适宜闭关修养的那处岛屿在东海深处的结界之中,唯有我能打开,我这就带陛下和红妩仙君过去。” 说着小心翼翼扶着南冥,口气虽然还是强硬,话却柔和,“你先到我寝宫中歇息一下,我去去就来。”

      到底南冥还是跟着一起去了,说是不放心,要看着重华安顿好了才行。

      敖广拗不过他,不过也再不许他施展法术,而是拉着他的手,护着他在海水中穿行。

      没有龙族的护体避水神珠,红妩也没开口求助,而是以自身神力凝结出一重结界,照样把重华护得滴水不漏。

      敖广说那座小岛在东海深处,果然在海中行了不短时候他才振袖破水而出,红妩随后跟上。本以为出得水面还要一段路程,谁知才从水中升起,鼻尖就闻到一阵花香馥郁。低头看脚下,已经是一片缤纷烂漫的园林景象,而他们跃出的水面竟不过是园中一口碧波荡漾的莲池。

      红妩揽着重华降在池边,那边敖广也执着南冥的手徐徐降下,开口解释:“这岛上的结界与外界的唯一连接之处就是这口莲塘,须由海中以我的神力才能打开。你们在这里决计不会有天界的人前来打扰。”

      红妩修为已经不算差,但方才在海底时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附近有这么一个结界在,别的神仙就更不用说。这个岛屿的确是极其隐秘的所在,只怕除了他们,还没有别人涉足过。

      想着她就笑了笑向敖广拱手道:“这么好的地方都拿出来了,还真是多谢龙王如此尽心。”

      敖广淡哼一声:“仙君多礼,莫说我家师尊亲自找来,就是不来,我岂敢怠慢天帝陛下。”这么说着,手里仍紧紧攥着南冥的袖子不松。

      红妩没想到威名在外的东海龙王竟是这么一个别扭的性格,偷笑之余,她转了转眼睛,悄悄以仙力向南冥传音:“你家敖广倒是对你恋慕得很啊。”

      南冥似是懒得理她,微合了眼睛:“小广就是这种性子,我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孩子,还不能有点舐犊之情?”

      红妩“哦”了一声笑道:“哦,原来你唤咱们龙王殿下‘小广’啊。”

      敖广觉察到他们在秘密传音,斜过来一眼:“红妩仙君,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么?”

      红妩忙“哈哈”地摇手:“没什么,没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她能这么跟南冥开玩笑,也是看出来敖广虽然对南冥依恋关怀之情甚切,举手投足间也亲昵,却更添了一层敬重的意味,跟恋人间的那种柔情蜜意绝不相同。

      至于她为什么能把这种感情分得那么清楚……目光转到身旁的人身上。看重华对她轻轻一笑,她也回以微笑,低头在他跟自己交握的手指上轻吻了吻。

      因为她自己最清楚,对长辈亲人的敬爱,和对所爱之人的那种爱恋,有多么不同。

      看到这一幕的敖广一脸嫌恶:“红妩仙君,我知道你是想在这密境里对天帝陛下做点什么,麻烦你等我们走了之后再开始做好么?”

      话刚出肩上就被南冥拍了一下,南冥伸手十分自然地把他散开的一缕乱发拢到肩后,笑着:“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提点。”

      脸颊上泛起点微红,英俊嚣张的龙王这时居然有了点小孩子样的羞赧,不过也不敢抗议,只是小声嘟囔:“我看不过去嘛……”

      不像她对重华那样,和亲厚的师长相处,这样的才是对的吧?再闹别扭,终是不能真的对他僭越无礼;相隔再远,终是会对他惦念挂心,为他做力所能及之事;无论走到哪里,又结识了什么人,终是会在心中为他留下一块位置。哪天厌倦或者疲惫,回头看看,会发现他仍在原地,不离不弃。

      不会像对着爱人那样,不会一天不见他,就像隔了千年万年一样急不可耐;不会为他口中的每一句话,眉宇间每一丝情绪牵动心怀;不会忍心抛下他独自前行,不管前方是崎岖坎坷或者光明坦途,都想要他一同前往……

      尘世二十载春秋,为仙七百年,她见过太多真爱的情侣,每一对都像要燃尽一生所有的热情一样,义无反顾、痴怨成狂。

      这么看,她对重华,似乎真的是少了些什么。他永远都在她身边,所以她也就不用苦苦追寻;他待她太过宠溺,所以她也就不用辛苦揣测他的心思;他一直都在她身后守候,所以她也就任由自己展翅翱翔、独自潇洒。

      抱着身旁那人腰身的力气越来越大,她干脆不再理说笑的南冥和敖广,俯身重新拦腰抱起重华的身子,径自向荷塘旁的楼阁走去。

      进去后寻到卧房,红妩轻轻把重华放在榻上。

      龙族酷爱华美之物,这一间建在密境中的小楼也被装饰得极尽华丽堂皇,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金色墙壁中,将正中那床铺满奢华锦缎的卧榻照得明亮。白衣的身影躺在上面,竟衬出了一丝单薄。

      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重华笑笑:“我真的还好,妩儿……不用那么小心。”

      楼外除了鸟兽的啾鸣之外,早就寂静无声,想必南冥和敖广已经离开。

      红妩任由自己瘫坐在榻前铺着的兽皮上,捂着脸埋首在重华身侧。良久,她才离开一些,却仍不抬头,低声开口:“静华哥哥……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重华温柔地轻抚她的手背,微笑着摇头:“妩儿,这都是我的决定,你何错之有?”

