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之城》白日夜航

1、雨露之城

　　今天是宋禾在雨泣岛接受规育的第4380天。

　　中午休息去拿自己那份餐的时候，她意外发现送餐机器人多给了她一只小蛋糕。

　　灰色的，上面缀着水蓝色的小颗粒，就像钢筋水泥构建的雨露城下雨之后的模样。

　　可谁也没见过雨露城下雨。

　　这不重要，就算这座城终年干旱，地下水枯竭，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外地调水自制水源也让这里的人生活不愁。

　　想远了，宋禾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小蛋糕。

　　爸妈送的，她今天在雨泣岛全体考核中拿了第一名。

　　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爸妈在小蛋糕的礼盒里还给她留了这样一张纸条。

　　宋禾把饭盒拿回去，坐在宿舍大厅的残障人士洗手间里吃。

　　她不喜欢在公共餐厅或者宿舍里用餐，因为总能听见别人议论课程、考核，还有人爱大声背诵原理和守则。

　　雨露城或许有残疾人，宋禾不知道，但她肯定，身为雨露城一部分的雨泣岛肯定没有。

　　这里是规育圣地，是培养顶尖人才的地方，4380天前，她能进入这里，已经做过了全面的身体强化检测，无论她遭遇怎样的事故，她残疾的概率始终被机器评定在0.01%。

　　宋禾小口小口吃着餐盒里的饭，看到残障人士洗手间里又进来一个人。

　　“这里不是吸烟区。”宋禾对着进来的人说道。

　　“我知道。”梁泽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种看上去古老的，白色细杆拿出来，点燃，搭在唇边。

　　宋禾皱眉，雨泣岛里古香烟是违禁品，虽然它无毒无害，闻到了味道也不会对人产生健康威胁。

　　“你违规了。”她说道。

　　梁泽没有吭声。

　　宋禾盯了他许久，想了又想，将手里一张宣传纸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但刚拿出一角，她就发现梁泽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传纸，和她要拿出来的那张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吧？”梁泽问她。

　　那眼神如鹰一般锐利，宋禾瞬间读出了威胁的意味。

　　“不是。”她淡定说。

　　“是不是都没关系。”说着，梁泽将那张宣传单撕碎扔进了马桶里，冲掉。

　　“我们扯平了。”他又对她笑着道。

　　“谢谢。”宋禾说完，出了残障人士洗手间。

　　她把自己宿舍保险柜里的那一沓宣传单全部撕碎冲进了公共卫生间的下水道。

　　然后就在公共卫生间的另一个隔间里听到一小声抽泣。

　　她原本要离开这里，却停下脚步。

　　马桶冲水静音，常年的训练让宋禾步履轻巧，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更别说她去隔间的开关门时也是轻推轻拉。

　　其实还是有点声音的，但那个哭泣的人应该没注意到。

　　是的，有个隔间的人居然在哭泣。

　　宋禾想了半天，尝试敲响那隔间的门，问：“你还好吗？”

　　隔间里的抽泣瞬间停了。

　　里面的人就像被人塞住了呼吸道，除了心跳没有一点声音。

　　宋禾可以很轻巧地打开隔间上锁的门，这事其实是没有人知道的。

　　但现在有人知道了。

　　她进入隔间，锁好门，果然看到了一个红着眼的男生。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他一遍。

　　“我没哭！我没哭！你是不是要去告密！”男生高度紧张。

　　“我没有。”

　　“不，你有！你是整个雨泣岛的第一名，是老师和家长最喜欢的那种学生，是大家最认可的榜样，是最听雨泣岛话的，一有什么异常你肯定要告密！”男生声嘶力竭吼着，“我没有哭！我没有违反规定！我不是规育系统的残次品！”

　　宋禾受不了他发出的声音的分贝，遗憾从隔间退了出来。

　　回到个人宿舍，她翻出自己唯一留着的一张宣传单，轻轻叹了声气。

　　本想找一个伙伴的，但是，他不达标。

　　宋禾还没看完宣传单，就收到了老师的来电。

　　“小禾，今天下午的全岛优秀规育生演讲你怎么又请假？”老师的声音温柔亲切，“你可是全到第一，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分享。”

　　“我今天有事，”宋禾想了想道，“昨天新给自己的加了一组训练，不完成我就打算哪儿也不去。”

　　“啊，这样啊，”老师用惊喜的声音连忙道，“好好好，那你加油，你这样的孩子还愁出去找不到优质单位？对了，既然你不能到场给全岛演讲，那我能不能把咱们这段通话录音放出去，让其他人感受你的精神？”

　　宋禾笑了笑：“不能。”

