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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记忆不会骗人 ...

  •   程寒暮散乱着碎发的额头,程寒暮合着眼睫的双眼,程寒暮直直的鼻子,程寒暮淡白颜色的嘴唇,程寒暮的下巴,程寒暮的脖子和锁骨……

      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知道打量了多少回,我终于忍受不住,“噌”一下从病床边的椅子上跳起来,落地时差点踩到床腿。

      抱着腿无声跳了一下,我瞥了瞥还安然睡着的程寒暮,咬咬嘴唇,小心走到门口,轻声打开门出去。

      程寒暮院住得多了,我也成了医院的常客,走在病房外长长的走廊里,就有个漂亮年轻的护士姐姐一脸久别重逢的亲切的跟我打招呼:“哎呀,黍离又来了?长高了啊。”

      我就笑眯眯的装乖巧:“护士姐姐您好,您又漂亮了!”

      护士姐姐笑靥如花,拍我的头:“黍离真可爱。”

      别看我在学校人见人头疼,人送外号“鬼见愁”,但是我这张脸长得比较具有欺骗性。

      想当初刚进学校的头一个月,我们班主任一直认为我是个乖巧胆小的学生,跟我说话都轻声细气和蔼可亲,生怕吓到新同学。一个月后我在班上欺压男生被他当场撞到,他才如梦初醒。

      顶着这张纯良无害的脸在医院里混迹,我的行动也就比较自由,药房,值班室,没事儿混着就进去了。

      翻翻病历,摸摸瓶瓶罐罐,碰上值班医生心情好,还给我讲一通医学知识。

      撇下睡觉的程寒暮从病房里出来,我又混到值班室里,缠着值班医生给我讲内科学原理。

      我课本内容记不住,这些东西记得倒是很快,值班的帅哥医生就跟我调笑:“黍离天分不错嘛,高考志愿报个医学院?”

      我头点得严肃:“像我这种医学天才,未来的病人们需要我的拯救。”

      帅哥医生笑得前仰后合:“有志向就好,有志向就好。”

      正说笑着,蒋阿姨从门外探了头进来:“黍离,让你陪着舅舅,怎么又跑出来玩儿了?”

      “他刚才睡着了啊。”我屁股不离凳子,“睡着了我还陪什么?”

      “万一醒了找人怎么办?”蒋阿姨立刻又唠叨上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睁开眼连点人气都没有,寒暮一个人该多孤单。平时在家尽缠着你舅舅,到医院用得上你了你又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回去还不行啊。”被蒋阿姨念上了可不是几分钟能逃得了的,我连忙跳起来往病房跑,身后帅哥医生又是一阵笑。

      慌慌张张跑回病房,顺手把门关了,省得蒋阿姨再跟过来,我呼出一口气,偷偷看了看病床上的程寒暮,还好,没被惊醒。

      悄悄一步两步挪到病床前,挠挠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还在发愣,旁边病床上就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烦了的话,还是出去玩儿吧。”

      我连忙跳起来,程寒暮也没全睁开眼睛,眼睑半合,神态有点懒懒的。

      还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神情。

      “不是的……不是不耐烦……”赶快解释,我摇着手往那边打量他的神情,“程寒暮,你别生气,我没不耐烦……”

      “嗯?”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我这边,带些不解,“我没有生气,我是说,你坐在这里也很无聊,可以出去玩儿玩儿的。”

      原来不是生气了,松了一口气,我吐吐舌头,跑过去问他:“还要睡吗?”

      他轻摇了摇头,我就把床摇高,同时把床上的辅助桌推得远远的:“别忙你的事儿,程寒暮,我想跟你商量事情。”

      “你的高考志愿?”他神情立刻严肃,“就是这几天要填志愿表吧,你别老待在医院了,好好估分,认真考虑一下,别再像平时一样什么都不上心。”

      就知道他一上来就是一通训,我翻翻白眼:“值班徐医生夸我有天分,我想报医学专业。”

      看我一眼,他淡淡开口:“嗯?分估出来超分数线很多?你化学单考成绩很好?”

      一下被戳中死穴!化学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啊永远的痛……我几乎快要捶胸顿足:“我生物成绩好!”

      看着我轻叹了口气,他表情是看到小孩儿胡闹一样的无奈:“黍离,你性格不适合学医的,报个你喜欢的专业,要考虑成绩和分数线。”

      低头郁闷的鼓着嘴不说话,我不看他。

      “黍离?”他又叫我了一声,轻叹气,“我只是意见,你再想想?”

      “我要报本市的学校!”突然抬头,我大声说。

      “好的,”他轻笑起来,“你喜欢本市那个学校?”

      “真的?”我高兴起来,“说好了本市不准反悔啊,让我想想本市的大学……H师范?不过据说他们学校游泳是必修课啊,好讨厌,要跟一群猥亵男生一起上课,不要!”我拖了下巴开始历数本市学校,“H大?不好啊,据说因为树多所以蚊子特别多!K大?据说帅哥很多啊,不错,不错……”

      带点笑意的看着我不停碎碎念叨,他的唇角,有温柔的弧线。

      还是程寒暮的额头,程寒暮的眼睛,直直的鼻子下,淡白颜色的薄唇和下巴一起,拖出安宁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脖子,到锁骨。

      “据说G大的食堂很不错啊,喂肥了G大几届人……”嘴里毫无意义地说着,我终于伸出手,做了一个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做,为了不做甚至狼狈逃到值班室结果被蒋阿姨抓到的动作。

      俯身抱住他的腰,我把头埋在他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服里,深深的吸了口气:“程寒暮,我不会离开你。”

      微顿了顿,他抬手轻放在我肩膀上:“没大没小……要叫舅舅……”

      “不叫!”趴在他怀里,我依旧中气十足,“就是不叫!”

      “……”他一下无语。

      被一个一直严肃理性的人紧盯着你的眼睛问你有什么梦想的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但是程寒暮问的明显很认真,吃过午饭后我自告奋勇陪他到住院楼旁边的小花园里散步,结果我们两个刚走到草坪边的长椅上坐下,程寒暮就冷不丁转过头来问我:“黍离,你有什么梦想吗?”

      给他吓的一边胡乱想着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逮着我训一顿不脚踏实地好高骛远什么的,一边对着他认真的眼睛,还是说了实话:“有啊,我有梦想的。”

      他的表情也没什么意外,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样,点了点头,接着问:“是什么样的梦想?”

      “有一点点不怎么切实际,不过也不是太不可能……还有一点点梦幻,不过真的能实现的话,我会很高兴……”小心的遣词造句,我打量着他的脸色,“虽然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不过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有梦想很好。”他还是一脸认真,点点头,“人年轻的时候要有点梦想。”

      他说着,表情缓和了点:“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帮助你实现的。”

      “啊?”我眨眨眼睛,“你是说真的啊?”