      红妩抬头看向他,眼中蒙着细碎水光:“不过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不后悔今日把你从紫微殿里带出来。” 拉起他的手贴在脸侧,“静华哥哥……这次你,还有多少时日呢?”

      眸光柔和,重华眼中泛起点点怜惜,指尖滑过她微蹙的眉梢:“以逆神之法唤回云璃仙体,不过是要将天帝之位传给他而已。妩儿,我的元神与天地同存,即使神力衰竭,也只需将法体封印一段时日就能恢复。”

      以脸颊摩挲着他微凉的掌心,红妩低语:“那么这个一段时日又是多久呢?千年还是万年?”

      重华沉默不答,轻抚她的秀眉。

      低笑了一声,她再抬起眼,眉头已经高高扬起:“无论如何,静华哥哥……你要在这里陪我……”想了想,她补上一句,“在这里陪我,做我的男宠!”

      即使习惯了她常常从嘴里冒出惊世骇俗之语,重华也不由失笑,轻咳了咳:“你啊……”

      红妩爬上了床榻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还不忘蹭上两下:“如此玄妙密境,不用来金屋藏娇,岂不是浪费?”

      这岛屿在幻境的结界之中,像天界一样没有晨昏之分,住下来之后,红妩就寸步不离地腻在重华身边。即使重华偶尔精神不济睡去,睁开眼时也能看到她躺在身侧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重华深知她闲不下来的脾性,不知她是怎样耐住性子,就这么一直守在沉睡的自己身边一动不动的,笑着抚摸她的脸颊:“妩儿……在想什么?”

      眼睛眨了几下,她突然揽住重华的肩膀拉他坐起来:“静华哥哥,陪我去看鸳鸯!”

      被拽着硬拉到莲池旁,重华还没站稳,就听到红妩欢呼一声,指着池塘中正在莲叶下嬉戏的一对水鸟,兴奋地叫:“看,鸳鸯吧!”

      稍大的那只头冠和翅膀上生着彩羽,稍小一些的那只就灰灰的有些不起眼,的确是一对鸳鸯。

      这个密境中草木繁茂,自然也养了不少珍禽异兽,这几日他们也见了不少,只是敖广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还养了这么一对鸳鸯。

      那两只相依相偎的鸳鸯虽然因得了岛上的仙气而比普通的同类神采奕奕了许多,但终究也只是毫无珍贵可言的普通水鸟。

      笑红妩的孩子气,不过重华也还是附和着点头:“对,是鸳鸯。”

      岂料欢欣过后,红妩回头眯眼看着他:“静华哥哥,鸳鸯今天我们也见了,是不是要做点被龙王念叨过的那些……”

      重华尚未明白过来她所指的是什么,唇上猛然被撞来的一双红唇袭中。红妩轻啃着他的薄唇,还不罢休地顶开他的牙齿深入,直吻到自己也气喘吁吁才放开。

      扶着她靠过来的身形,重华脸上已经带了些薄晕。

      红妩随手从房内召来银狐兽皮和软垫,布置在池边的碧草之上,揽着重华的腰将他带下坐着,大有就要在这里吃掉美人之势,嚣张地一仰头:“我就要美人在怀,春风得意!”

      然而她话说得豪气,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重华,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莲池中鸳鸯。那一雄一雌寸步不离地前后追随在一起,不时耳鬓厮磨,即便有一只游得稍远了,也立刻又转回去依偎在另一只身边。

      虽然只是普通水鸟,不过在这仙境中待得久了,只怕这一对鸳鸯早就活得比同类久上很多,虽然因为灵气局限不能修仙,但长生不死也不无可能。

      做仙是多好的事情,不必再尝生离死别之苦,再漫长的岁月也可以一同走过。连这一对普通的鸟类都有感知一样,珍惜这长久相伴的每一刻时光,不愿分离片刻。

      微微走神间,耳边却已响起一阵轻咳,重华掩着口微侧了头,随着不停的咳声,肩膀微微颤动。

      忙揽住他的身子,轻抚胸口为他顺气,饶是如此,重华还是咳了一阵才停下,微喘了两口气,虚弱地挑起唇角笑笑:“没什么,妩儿。”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愣了一愣,红妩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他悄无声息放在身侧的那只手翻开,果然在掌心看到一团鲜红血渍。

      天界众仙的仙体都有仙力护身,寻常受伤也只是损耗了仙气而已,断不会伤及本体。已经损伤到会像凡人一般咳出血来,那护体的仙力该会是多么衰弱?