　　老师：……

　　宋禾挂了电话。

　　她把宣传纸重新藏好，黑进训练系统，将自己所有未完成的任务设置成已完成，然后打开自己偷偷藏在宿舍的私人医疗舱，躺进去，治疗。

　　倘若谁在宋禾的私人医疗舱里看到她身上如此多的淤血疤痕，必然是要尖叫着哭嚎雨泣岛的监察系统和教育系统的失败，居然放了个做了如此多身疤痕体强化还依旧伤痕累累的残次品进来，还让她成为第一名，接受鲜花和掌声。

　　雨泣岛的规定有很多，宋禾记忆最深的有两条：
　　第一，不能哭泣，这代表该规育生心理承受力弱，属于残次品。
　　第二，不能受伤，这不仅代表该规育生的身体素质欠佳，更代表该规育生有很大可能因为伤痛产生不健康思想，属于残次品。

　　宋禾知道自己是残次品。

　　就像质检流水线上本该被打上不合格检疫章的肉猪。

　　而残次品只有一个下场，被赶出雨泣岛，集中隔离在雨露城的某一处，做着专门为残次品们准备的劳苦工作。

　　宋禾收拾好行囊，最后拨通了爸妈的电话。

　　“小禾，你今天为什么没去演讲啊？”父母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你以后是要进雨露城高级管理局工作的，多去演讲，让人家认识你也好啊。”

　　“高级管理局的工作我不太想做，”宋禾掰着指头数，“每天写文件、盖章、巡逻、开会，应酬，不喜欢。”

　　“那就去高级情报所。”父母笑呵呵道。

　　“还是写文件、盖章、巡逻、开会、应酬。”

　　“那就去最高安全局。”

　　“还是写文件、盖章、巡逻、开会、应酬。”

　　“工作嘛，不都是这样？”

　　“可我不喜欢，”宋禾道，“那样的工作和雨泣岛的生活没什么不同，每天学科技、文化、格斗课，然后吃饭喝水上厕所睡觉。”

　　“可是别人都这样啊，隔壁张阿姨的儿子已经去安全局里，还有李叔叔的女儿，也在情报所，你可应该去比他们还好的单位，高级管理局啊。”

　　“可我不喜欢。”宋禾又重复一遍。

　　“那你想去哪儿，别告诉我是中级安保所或者太空中转环的服务站，”父母又道，“你可是第一名，不能不求上进。”

　　“我不想去那些地方。”

　　“这就对了嘛。”

　　“那些地方也是写文件、盖章、巡逻、开会，都一样，”宋禾道，“我不喜欢做这些。”

　　“可工作都是这样啊，大家都在干，你怎么不喜欢呢。”

　　“我就是不喜欢。”

　　“那你喜欢干什么？”

　　“我想离开联邦。”

　　“胡闹！”

　　车轮话以感叹号迎来终结。

　　宋禾掐掉光脑通信，又去了残障人士洗手间。

　　梁泽看到她，拿烟的手颤了颤：“你不应该看到，这回我们扯不平。”

　　宋禾没说话，掏出宣传单展示给他：“要不要一起。”

　　梁泽的目光在那张劣质油料纸制成的红绿色宣传单上逡巡。

　　【荒芜城全新招聘！种菜养花泥瓦匠，小桥流水不重样！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妈的联邦！来荒芜城，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梁泽眉头紧皱：“荒芜城已经被列为禁区，里面的人都会被联邦通缉，我想你不该不知道。”

　　“我知道，违规嘛，”宋禾笑了笑，“就像你一样。”

　　梁泽捏紧了手上的烟蒂。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扯平了。”

　　“所以？”

　　“我一会儿要上课。”他走了。

　　宋禾脸上最后一点希望的影子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把宣传单撕碎了，毫不留情地冲进了马桶下水道里。

　　然后看着梁泽离开。

　　又转身。

　　“你要是失败了我可以去接你，”梁泽道，“只要那天不下雨就行。”

　　宋禾笑了，雨泣岛，或者是雨露城，从来不下雨。

　　“雨露保佑你。”梁泽又虔诚地向宋禾送上祝福。

　　“你现在真像围观神棍在雨之女神像底下求雨的雨露城人。”宋禾又道。

　　“什么？”梁泽拧眉。

　　“你也看不起神棍，不是吗？”宋禾反问。

　　梁泽没说话，走了。

　　当晚。

　　全雨泣岛响起警报。

　　雨泣岛非法出走一人。

　　“老师们都去了警卫办公室看监控，他们不知道逃走的到底是谁，因为录像里你身上所有被用作辨认自己信息的特征都被遮上了，你可真是厉害。”