      “当然是了,”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有点过于认真,失笑,“我又不是你,不管什么保证,转头就给忘了。”

      我吐吐舌头:“谁知道你会不会近墨者黑,跟我学会了……”

      “也知道你自己是墨,不容易嘛。”他笑着,抓住我的话柄。

      “真正有智慧的人往往能认清自我。”毫无惭色的无限拔高自己,我转转眼珠,“程寒暮啊,你说要帮我实现梦想,我的梦想就是亲你一口,你给我亲吧。”

      他有些哭笑不得:“别闹,黍离。”

      “看吧,这么快就反悔了,还说没学我!”我边嚷着,跳起来扑向他,“不行,要给我亲,你答应了的!”

      我厚脸皮功上来,他左躲右躲还是躲不过,给我冷不丁在脸上啃了一口,沾了一大片口水。

      满脸无奈,他轻咳了一声,好笑蹙眉:“李黍离!”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用上课的暑假,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白天混在医院里,晚上回家上网看电视,掐着指头等到程寒暮出院这天,一大早我就一路气势汹汹地把轮椅推上住院楼,挡在病房门口。

      里面程寒暮的第一瓶药才刚挂上,护士的工具都没收起来,我大马金刀的把门一推,两个人一起愕然望过来。

      看着我手扶轮椅,脚扎马步,表情严肃犹如烈士就义,护士姐姐一脸茫然。

      程寒暮已经明白过来,微叹了口气:“黍离……要到下午才能走……”

      气势一下泄下来,我耷拉着头把轮椅往病房里挪:“我先准备准备……练习下……”

      护士姐姐这会儿回过神来,“扑哧”一声就笑了:“小黍离,我还没听过出院还要练习哪!”

      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小陈叔进门正好听到这句,捂了嘴偷笑。

      笑吧!从我俩下车那时候,我把他卸下车的轮椅一把抢过来推着直奔电梯的时候,他就憋着笑了!

      转头看向这边,程寒暮脸上也有些好笑的样子。我放开轮椅,蹭蹭蹭,蹭到他床边,挨着床头坐下。

      一边看着我样子的护士姐姐随口说笑:“黍离现在这么黏舅舅,要是找了男朋友可怎么办?”

      “谁说我要找男朋友?”想都不想,我立刻反驳:“我要跟程寒暮在一起。”

      护士姐姐呵呵笑了:“小黍离啊,这个在一起跟男朋友那个在一起不一样的哦。”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只要程寒暮,别人都不要。”

      护士姐姐掩嘴笑:“哎呀,黍离还小呢……”

      “我不小!我快要18岁了,我是成年人!”我马上叉了腰说,强调,“生理课上都学了!”

      “嗯,嗯,”护士姐姐明显不相信我的表情,“那生理课上都学什么了?”

      “不就是……”憋红了脸,我居然死活也说不出课本上写的那些东西。

      这下连一边站着的小陈叔叔也哈哈笑起来了,程寒暮颇无奈的看着我:“黍离别闹了。”

      小陈叔叔和护士姐姐笑得更欢,我急得要跺脚:我明明没在闹!

      屋子里正热闹着,病房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了,不大的动静,却因为开的突兀,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门口处站着一个女子,衣着典雅,气度高贵,但是她似乎有些紧张和局促,攥着手中珍珠白的手袋:“请问,这是程寒暮先生的房间吗?”

      我偏头看向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些异乎寻常的东西,来解释我心中的突如其来的异样。

      在这一天,在我接近18岁生日的暑假里普通却又不寻常的一天,后来的一切都会为之发生改变。

      可是程寒暮,当你向我询问未来梦想的时候,那时候,我所有的最宏大和最卑微的梦想,就是你。

      似乎在一夜之间,天气就冷了起来,虽然阳光依旧灿烂,天空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风而变得瓦蓝,但是空气中,已经有了带些凛冽的寒气。从来都懒得看天气预报,早晨穿着薄薄的外套走出酒店的大门,我居然打了个哆嗦。

      想了一下,还是嫌回去穿衣服麻烦,拉拉肩上的背包,就这么走了出去。

      在酒店门口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去昨天问出的上河庄徐窑村。委托已经僵了这么几天了,希望今天能有大的进展。

      上车说了地点,司机很干脆的点头表示明白,一踩油门就上了路。

      趁着车上的空闲,我把手机拿出来,一条条翻看开机之后发过来的短信。

      两条广告之后,跳出来一条:早安,一路顺风,之后还跟着一个笑脸符号。是舒桐。

      我忍不住就笑了,顺手回复:谢谢。

      兴许是看我一个人在这儿笑得动静太大,旁边的司机师傅看看这边搭话:“这么高兴?男朋友吧?”

      我抬起头,笑着摇头:“刚认识而已。”

      这地方靠山,本地人性格里也带点山地的直爽,的士司机边挂档边笑着说:“那不是正好能发展成男朋友。”

      我不欲搭话,也就笑笑不再去提,司机见我不想聊天也就不再开口。

      村庄离市区并不近,出市拐上市级公路走上一段,再拐上旁边沿着山脚修建的盘山观光公路,最后走上一段沙石铺就,勉强有两个车宽的土路。

      车在茂密得几乎不见阳光的橡树林中左拐右拐,还趟过了两座漫水桥和一片部队营地,走得足足有一个多小时,走得我都开始疑心路边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只野生动物,道路才霍然开朗,一片红墙白顶的民房出现在视野里。

      干净的水泥路,整齐的房屋,因为有太阳,几堆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向阳处聊天。

      付钱下了车,司机向我笑笑:“需不需要我等你回去?另加50块。”

      我说这么偏远的地方他怎么也没有加价就肯送我过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我摇摇手:“不用,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办完事。”

      司机也不啰嗦,反倒带笑加了一句:“这里手机信号弱不好上网,再说你约车只加50块肯定没人来。”

      说完他就嘿嘿一笑,竟然就这么一踩油门,调头绝尘而去。

      我抬头看看四周,树林茂密,不见人烟,再回头看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山谷腹地,周围几个山岭,挡住了来时的路。

      我只能默然无语了一阵,打量了一下四周,走向最近处几个老人,笑笑对他们说:“大爷大妈,向你们打听个事儿行吗?”

      几个老人都笑了,其中一个老大爷说:“有什么不行的?啥事说吧!”

      我笑问:“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姓徐的人家啊,他家原来有个挺俊俏的闺女,嫁到城关北街去了?”

      老大爷笑了:“俺们这村有一半人都姓徐,嫁到市里的闺女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你到底要找哪家啊?”

      这种山村的确基本都是同族同姓的在一起聚居,只说姓徐还真跟没说差不多,我问道:“我说这事儿早了,有二十来年啦,那闺女好像叫爱珍还是什么的……您有印象没有?”

      老大爷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大妈突然插嘴:“哎呀,难不成你说的是北村四哥家的闺女?那闺女就是嫁到城里北街去了吧,她女婿高高个子,还是个中专生哪!”

      我看有了眉目,赶快插嘴:“是不是叫张随军?”

      大妈皱了下眉头,随即很肯定的点头:“是叫随军,我记得可清楚了,他跟南村的老五重名,都叫随军!”