      不想她太担忧,重华轻咳了咳,唤她:“妩儿……”却挡不住,红妩低垂着头,泪水无声滴落在他掌心,和那刺目的鲜血混在一起,洇成一片。

      “静华哥哥……如果不封印法体,你会怎样……”捧着他的手,红妩低低问出,“会像那一世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么?”

      重华抚摸她的脸颊:“妩儿,没什么的,不要哭。”

      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红妩用手随便抹去眼泪,从袖中摸出锦帕细细擦去他掌心的血渍。等那团血污擦净之后,她低头在那苍白的掌心轻吻一口,又含住修长手指,轻轻以牙触碰。

      她在凡间的时候就喜欢抓着静华的手乱啃,现在看她又这样,重华笑笑,轻声开口:“妩儿,我现在情况,还没到一定要封印闭关的时候……不用担心。”

      红妩抬起头点点,哭泣过后,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惫懒神情,咧了嘴嘻嘻一笑:“那静华哥哥就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做我的男宠吧。”

      “男宠”这个词她已经提过两次,重华有心不与她认真,也微蹙了眉好笑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说法?拿来跟我胡闹。”

      红妩挑挑眉:“自然是在凡间学来的,我从凡间学来的多了呢,比如说……”说着,身子突然欺近,俯在重华耳旁,一字一字轻声说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温热气息从耳旁拂过,重华扶住她压来的肩膀,侧头轻咳了咳,一丝红晕却终于爬上面颊。

      一朝得手,红妩却没继续,只是得意地低低一笑,俯身拦腰将重华抱起。

      这几日来没少被她这么抱,重华也不再挣扎,只是笑着微叹:“这么被你抱来抱去,倒还真是像男宠……”

      在他薄唇上轻啄一下,红妩神色自满:“那是当然!”

      重华毕竟是神思昏沉,笑笑不再跟她打趣,到房内躺下后不久就又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闻到满室飘着一种奇异芬芳。

      他本就擅通医术,随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撑着床榻微微坐起,掩唇轻咳:“妩儿?”

      红妩见他醒来,忙从桌前跑过来,满头长发此刻有些凌乱,一身红衣上也沾了些不知在那里弄上的草屑灰尘,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趴在床头:“静华哥哥!你醒了?”

      说着不等重华开口,又迅速跑回桌前,端了一只盛满浅红液体的玉碗过来,献宝一样举到重华面前:“静华哥哥,这是龙涎果的汁液,最助修行的,快喝了吧。”

      重华知道这就是食之可以平添修道者功力的龙涎果,这仙果顾名思义,只在龙族居住附近生长,珍贵异常。

      满满的一碗,不止是一只龙涎果的汁液,必定是她辛苦从岛内各处寻来的。

      不忍拒绝她好意,重华笑笑,接过碗来浅啜了一口。

      见他喝了,红妩兴奋之余忙扶着他身子,给他撑起背来怕他呛着:“静华哥哥,好喝么?”

      重华将那一碗都喝完了,才放下手轻笑着看她:“你要尝么?”

      红妩一愣,难得一时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碗底已经空了,她要是尝,该怎么尝?

      眨眨眼睛,她目光转到重华微挑的薄唇上才突然明白,瞬间居然红了脸,支支吾吾:“哦……嗯……”

      不是她脸皮薄,而是这样暧昧的话能从重华嘴里说出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突然听到这么一句,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不想她太尴尬,重华将玉碗递过去,笑着:“味道还好,榨成汁液喝起来也方便。”

      红妩伸手接过来,脸还是涨红:“岛上有不少,我可以每天去采……我怕静华哥哥吃了硬果身子不适。”

      这都还是当年在苏州顾府里的习惯,静华患有心疾常年服药,肠胃自然就不好,平日饮食汤粥之类的也较多。采了那些果子回来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着要弄成他习惯吃的,因为怕太凉也伤胃,还一直温着。

      她放在床边的手被轻轻握住,重华倚在床头向她笑了笑:“妩儿……谢谢你如此为我费心……”

      红妩连忙摇头,跟那微凉的手十指相扣,顿了顿开口:“静华哥哥……其实我不喜欢你在紫微殿里的那个结界……”她低下头,才接着道,“那太像……我会想起静园……那一年你不在了……”

      重华微笑着看她,冲她招手:“妩儿,过来……”

      红妩忙松开手,任那只玉碗自己飞回桌上,过去抱住他的身子。

      重华将软榻腾开一些,拉红妩也躺上去,搂着她的肩膀。

      吸了吸鼻子点头,红妩将头埋在他胸前。怀中的身躯微凉,只听他平缓心跳,嗅到他衣上浅淡暗香,没有半点情欲和躁动掺杂其间。

      就仿佛比那日在山洞中的旖旎风光,更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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