　　“他们有点怀疑是规育生出逃，但又觉得是什么社会恐怖分子……因为你身手太矫健累……”

　　宋禾听着梁泽给她的内部汇报，捏了一把汗。

　　“别紧张，反正他们一定会怀疑的，毕竟你在雨泣岛接受过足足4380天教育，临近毕业马上就要去最好的单位高级管理局工作，是全岛第一名，”梁泽又道，“但他们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他们说这出逃者的身手、知识量、行为手段都足够特立独行，而规育系统是有一套完整的规育方案的，培养不出手段这么乖张的学生。”

　　“况且你告了假，本来就是有理由离开的。”梁泽补充一句。

　　宋禾放心了。

　　她知道自己一定能逃出雨泣岛，甚至雨露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数次规范化的教育让她产生了厌倦，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这些，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为什么会被写进规范手册。

　　她觉得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但她时常忘了考虑。

　　只有疼痛会让她记得。

　　有时候规育累了回来了，她想直接睡觉，但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想清楚。

　　然后她就用沾了毒粉，能导致强化身体肌肉组织坏死的刀给自己来上一道子，这样她才能感到疼痛和清醒。

　　只有疼痛和清醒才能让她继续思考这个问题，进而发现一些问题。

　　比如，她从小就高高在上，因为自己天赋优秀觉得与众不同，可为什么进了雨泣岛之后，她依旧高高在上，遥遥领先，却觉得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对，她再想想。

　　然后她发现雨泣岛的某些规定是非常有道理的。

　　比如这条：【不能受伤，这不仅代表该规育生的身体素质欠佳，更代表该规育生有很大可能因为伤痛产生不健康思想，属于残次品。】

　　她好像已经产生了不健康的思想。

　　她发现自己不是那个幼时就高高在上与众不同的她，这不对劲，她很沮丧。

　　为什么呢。

　　直到浑身上下留满疤痕，她也没有想出答案。

　　但她找到了可以给她答案的人。

　　那些人在荒芜城。

　　宋禾突破雨泣岛乃至雨露城的追击，简直轻而易举。

　　因为她生来就是最有天赋最优秀的人，雨泣岛规育系统里的第一名，甚至是比规育系统预计结果的还要厉害的第一名。

　　黑进雨露城安防系统轻而易举，控制关卡机器人无视上级指令放她出港轻而易举，将后面追上来的保卫队逐个击倒轻而易举。

　　甚至最后，她坐在一家高端的私人飞船上优雅地变身成一位上流高官，以斜45度角的最优姿势喝上等红茶也轻而易举。

　　没有人怀疑她，就连飞船的安防系统，也在她的控制下热情地给她推销着下一个要降落的中转环上的特产。

　　宋禾下飞船后当然来不及买中转环上的特产，又按照宣传单指示，匆匆登上一架隐蔽去往荒芜城的飞船。

　　整个行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荒芜城所在t-987星属于荒废星球，钢铁架起的高速桥、混凝土浇筑的千层大厦、电子机器人……所有标志现代科技硕果的东西，早就在历史的尘埃里灰飞烟灭。

　　这里到处是油画里油绿的树，金灿灿的田野，夕阳笼罩的小木屋，和根本不设防，来了就是客的热情的城市管理者。

　　“欢迎来到荒芜城，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城市管理者见到她来，热情跟她握手。

　　宋禾强压激动的心情，跟他握了手。

　　“小姐，在正式入驻荒芜城前，你还需要填张个人信息表，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城市管理者又道。

　　“好的。”宋禾马上点头。

　　她填完了个人信息，城市管理者拿起看了看，然后又抬头问她：“好的，那么，你是从哪里知道荒芜城的？”

　　“宣传单。”

　　“从哪儿得来宣传单？”

　　“卧室里。”

　　“卧室？”

　　“准确说，是医疗舱。”宋禾道。

　　“怎么会有人把传单放进医疗舱里呢？”城市管理者又问。

　　“呃……”宋禾勉强作答，“我的医疗舱来自二手黑市，也许有人将一沓宣传单遗落在了里面。”

　　“一沓，是吗。”城市管理者发出了疑惑的一声。

　　“你在怀疑我吗？”宋禾看他为难的模样。

　　“并没有，”城市管理者看着她，一脸担忧，“我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

　　“什么？”

　　“任何一个想要来到荒芜城拓荒的人，都发自内心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不是联邦倡导的系统模板，请问你也是吗？”