      她说着,又很惋惜地摇头,“闺女你要找的真是四哥家的爱珍啊?爱珍那闺女真可惜啊,嫁过去不到六年,她女婿跟人打架,就把她牵连死了,听说她女婿最后也枪毙了……哎呀,真是……”

      在这种小山村里,果然像这样的凶杀案几乎是传播的人尽皆知,我接着问:“大妈,我就是来打听爱珍的啊,您能告诉我她家在哪里,还有人什么人没有了?”

      大妈看看我说:“你真要找四哥他家的人,可有些不巧了,四哥除了爱珍,就剩一个小儿子,十来年前就招到魏村当上门女婿去啦,把他爹都带去了,爷俩儿这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这大妈也不知怎么回事,边说边上下打量我,“说起来,爱珍好像生了个闺女,今年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啊?还真巧啊,”我笑着,“那我这么像她闺女,大妈您能告诉我去魏村的路吗?我今天一定得找到爱珍家的人。”

      大妈笑起来:“看你这闺女说的,就算你不像她闺女,这么大老远的问上门来了,我能不告诉你吗?”边说,还是边继续打量我,用手指指村后的山岭,“看到那个岭了没有?沿着路走,翻过去,再走约莫四五里地,就到啦!你到村里就问徐爱民,那是爱珍她弟的名字。”

      “好的,大妈谢谢您啊。”一边道谢,一边抬头看那个目测距离仿佛颇不远的山岭,我今天第二次苦笑起来,我只想着是乡下,没想过是这么偏远的乡下……

      刚才我是傻什么?到地方就该跟那个的士司机商量下,包他一天车的……他走得也太干脆利落了点!

      可能是看出了我面有难色,大妈好心的补充:“你就在这路边等一会儿吧,那边有个石料场,待会儿有拉石料的车过来,让他们带你过去吧。”

      连忙摆出一个笑脸,我向大妈道谢:“太好了,谢谢您啊。”

      就这么站在村头跟几位大爷大妈又随口聊了几句天,打听了一些徐爱珍家人的情况,等了有半个小时,才看到路上慢悠悠的开过来一辆老式的小型东风卡车。最早跟我搭话的那个大爷站在路边挥了挥手,那辆卡车就停下来:“徐三爷,又要带人哪?”

      被称作“徐三爷”的大爷摆摆手,颇有气魄,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个说话管事的:“带个远出来找人的闺女,就到魏村。”

      卡车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胖胖的,长相憨厚,哈哈一笑,就冲我说:“上车吧,别嫌我车脏啊。”

      我连忙摆手摇头:“这是多亏您帮忙呢,谢您都来不及呢!”

      卡车司机也挺豪爽,哈哈又笑了起来。

      带着东西坐上车,跟村头的大爷大妈们告别,卡车也开不快,在不甚平整的沙石路上摇摇晃晃就上了路。

      因为路边就是树木,沙石路上的灰尘也并不太大,绕过山岭,再走上了一段时间,道路有了分叉,一条向右转,一条继续向前。

      卡车司机把车停下,指着那条右转的路对我说:“就这条路,走不到半里地,就是魏村啦。”

      下车向他道了谢,目睹卡车又摇摇晃晃的向前开去,我转身顺着这条比来时更窄一些的土路,接着走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住惯了钢铁森林缺乏锻炼,总觉得这些在当地人口气中颇近的距离比他们说的要夸大很多……总之我现在是从树林里看不到那个“不到半里地”的魏村的影子。

      信步走着,半是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阵阵秋风吹过树林的哗哗声音,居然再也听不到一点杂音。

      眯上眼睛,让微凉的秋风吹过脸颊和手指,突然想起了一首在学校时读过的诗,描写的大致就是这个自古闻名的山脉脚下的景色:地僻人烟断,山深鸟语哗。清溪鸣石齿,暖日长藤芽。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林间见鸡犬,直拟是仙家。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我也无缘见到那些在春天里开满整个山坡的映山红。

      真是悠闲的诗,悠闲的生活……想想刚才路过的那个小村庄,深藏在密林之中,宛如隔世,秋日阳光下懒散闲适的老人们,这种地方真的不适合让人把血腥的往事与之联系起来。

      那么待会儿要去的另一个村庄呢?隐藏的比之前的村落更深,隔绝的比之前的更彻底。

      当年徐爱珍的弟弟和父亲,选择用来开始另一段生活的地方。

      正不着边际的乱想,脚边的灌木从中突然一阵窸窣,紧接着,一个灰色的小身影迅速的跳出来。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我连忙跳开一步,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原来是一只野生的松鼠。

      比老鼠略大一点的身影,大尾巴翘起,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似乎是瞄了瞄我之后觉得没有威胁,双爪捧起掉落在路上的一粒橡子啃了两口,这才重新跳回树林。

      比起被我惊吓,似乎它给我的惊吓更多一些,四周看看没人,自己摸摸鼻子……刚才还想这地方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只野生动物,这就真出来了。

      松下气来继续走路,才发现不知不觉,透过树林已经可以看到前面掩映在树木之后的村庄了,和村庄的影子一起到来的,还有溪水清脆的哗啦。

      过了这么辗转的一个早晨,终于快要接近真相,心跳都有点加快,我精神一振,快步走向那里。

      正要三两步从石头上跨过小溪,前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脚一滑,我差点跌到溪水里去,等站稳了,打量面前这个手拎水桶,提着一根扁担的中年人。

      风霜已经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是这张脸上,却有着极少见到的清俊气质,淡淡打量着我,他继续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找徐爱民。”有些愣的回答了,我不由自主的打量他的五官。

      “我就是徐爱民。”出乎意料的干脆,他盯着我,“你来找我干什么?”

      除了程寒暮之外,破天荒的我在跟一个人说话时,会有莫名的压迫感,有些语无伦次的,我解释:“我来问您你姐姐徐爱珍的事,听说她有个女儿……”

      “我姐姐没有女儿,”他眯上眼看我,“你是谁?”

      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走去,挂在扁担上的水桶在我视野里微微摇晃,桶环跟扁担勾相扣,发出吱嘎的声音。

      走过了两条巷子,穿过一道门,走进一个小院子内,徐爱民将水桶卸下,收着扁担的挂钩,淡淡开口:“说吧,你打听我姐姐干什么?”

      从刚才在溪水边示意我跟他走之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我也趁机理了理思路,马上回答:“请您不要误会,我对您没有恶意。我有个朋友认识您姐姐很多年了,想找机会拜祭下老朋友,我是帮他的忙来打听的。”

      微眯着眼睛看我,徐爱民突然冷冷一笑:“那个人是你的朋友?不是雇你的老板?”

      既然被看出来了,我只好带些尴尬的笑笑:“徐先生眼光真好,我在您面前都无所遁形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也只是替人家跑腿的,如果您能给我些方便就给,您要是实在不给,就当我白跑一趟,到这么远的郊区来散步算了……”

      淡看我一眼,徐爱民弯腰,把水桶里的水倒入院中的水缸内,接着把空桶和扁担放到一边,指指不远处的房门:“进去说话。”

      三间连在一起的水泥平房,进门之后不是普通民居的电视和茶几,而是两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之间是一张原木色的八仙桌,摆着两把藤椅。

      徐爱民指着椅子:“请坐。”接着又转身出门。

      又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两只茶杯。

      茶壶是颇有年代感的铝质茶壶,茶杯是做工略显粗糙的青瓷,徐爱民倒满一杯茶放在我面前:“请用。”

      茶水是极清的淡黄色,我捧起来喝一口,清淡的口感里带些糯糯的香浓,连忙夸赞:“很好喝的茶。”

      徐爱民一笑:“槐米茶,乡下人带到地里去解渴的东西。”

      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我捧着茶杯,环视屋内的摆设,同时打量对面的这个人。

      洗得发白的深蓝中山装,同色的裤子,绿色军用球鞋,除了气质之外,徐爱民怎么看都是那种乡村里常见的农民。

      但是穿戴衣着可以骗不了人,气质可是绝对骗不了人的,特别是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中年男性,学识修养如何,一眼就能从谈吐神态中看出来。

      我不知道徐爱民是为了什么留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但我肯定,他早年绝对受过较好的教育。

      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口略带试探:“徐先生,您爱人不在家啊……”

      “没有,”徐爱民很干脆的接过话,“我没结婚,更没有做上门女婿,跟村里的乡亲们说的是假话,我只是想搬出来住。”

      我笑笑点头,果然不出所料,这房间里干净整洁,但色调太冷,没有女主人的气息。

      “告诉苏洪文,”毫无预兆地,徐爱民开口,“我不会原谅他,我爸也不会,我绝对不会让他再打扰到我姐姐的安宁,叫他不用再费力气了。”

      我都还没有说明,对方就已经猜到我的来意,还把路给斩钉截铁的堵死了。

      我愣了愣之后,假装摸摸下巴抬头思考,“徐先生,说起来我有个一个朋友,最喜欢的就是像您这样气质儒雅脱俗的隐士,我介绍给您认识,您感兴趣吗?”

      “嗯?”这次轮到徐爱民有点愣了,“你说什么?”

      “就是她也是单身,我看您也是……”我清咳了一声,“您这样的美貌大叔,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人,我才忍不住冒昧问一下。”

      还是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之后,徐爱民仿佛终于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挥手:“什么美貌大叔……现在的女孩子想法都这么奇怪……”

      他说着摇了摇头:“我住在这里,只不过是想避世罢了,你不用开这种玩笑来缓解气氛。”

      我再干咳一声,讪讪笑。我承认我这么说是有故意耍宝缓和气氛的意思,但是徐爱民这样的人真的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说介绍朋友给他认识也不是完全在胡说。

      常文心那个大小姐就迷恋这样的大叔,迷恋到不可自拔好吗?

      徐爱民笑过之后,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冷若冰霜,他摸摸手中的茶杯:“你这么个年轻女孩子,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给人办事也不容易,今天中午我留你吃饭,不过我姐姐的事,不要再提了,再提我也不可能告诉你。”

      我只好笑:“好,既然您这样说,我就不提了,谢谢您款待。”

      徐爱民点头:“粗茶淡饭,吃得惯就好,不用客气。”

      剩下的时间,我在徐爱民的小院子里逛来逛去,招猫逗狗,喂牛赶鸡。

      跟所有农村的家庭一样,这个不大的小院里六畜俱全,厨房外一间瓦楞纸房里,还喂了几笼兔子。

      徐爱民很早就进了厨房去做午饭,临近晌午时,徐爱民的父亲才扛了一把锄头慢悠悠的走回家门,看到我一个陌生的外地人在院子里站着,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来了?”

      我连忙点头问好。

      徐爱民父亲回来后不久,徐爱民就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上房,招呼我吃饭。

      金黄的小米粥,两个水灵的炒时蔬,还有一盆豇豆炖红烧肉。

      最让人垂涎的是几个刚烙好的面饼,香气四溢,夹一块放在嘴里,松软咸鲜,外面一层酥皮咯吱作响,立刻把我馋虫勾出来,接连吃了好几块。

      吃完了饭徐爱民收拾碗筷去洗,我坐在屋里的藤椅上,一边随口跟徐爱民的父亲拉着家常,一边惬意的打饱嗝,眼睛笑得都快眯上。

      真是埋没人才啊埋没人才,这种气质又好做饭又好手艺的极品大叔,若不是隐居起来,也不知道多少个妹子要前赴后继。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还想这么罪恶的事情,午饭后不久,原本晴朗的天色居然阴沉下来了,屋外风声渐大。

      徐爱民用毛巾擦着手匆忙走了进来:“爸,要下雨了,您把门窗都关下,我去把鸡赶回来。”

      看看灰暗的天色,真是快要下雨的样子,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今天不是要被困在这里回不到市里了吧?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焦急,徐爱民父亲缓缓开口:“别急,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坐下看本书吧。”

      我点头,抬头冲他笑笑,不愧是能生出徐爱民这样儿子来的父亲,短短相处几个小时,只在他脸上看到一片泰然自若。

      有这样的父亲和弟弟,当年的徐爱珍,那个会写日记记录每一天琐碎的生活,至死也只在字里行间提起过一次那个秘密的恋人的,该是个怎样的女子?

      “大爷,”我向徐父笑笑,“您能告诉我么?关于您女儿的事,听说,她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是,爱珍有个孩子。”从怀中摸出一根旱烟,填上烟丝点燃,徐父点头:“不过是个男孩,年纪应该比你大点,长得很像他娘……”

      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徐父略微顿了一下:“那孩子,后来改了姓苏。”

      “爸!”门口传来徐爱民提高声音的一声断喝,他走进来,看着我:“李小姐,饭也吃过了,天快要下雨了,请你早点回去吧!”

      “这……”没想到他会突然赶人,我有点愣的站起来。

      “爱民!”用烟袋锅敲了敲桌沿,徐父清咳一声,“哪儿有下着雨把客人往外赶得?”

      “雨还没下!出村也能搭上运石料的车!”徐爱民盯着我的眼睛,“李小姐请回吧!”

      总不能再磨下去等别人父子因为我吵起来,抓起放在一旁的背包,我点点头:“好吧。”匆忙走出两步,又回头笑笑,“没关系,我包里有伞,午饭很好吃,谢谢款待。”

      急匆匆的从屋内走出来,穿过院子出去,身后徐爱民和他父亲都没有送出来,屋内仿佛只留下一片沉默。

      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风已经越刮越大,这种山脚下的风不同平原,往往气流从四面八方灌过来,吹得沙石横飞。

      我把墨镜从背包里摸出来带上,把外套的帽子带到头上,看这风的架势,待会儿真下起来我的伞也不用拿出来了,不到一分钟就会被吹翻。

      一边走着,我脑子里还一直回荡着徐爱民父亲的话:那孩子,后来改了姓苏,年纪应该比你大点,长得很像他娘。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频率飞快闪烁的屏幕上,显出两个字“舒桐”。

      风声呼啸着从身后的山村中吹过,席卷着整个山坳。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最初见到徐爱民时,那对他五官莫名的熟悉感是为什么了。

      摁下通话键,我把手机举到耳边:“你好。”

      “黍离?”一贯清朗的声音里透着点焦急,舒桐笑了笑,“你在哪里?天气像是要下雨,赶得回来吗?”