　　宋禾猛猛点头。

　　“那么，你想成为的人，是什么样呢？”城市管理者再度发问。

　　“我……”宋禾刚要说，却发现卡壳了。

　　她脑子白了一瞬。

　　对啊，她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想变得和别人不一样。

　　那“想成为的人”、“和别人不一样”，是什么样呢？

　　宋禾沉思，然后痛苦地皱起了眉。

　　“我……”

　　“你不知道吗？”城市管理者问她。

　　宋禾依然皱眉。

　　“试着想一想吧，孩子，别紧张，”城市管理者温和地对她道，“你已经成年了，一定有什么擅长的技能，也许你可以顺着它们找到你想成为的人，你可以说出来它们是什么。”

　　宋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点点头，然后报出了自己擅长的东西：“我擅长技术，我可以创建完整的系统，可以更改计算机内部重要参数以改变它的运行方式，我还可以制造工业机器人……”

　　“孩子，我们这里是荒芜城，崇尚自然的荒芜城，用不到这些。”城市管理者依旧温和。

　　“我还有丰富的文化知识储备，联邦的城市结构组织架构，联邦历史和战争我都清楚……”

　　“孩子，这里是荒芜城，不是联邦。”管理者再次温和提醒。

　　“我还会格斗，会枪械，会使用重型武器，拥有非常好的反侦查能力。”宋禾又迫不及待说。

　　“孩子，我们荒芜城是和平宁静的桃花源，每一个拥有坏心思的来者是不会成为荒芜城居民的，我们这里不需要战斗和安保，家家夜不闭户。”

　　“那……”宋禾迷茫了。

　　她说完了自己所有擅长的东西。

　　“孩子，”城市管理者不解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你拥有的这些技能，都足够让你在联邦游刃有余的滋润生活啊。”

　　“可我来这里是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和别人不同。”宋禾喃喃道。

　　“那么你想成为的样子，是什么样呢？”

　　“我……”宋禾再次茫然了。

　　她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在被挡在荒芜城港口不能入城的第三天，宋禾终于忍不住饥饿，捞了一条海鱼生啃了。

　　然后重金属中毒了。

　　倒下去的那一刻，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宋禾模模糊糊看着那只手，强烈的阳光将它照得明亮白皙，显得那手指上被火星烫伤的痕迹是那么耀眼灼人。

　　她抬起头，看着来人。

　　“梁泽……”

　　梁泽也看着她：“我说过的，你失败了，我会接你回去。”

　　宋禾听到这话，顿了顿，又默默低下头。

　　“雨露城没有下雨吗？”她动着干涩的嘴唇。

　　“没有。”梁泽回答。

　　然后他看着宋禾昏了过去。

　　……

　　“她不会再有任何逆反心理了，因为规育系统非常明智，当年并没有设定有关规育生特性的教育模块。”

　　“已经查明了，她身上的伤疤来自于毒素破坏，并非她自身身体素质问题。”

　　“是啊，如果不是她成绩极端优秀，谁愿意去额外纠正她不健康的心理状态，把她从瑕疵品当中解救出来呢？”

　　“医疗舱不必担心，所有我们经手过的在黑市遗漏没擦的指纹，都在她接受心理矫正旅行教育的这段时间抹除了。”

　　“放心，在联邦，不会有我们之外的其他人拥有荒芜城的宣传单的，荒芜城也不可能从联邦带走任何一个接受过正规规育系统教育的人，事实不就在眼前？”

　　“是啊，这一切都是规育系统的功劳。”

　　“感恩规育系统。”

　　“感恩。”

　　宋禾从昏迷中睁开双眼，看到舷窗外宛如钢铁森林一般阴沉又熟悉的城市。

　　今天的雨露城，依旧没有下雨。

　　她静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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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2.7.17
今天跟朋友聊天有感，写个短篇纪念一下。
顺便给下本要写的文打个广告：
《死线徘徊》
女主一行去玩，意外遭遇空难
飞机爆炸的那一刻，女主醒来了
原来没有空难，也没有出游，都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现在的她，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梦想成真当了实验室开发研究员，研究机器人，有了一个非常适合结婚的对象，每天蜜里调油
她松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伸个懒腰，准备开始美好的一天
然后突然摸到手边的一本书
一本她从未见过的红色漫画书，她拿起来，翻开，这才发现
那里面画着一个女孩模糊的侧影，只见她坐在飞机上，正在玩手里的小机器人，然后，飞机爆炸了
女主心颤了颤，哦，原来是看了这本漫画，才做了噩梦啊
她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下来，这才又翻到了下一页
然后看到，下一页的画面中画的是一个女人，她正坐在床上，低头翻看着一本红色漫画书
——那个女人，正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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