      “嗯……”我应了一声,并不回答,“你今天不是要去达摩岩吗?山上风更大,小心啊。”

      “我啊,”略微顿了一下,舒桐笑笑,“早上偷懒睡过了点,所以还是没去,尽快回来啊,我在酒店等你。”

      “舒桐,”静了一下,我问,“我想问一下你,你是不是改过名字?比如说,你曾经姓苏,后来改姓了舒?”

      舒桐和我一起登记的酒店房间,我扫了一眼,他用得是身份证,姓名是“舒桐”无疑,但身份证上却并不会显示曾用名。

      所以这个问题,就被我忽视了,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我路遇的普通人,乃至今天见了徐爱民的长相,我也没有立刻联系到舒桐身上。

      可他跟我偶遇的时机,还有行程的重合,其实也太过凑巧了一些。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的声音还是笑着,“黍离,听你那边风声好像很大,赶快找个地方避雨……”

      我一笑:“秋天的雨,淋了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有点大了……苏翔英先生。”

      话筒那头是不是有声音我没听到,因为突如其来的一道黄色的光线蓦然射入我的视野,接着是急促的刹车声音,树木枝叶折断的喀嚓声,厉声的吆喝。

      急速前进的东风卡车向我冲过来,扬起浓重昏黄的尘土,接着,是一片沉寂。

      有些头昏脑胀,知了没完没了的在耳朵边尖叫,热浪从开着的窗口里一股一股的吹过来,脑子于是更加恍惚。

      我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手里的香草冰淇淋,身后病房里隐约的说话声零散的飘到了耳朵里一些。

      属于女性的柔和优雅的嗓音,会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偶尔拔高几个字,透到门外来,却还是悦耳有礼,不会让人觉得失态。

      他们在说什么?

      猜不到,就算竖起耳朵来听,程寒暮的声音也一点都听不到。

      也不奇怪,他说话声音本来就低,就算被我气到脸色发白,声调都从来没舍得拔高过半分,跟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说话,当然也不会破例。

      天气太热,香草冰淇淋化得太快,勺子戳下去,居然在纸盒子上戳出来个洞,粘稠的冰淇淋汁慢慢流到手上,黏住指头,有滑腻腻的冰凉。

      “黍离。”身后的病房门突兀打开,程寒暮站在门口,脸庞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他顿了一下,“你进来,黍离。”

      “哦”了一声站起来,我把手里汁水淋漓的冰淇淋盒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拍拍屁股跑过去。

      刚站稳,手腕就被拉住了。抬起头,我差点认为是我中暑出现的幻觉。

      嘴唇微抿着,程寒暮并没有低头,微带凉意的手掌从我手腕上滑下来,滞了片刻之后,握住了我的手。

      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程寒暮会主动拉我的手,这才想起来,坏了,手上冰淇淋汁还没擦……

      还处在惊吓过度的状态里,程寒暮已经拉着我走进病房,随手关上身后的门,然后又停顿了一下:“黍离,这是你妈妈。”

      “啊?”我的视线只留在他脸上,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微愣了一下,继而有些挫败地看着我,程寒暮伸过另一只手,托着我的脸,指肚轻轻擦过我的脸颊。

      迷迷糊糊就跟傻了差不多,我才刚反应过来程寒暮是在擦我脸上沾到的冰淇淋,他就拉着我的手,很轻但很坚定,让我转向,面对房间的另一边:“黍离,这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来找你。”

      略带着局促,站在那里的那个妆容精致到甚至看不出年纪的女子,脸上还留着些与她形象不符的泪痕,紧紧盯着我,目光殷切。

      病房中静到似乎听得到呼吸的声音,我转回头,去看程寒暮,一言不发。

      输完液,午饭也吃完……似乎已经到了可以和程寒暮一起出院回家的时间。

      但所有人好像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翘着腿坐椅子上,我仰头看天花板。

      “黍离。”我无聊都快睡着,病房门终于被推开,程寒暮走了进来,站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

      真不知道是搞什么,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之后,我在病房里待得都比程寒暮久。

      上午被我一言不发得瞪了足足十分钟后,那个女人就开始拉着程寒暮乱跑,一会儿说是出去喝杯咖啡,一会儿说是到院子里坐坐。

      结果小陈叔就替程寒暮举着输液瓶子跟她跑了一上午。看没看到别人还在住院?烦死了。

      “黍离,”看我不理他,程寒暮就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又摸摸我的头,“我跟你妈妈谈过了,你不记得她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

      咬咬嘴唇,我低着头不说话。

      “等慢慢熟悉了,我们再说以后的事。”继续说着,程寒暮今天的声音特别温和,“是像现在一样生活,还是多跟你妈妈相处,都看你自己的意愿。”

      我还是不说话,低头扣指甲。

      程寒暮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我头上:“黍离……”

      我抬头,瞥他一眼:“她是你姐姐吗?”

      “嗯?”冷不丁被问这么一句,程寒暮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是我舅舅嘛,所以我妈妈就是你姐姐吧,这女人是你姐姐吗?”我绷着脸,说得一本正经。

      无语地看着我,似乎终于被我的脱线思维打败,程寒暮抬手揉揉眉心:“李黍离……”

      “不准把我送给她!”眼眶冲上一阵酸楚,想也没想,我就跳起来,紧紧抱住程寒暮。

      他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病号服,淡淡苏打水的味道钻到鼻子里,我也不管,死命把头往他怀里钻。

      我才不管什么莫名其妙的妈妈,谁知道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么多年我跟程寒暮过得好好的,我才不要妈妈!

      “程寒暮,不准你把我送给别人!”嘴里喊得气势汹汹,喊完我就呜呜哭了出来。

      “黍离,黍离……”没想到我会哭得这么唏哩哗啦,程寒暮也慌了手脚,连忙拍着我的肩膀,“别哭,黍离,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

      其实也不是特别伤心,多半是等程寒暮了半天等得心烦,所以借题发挥,我索性哭得更厉害。

      “黍离别哭。”他搂着我的肩膀,仿佛轻叹了口气,“你是想吵得我今天出不了院啊?”

      我赶紧抬起点头,从衣服缝里看他,脸色有点苍白,眉间也有倦意,这半天下来,那个女人一定没少缠他。

      收起点眼泪,我还是靠在他身上,不动。

      “黍离,”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他开口,“你别怕,我不会把你随便交给别人的……”

      说着他停了下,笑笑:“再说你都快是个大人了,我怎么会不问你的意见?”

      “逼我给老师写检查的时候就没问我意见。”我小声嘀咕。

      “这能一样嘛?”有些哭笑不得,他低头看我,开玩笑一样的又叹口气,“再说把你教成这样,我就算想把你交给别人都不好意思……”

      我偷偷撇嘴,我怎么了,我觉得我挺好的,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

      暗暗不满着,我也不敢再一直趴在程寒暮身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正好这时候小陈叔敲了敲门:“程先生,苏太太在外面等您。”

      我翻翻白眼,算上我哭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分钟,这就着急了。

      程寒暮应了一声,站起来拉住我的手,临出门前,最后问我了一句,“黍离,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我点头,真的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

      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抵触,谁想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女人妈妈?

      沉吟了下,程寒暮也没说什么,打开门拉着我出去。

      早就等在门外的女子先是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接着又转头去看程寒暮,目光带着急切。

      摇了摇头,程寒暮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抱歉,苏太太,黍离一时还接受不了,我希望我们能缓缓再谈。”

      神色立刻失落下来,目光又转到我身上,苏太太嘴唇微动了下。

      马上就又往程寒暮身上贴了贴,我想我拒绝的意思应该很明显。

      天很蓝,知了很吵,暑假的日子还是很美好。

      这要是新闻,流落在外多年的儿童,突然被亲生父母找到,就算不扑上去认亲,心灵也必定受到巨大冲击,于是乎一反常态,开始变得自闭孤僻,产生种种心理问题,继而牵扯出无数家庭纠纷。

      不过我好像没有一点反常症状,每天还是睡到太阳晒到屁股被蒋阿姨揪出被窝,还是吃饭的时候跟小陈叔不停斗嘴,还是抓着零食窝在电视机前就是半天,还是兴致来了蹦起来就跑到程寒暮房间骚扰,接着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出门。

      经过高考摧残后这么难得的暑假,我才不要浪费在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上,更何况沉思这种活动一点也不适合青春开朗的我。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这天下午我正四脚朝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程寒暮就从楼上走下来了,淡色亚麻衬衫,舒适的白裤,看得我连吹口哨:“舅舅您这是要去钓鱼还是打球?不穿您的黑西装了?”

      知道我这两年只有在搞怪的时候才会叫他“舅舅”,程寒暮有些无奈的走过来,看到我两腿翘得比头还高的尊容就直皱眉:“起来换衣服,带你出去。”

      他停下来扫视我一眼,又皱眉:“把脸洗了。”

      “哇”得蹦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嘿嘿直笑:“程寒暮你终于要带我出去约会了,我好高兴!”

      气得哭笑不得,程寒暮抬手一指弹在我额头:“少贫嘴,快去准备!”

      “知道,知道!”生怕他再反悔,我一溜烟跑去洗脸换衣服。

      宽腿短裤,大T恤,头发随便扒拉扒拉,照照镜子没有什么不妥,我就咚咚跑下楼。

      和程寒暮出了门,小陈叔早就等在外面了,看我打趣:“呦,小黍离高兴成这样子,嘴都咧后脑勺上去了啊。”

      我正高兴着,才懒得理他,还是眉花眼笑的拉着程寒暮上车。

      我能想象得到程寒暮带我出去逛博物馆逛天文馆逛科技馆逛公园,却没想象到他居然带我去买衣服。

      呆呆拿过导购姐姐笑眯眯递过来的小洋装,我愁眉苦脸回头看程寒暮:“还要试?”

      四平八稳在一边的沙发上坐着,程寒暮最后打量了一下现在我身上那件粉色雪纺连衣裙,皱着眉点头:“再试一下。”

      捂着脸一声哀号,我把衣服顶到头上窜回试衣间。

      不是我非要表现得这么痛苦,要我穿这么淑女的衣服简直是折磨。

      何况,你见过有人顶着一头碎短发,然后穿一身到处是蕾丝的蓬蓬裙么?

      幸亏商场里空调温度低,要不然一会儿工夫换个七八十来身,我也不止气喘吁吁,还得满头大汗了。

      匆匆又把手上这套米黄的泡泡袖套裙穿好,我死气沉沉拉开门出去,耷拉着脑袋:“成么?”

      程寒暮刚才就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立刻摇了摇头:“再换一套。”

      我都快哭了:“还换?我可不可以先喝瓶可乐再接着试……”

      旁边的导购姐姐可能是看我们俩有趣,就笑着说:“可能是小丫头的发型不太适合甜美风格哦,这里有一套样式简单一点的白色裙子我都很喜欢,拿来给你试一下?”

      程寒暮听了就点头向导购微笑:“麻烦您了,谢谢。”

      我只好翻着白眼最后声明:“最后一套!你再让我试我就告你虐待儿童!”

      裙子马上就被拿过来交到我手上,导购姐姐笑着:“小丫头真有趣啊,快去试吧!这套保证漂亮!”

      程寒暮也略带无奈的点头:“好了,最后一套,试完再没有了。”

      我冲他吐吐舌头,跑回试衣间穿衣服。

      无袖方领的连衣裙,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下身是刚刚过膝的短裙,简单素净。

      刚从试衣间出来,导购就“哗”了一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往镜子前推:“小丫头先自己看看,怎么样?多文气漂亮!很像大家闺秀吧!”

      我探头看镜子,镜中那个女孩子也探头看看我,虽然没导购姐姐说得那么夸张,但确实没有前几套那么突兀,反倒看上去有些娴静又灵气的样子。

      连程寒暮也起身走过来,神色舒缓下来,轻点了头:“这套还可以。”

      我摸摸下巴,对着镜子摆了几个造型,突然找到感觉,把手拢起来放在腰间,志得意满地摇头:“怎么样?像赫本吧!我果然适合走复古高雅路线……”

      脸色正好的程寒暮抬眼瞥我一下:“猴子版的赫本?”

      旁边导购姐姐立刻捂着嘴笑开,我气急败坏,立刻跳起来反对,辛苦摆出来的优雅造型连半分钟都没保持。

      最终还是买了这套裙子,又挑了中性一些的短裤和小衬衫,然后连拎包和鞋子都挑了买走。

      程寒暮付款后,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屁股后出来,我还有一点点沉浸在赫本的幻想世界里:“哇,我们要不要租个摩托上街?我保证我会把赫本的尖叫模仿得很像的……我最喜欢真实之口那段,咱们去银行门口找个狮子头试一下?”

      我说得太兴冲冲,结果袋子太多,脚下一绊,差点跌出去。

      连忙回头才抱住我没让我跌倒,程寒暮一脸无奈:“你这又是在模仿什么?”

      样子太狼狈,我只好尴尬清咳:“天然呆的妹子啦……很萌的……”

      更加无语,程寒暮接过我手中一半的袋子,满脸哭笑不得:“好好走路。”

      “是,是。”毫无惭色继续跟在他旁边,手空了一半正好便于我抓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贴上去死缠烂打:“喏,如果不上街装赫本,时间也还早,咱们去电影院复习一下《罗马假日》……”

      程寒暮气笑交加的低头看我:“冷不丁的哪个电影院会放映这个片子?”

      “哇!不放《罗马假日》也可以,我不挑的,”我接着无耻,难得跟程寒暮两个人在一起,我才不要那么早就回家,“太好了!看电影去了!”

      总归到最后不但买了东西,程寒暮还被我硬拖到电影院去看了电影。

      可能真是试衣服试累了,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我扳开椅子的扶手,躺在程寒暮腿上边看边睡,他把带来的外套盖在我身上,手臂轻轻搭住。

      电影散场后天色已经黑下来,小陈叔在影院门口等我们,看到我们就上来接住东西,笑我:“小黍离,舅舅可是刚出院啊……都逛一下午了,还要看电影?”

      “就看了就看了就看了你管不着!”我毫不客气扮鬼脸回去。

      跟小陈叔一路斗嘴回到家里,蒋阿姨早做好了晚饭。

      吃完饭洗了澡舒舒服服换好衣服,这一天眼看又要平平淡淡过去。

      趴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拿着遥控挨个把台转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一个节目来看,抬头就看到楼上程寒暮房间里透出的灯光。

      刚才他好像在打电话,有隐约的声音传到楼下来,这会儿倒是没动静了。

      反正也无聊,我索性爬起来,咚咚跑上去。

      骚扰程寒暮我早骚扰得轻车熟路,打开门侧身挤进去,眼睛左瞟右瞟,一蹦就蹦到正对着门的书桌后:“程寒暮,我来啦……”

      意外的没有很快被拎住领子往外面丢,半趴在桌上的程寒暮低着头,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脸色苍白。

      这几年我其实很少见过程寒暮发病的样子,多半都是早晨起床或者晚上回来,才知道他已经住院了,而后在医院,也都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才让我去看。

      手脚瞬间觉得冰凉,根本不知道这样到底是不是严重,我慌得只知道冲过去抱住他:“程寒暮!程寒暮!”

      “没事,黍离。”他轻喘了口气,咳了一声,“别怕,没事了……”

      “是不是我今天拉你看电影了?是不是你在电影院把外套让给我了?”话说得语无伦次,我急得要哭,“程寒暮,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怀里他的身体有些冷,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连肩膀也有点抖。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急急抱住他的脸,他的嘴唇在灯下几乎不见颜色,忙着把嘴唇往他的唇上凑,一门心思只想赶走那样的苍白:“我再也不气你了……程寒暮!程寒暮!我喜欢你,我什都听你的……”

      哭泣的声音在四周异样的安静中分外清晰,我却只知道不断地吻着他的唇和脸。

      直到被用力地推开……房间略带昏黄的灯光下,程寒暮撑着桌子站起,微抿嘴唇,神色苍白。

      打开的房门处,是听到动静跑上来查看的蒋阿姨和小陈叔,愣着不动。

      死一样的寂静中,我哭着,眼睛执拗看向程寒暮:“程寒暮,我喜欢你……”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转折的吧。

      就像犯了什么罪孽一样。

      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你一直叫他舅舅的男人?怎么可以主动向一个把你养大的男人示爱?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怎么可以那么大声地说着喜欢他?

      任性、偏激、疯狂、不道德、□□。

      所以怎么看都是罪孽,所以要被讨厌。

      不然怎么会被冷冷甩过来一句“你单独好好想一下”,毫不留情地关到房间里禁闭。

      门被结结实实反锁,房间内一切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连削好放在笔筒里的铅笔都没有放过。

      五天只有三餐的时候会有蒋阿姨把做好的饭菜送进来,随后又默默不语的出去关上门。

      五天来我一声不响地吃饭睡觉,在深夜里用瞪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未有过的乖巧听话。

      活像等着上刑场的死刑犯,结果早就已经明白,不过是在等那一发子弹什么时候射出来。

      五天后,程寒暮在家里的客厅见我。

      沿着楼梯走下去,兴许是在房间里关了五天,早就看熟了的家具和陈设居然觉得陌生万分。

      通常会被我占据着看电视的长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我管他叫童叔叔,程寒暮的律师,另一个是一个穿着深蓝套装,带无框眼镜的女人。

      另一侧的沙发上,程寒暮遥遥坐着,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我走过去,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正对着程寒暮。

      “黍离,”淡淡叫着我的名字,程寒暮却先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陈阿姨,陈阿姨一直研究青少年心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她。”

      目光根本没有转向那个女人,我还是盯着程寒暮,发出一声冷笑,几天没有开口的嗓音有些嘶哑,陌生得不像自己:“你认为我心理有问题?”

      一片寂静,程寒暮轻微地皱眉:“黍离,不要闹了。”

      “不要闹?”笑得尖锐,我索性翘起腿,一手支在膝盖上托住头,“可是我已经闹过了,而且准备继续闹下去,怎么办?”

      蹙起的眉头皱得更紧,程寒暮的声音淡漠:“那么我只好寻找一个可以更好得来监护你的人了。”

      蓦然间明白过来童律师为什么会在这里,所有积累起来的冷酷和强撑着的对峙都土崩瓦解,我跳起来,喊:“程寒暮,你说过你不会把我送给别人!”

      “那是在将你教育好的前提下,”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丝毫未变,抬头看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希望我养大的是一个自律自爱的孩子。可能是我的方法有错误,造成了今天的后果。我很抱歉,但是继续监护你已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所以请你理解。”

      冷静自持,高高在上,却只招来我的暴怒,疯了一样抓住随手能抓的东西扔出去,涕泪横流的骂:“你骗我!程寒暮你骗我,你是混蛋!”

      只喊了两遍,嗓子就已经嘶哑,站在身后的蒋阿姨和那个姓陈的女心理医生飞快的过来按住我。

      我尽力挣脱,用牙齿咬,用指甲挠,不住地咒骂,跟疯子几乎没有差别,连小陈叔和童律师都冲过来拉我。

      混乱成一团的现场,眼前哭得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怎么被七手八脚地按住,接着被架起来簇拥着往楼上的房间里走……

      自始至终,程寒暮坐在沙发上,姿势不变。

      泪眼中早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在楼梯上被拉入房间的最后一刻,回头用尽力气冲他大喊:“程寒暮,你去死!”

      紧接着被拉回房间,脖子上也挨了一阵。

      模模糊糊快睡着,我还在意识不清的想,果然是心理医生,连镇定剂都随身带着。

      终究程寒暮待我还是宽宏大量——闹了那么一出,既没有把我送精神病院,也没有赶我出门,只是再醒来时床前多了蒋阿姨和小陈叔随时看护。

      不过我好像也想通了,吵吵闹闹对结局造不成任何影响,还累得像狗一样,不值。

      每天抱着电脑在房间里上网看片子,吃好睡好,顺便打打游戏,除了依旧不踏出房门和不跟任何人说话,没有一点抑郁和精神崩溃的征兆。

      二十多天之后,蒋阿姨进来给我送饭的时候,略带踟蹰地在床头放下一个红色的大信封。

      我走过去吃完那碗炸酱面,配面的阉黄瓜和蔬菜汤也喝得干干静静,然后收起餐具,去拆那封信。

      邮寄通知书的那种喜气四溢的快件信封,拆开了,是同样印得喜气四溢的录取通知书,落款是千里之外的百年老校,我从来没有在志愿表里填过的C大。

      一点不觉得奇怪,以程寒暮的手段,帮我改个志愿还不是小菜一碟,更何况C大的全国排名,比我填在表里的第一志愿好了不少,能被录取是我三生有幸。

      小心收好通知书,我捧着收好的餐具下楼送到厨房。

      蒋阿姨正挽着袖子刷碗,看到我,眼圈居然瞬间红了。

      光顾着上网我都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蒋阿姨头上的发白多了一层。

      “我出去走走,”许久不说话,语气都有些僵硬,我冲蒋阿姨笑笑,“过会儿就回来。”

      忙点了头,蒋阿姨用手抹了抹眼睛,语调哽咽:“我叫小陈跟你出去。”

      “没事儿,”我笑着挥手,“就是在附近走走,马上回来。”

      手插口袋里晃到门口,蒋阿姨还从后面追上来,塞到我手里一把雨伞:“天气不好,快下雨了,拿着。”

      我点头答应了,带着伞,慢慢晃到街上。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林荫道,匆匆走过的人群,没走一会儿,真的下雨了。

      夏季的那种暴雨,天色在瞬间黑下来,豆大的雨点瞬间氤氲视野,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然而却快,疾风骤雨的一阵过后,就是晴朗蔚蓝的天空。

      我在雨后的清风里,回到住了八年的那个小院子,蒋阿姨和小陈叔居然都在门口站着,一脸等待的焦急。

      我笑笑赶快跑过去:“我回来啦。”

      连忙摸摸我的肩膀,蒋阿姨的手有些抖:“没湿。”

      “那是当然。”我笑眯眯地,“有伞嘛。”

      我的监护权还是没有转移,毕竟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满18岁,转不转也没有什么意义。

      接下来不多的半个月,整理行李,收拾蒋阿姨买回来那一堆要我带到学校去的东西。

      出发那天,提着硕大的皮箱,我把小陈叔递过来的机票推回去,笑:“我没坐过火车,我要坐火车去,您把我送到火车站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听到我对他说“您”,小陈叔开车门的手都哆嗦了一下,拎起皮箱帮我放到后备箱里,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小陈叔排了两个小时队才买到一张站票,塞到我手里时很犹豫:“小黍离,站票太辛苦了,我还是开车送你到学校吧。”

      “送了这次可以,总不能送一辈子啊。”语气豁达的如同那个捣蛋鬼在一夜之间长大,抬起头来,却没有从两个一直关爱我的长辈脸上看到欣慰。

      笑了笑,把车票揣到兜里,我挨个抱蒋阿姨和小陈叔:“注意身体,多保重。”

      说完了提起行李,头也不回的汇入到进站的人流中。

      那个人的道别,我没有期盼过,他也没有出现,连离家时,二楼他房间的窗口里,也空荡荡的不见任何人影。

      到C市下了火车,出站就被热情迎新的老生搬着行李送到学校,一路注册领表,飞快打包送到女生宿舍。

      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常文心的,刚推开宿舍门,就看到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一个正啃苹果的大小姐,身后一群叔叔阿姨争着帮她铺床,上下瞄了我两遍,大小姐皱皱鼻子:“你一个人来报道啊?三姨!我同学一个人,您帮她收拾下床!”

      我手里的行李立刻就被抢走,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熟络得仿佛就是我的家人:“这么个可怜孩子,怎么一个人来学校啊,来,阿姨帮你收拾!”

      那个大小姐那里早有两个人在收拾东西,她根本就是闲着。

      啃着苹果的大小姐抬头瞄我一眼:“不用谢我,我叫常文心,大家以后都是朋友。”

      愣了一下,我默默然就笑了,如果留在本市读大学,我入学时恐怕也是这幅架势——蒋阿姨肯定舍不得我动一根指头。

      我在那些年里,与其说是被程寒暮宠坏的,倒不如说是被她和小陈叔宠坏的。

      原本认为会困难重重的入学程序,因为一路碰到的全是热心人,意外顺利。

      两年后大家已经十分熟悉,某天常文心不经意地提起入学那天的事,摸着下巴说:“你知道吧,你刚进宿舍那一笑,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历尽沧桑看破红尘了哪……”

      那时候我立刻捧着饭盒,做林妹妹状幽然一笑:“就这样?”

      常文心顿时鸡皮疙瘩横起,雷得生生少吃一两米饭。

      大学四年,每年的学费都会有汇票按时寄给学校。我到校的第二天,也收到了封装着一张储蓄卡的快件。

      我从来没去银行查过,不过应该每月都有会一笔生活费打进去。

      我没动过那些钱,这个专业的课程并不紧,我有时间出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不用托庇在别人的余荫下。

      自从踏出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城市,但是有时还会给蒋阿姨和小陈叔打电话,刚开始密切一些,后来忙了逐渐就少了,无论如何,逢年过节,总还会打过去问候。

      他们也间或会打电话过来,一般都是嘘寒问暖,关心下近段的生活。

      很默契地,我们没有一句提到那个人。

      唯一一次破例,是大二时候,已经晚上10点,手机却突兀响起。那时我正在一家快餐店打工,捂着话筒跑到店后阴暗的小巷子里去说话。

      蒋阿姨的声音里有着悲戚:“黍离,你回来一趟吧,你舅舅……”

      我点了一支烟,斜靠在墙壁上笑:“阿姨,要是您有什么了,我马上回去。如果是他,等他死了之后,我或许会有兴趣回去看看他的坟。”

      我说完挂上电话,回店里继续做工。

      时光一年年过去,回忆一年年变淡,大四那年毕业聚餐,一群人喝得几乎疯掉,到处都是抱着酒瓶子四处找人表白的醉鬼。

      在几乎对本班所有的男生都表白了一遍之后,常文心回头抱住我。

      我尚且还有一丝清醒,连忙举手:“大小姐,你看清楚我是女的,别对我表白!”

      常文心醉眼迷离:“李黍离!你肯定也暗恋过别人!说吧!你暗恋过谁?”

      我也醉得七七八八,当仁不让地一脚踏在椅子上怒吼:“我当然暗恋过!我爱死他了!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震得旁边一圈喝得东倒西歪的人,齐齐望过来。

      “谁啊?谁啊?谁啊?”常文心也来劲儿了,“叫什么名字?”

      “我早就对他表白过了!”我挥手大喊,扶了额很痛苦地想,“他到底叫什么来着?”

      搜索遍记忆,却惟独没有那一个人的名字,只好抬眼:“我忘了……”

      “没劲!”毫不掩饰对我的鄙视,常文心转头又朝下一个倒霉孩子扑去。

      或许再也不会想起他吧,或许那一段少年时的回忆,总有一天会褪色成当事人都不再记得的往事。

      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跟现在的自己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那一沓厚厚的遗产清单,如果不是抽屉里唯一留下的那张照片,如果不是来到了这样一个安逸又适于回忆的小城,如果不是过去之门在猝不及防间被冲开,那一切就不会一一浮现。

      那个在阳光下安然休憩的侧影,那双在报纸后沉静幽深的眼睛,那个在严厉过后隐约浮现温柔的声音,那双放在肩头带着淡漠温暖的手,那些在漆黑夜晚里围绕在身边的熟悉气息。

      他微微挑起的唇角,他手指间清冷的温度,他轻蹙起的眉头,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叫我,黍离。

      即使是后来的羞辱那样深刻,即使是最后的离去那样残忍。

      他原来从不曾被忘记。

      在那些不能再拼合的时光碎片中,在那些遥远得回不到的过去。

      在我的回忆中,不曾离开。

      程寒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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