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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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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大,我下周二周三请两天假。”
“又要回去看他?记得写请假申请。”
每年的这个时候,在外省工作的我都必定会请两天假回家去看他。这次已经是第三年了,也是我与他天人相隔的第三年。
他叫苏然,是我幼儿园就认知直到初中毕业时最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半夜偷偷溜进对方家里打游戏。我记得有一年暑假他父母出门上班,为了不让他出门去游戏厅而将门反锁,即便他拿着钥匙也开不了门。于是他打电话把我叫过去,从窗户将钥匙扔出来让我给他开了锁。
那时候电子游戏厅开得到处都是,他就像条被放生的鱼苗,一头扎进去就不见踪影。我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为了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笑也成了游戏厅里的常客。
尽管比起游戏,我更喜欢他。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抵达成都市双流国际机场。为了您的安全请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并关闭所有电子设备。]
从行李舱里取下登山包,我踏上了这片土地。
落地的玻璃窗外天早已经黑透,我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形单影只的自己。外面的跑道指引灯在闪,没有任何温度。
提前订好的车已经等在出口,我没有托运的行李所以不用浪费时间直接就能离开。司机师傅很热情,丝毫看不出凌晨三点该有的疲惫。他侃侃而谈也问东问西,我勉强算得上是个开朗的人,于是将这次回来的目的以一种轻松的口吻告诉了他。
我想我已经从第一次暗恋对象的去世当中走出来了,只是还有点想他。
2、
凌晨四点,我终于到了预定的酒店登记入住,匆匆洗漱过后就扑向惨白的床,闻着陌生的香味入睡。
父母并不知道我每年都会回来,就像他们并不知道我曾经偷偷喜欢过苏然一样。
初中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结交了新的朋友,也就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天天腻在一起。换了新的环境、认识了新的人,让我逐渐可以放下关于苏然的各种想法,甚至和女生谈起了恋爱。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每次和女朋友出去玩都将地点选在游戏厅,或多或少还是希望能遇到苏然。
“你好,要一束花。”
“四十八。”
这个季节来祭祀的人很少,墓地外卖的黄白菊花都算不上特别新鲜,这是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愧疚的地方。
我走到苏然的墓碑前将花靠放在旁边,在心里默默和他打着招呼。
不知道我还能来看你几年,如果有一天忽然不来了,你可别跑到梦里头来冲我发火,毕竟我没办法烧游戏给你。
“我还在想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有一束花是谁放的,原来是你啊。”从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手里同样抱着花,还拿了一盘游戏——那是前段时间刚出的PS4里的。
我立刻和他打招呼:“啊对,我是苏然的同学,就……来看看他。除了花也没什么好带的,现在也不让烧纸了。”
男人单手插在裤兜里身上透着一点痞气,耳朵上戴着闪闪发光的耳钉。他听见我说的话后笑了笑,一边摆放花和游戏碟一边说:“现在不是清明,偷偷烧还是可以的。我有时候会给墓地的工作人员塞一包烟,他就会拿出铁盘子允许我小小烧一点。”
“下次我也试试。不给苏然烧点东西总觉得心里欠他点什么。”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男人跪在地上伸长手臂去擦拭苏然的照片。
这个男人我记得,在苏然的追悼会上哭得一塌糊涂。
他是苏然的男朋友。
3、
苏然去世的消息是我妈打电话来说的,当时我正在上班。时隔多年再次听见他的消息,哪怕是这样的噩耗我也只是感到惊讶,并没有太多伤心难过。可是当我安排好工作以探亲的心情回来,走进灵堂时,听着哀乐眼泪就自作主张开始往外涌。
曾经以为被时间稀释得几乎不存在的感情瞬间涌回身体里,那种怦然心动的喜欢再次被点燃,然后把我当成红薯一样在烧。
这已经是停灵的第二天,除了他家的亲戚和几名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周围没有什么人。和灵堂外人来人往不同,这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
而其中一个就是杨也鸣。
他站在棺材边上一直低头压抑着自己呜咽的哭声,有两个人在他旁边劝说着什么,由于哀乐的声音太大我没能听清。
从他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和苏然关系很好,或者是家里兄弟——我抱着这样的猜想擦掉眼泪走过去,对他们说:“我是苏然的初中同学。”
手搭在哭泣男人肩上的人抬头看向我,脸上不仅有泪,还有愁苦:“我们是他高中同学,也是看着他走的。”
男人突然蹲下去抱着头,哭声比刚才大了很多。灵堂里站得有些距离的人们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都带着复杂的神情出去了。或许是怕自己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这样的呜咽勾起难过,所以回避了吧——我这样想。
另一个人走到我面前递上来一支烟:“苏然生病一直是杨也鸣在照顾,你应该也听到不少闲言了吧,他们是恋人。”
我伸出去接烟的手停在半空,对面的人稍微愣了一下,将烟放进我的指缝就转身继续去安慰苏然的恋人了。
原来……原来……
我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不是他替我说给苏然听了呢?
4、
“你每年都会回来看他?”
“如果不回来我怕他冲进梦里说我不够朋友,毕竟他死的时候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和杨也鸣坐在苏然墓前聊了起来。
“你经常梦见他?”杨也鸣转头惊讶地看向我。
“大概两三次?”这两三次梦到的,全是初中时候的苏然。我不知道他长大后的样子,自从初中毕业后我们几乎很少再见面,而自从我大学考去省外之后就顺便在当地找了工作,即使过年也很少回来。
杨也鸣往后仰起头眯眼看着天上:“他死后我一次也没梦见过,大概他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听说……”我试探着问他,“你和苏然是恋人?可你们都是男的……”
“男的不能喜欢男的?”
我尴尬地低下头:“不是。我也……喜欢过他。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是男的,就算现在能接受彼此,未来肯定也会分开。与其将来失去的时候再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杨也鸣似乎在看着我,我能感受到他不削一顾的目光,这让我为自己当年的懦弱感到窘迫。我也曾后悔过,为什么没有堵上所有挣扎一次。
“我和苏然是高中同学,不过我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他。他性格很差,自大、任性、不懂体谅人,但同时又非常自卑、优柔寡断,而且还是个不用太努力就能名列前茅的尖子生。”
对于杨也鸣口中苏然的模样,我也表示赞同:“小时候起他就很贪玩,我几乎没见过他用课余时间学习。”
杨也鸣无奈笑了下:“除了游戏就没见过他还有别的爱好,但是,他其实一直很希望有人能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聊到游戏的时候,他的话比平时一周的加起来都多,眼睛还会发光。”
“虽然有时候也会骂某个地方的设计很垃圾。”
“对,先啧一声然后轻蔑地说一句渣渣。”杨也鸣说这句话的时候学起了苏然的模样。
我忍不住笑起来:“果然他上了高中也是这样,他要是老了肯定是个脾气很差的犟老头。”
“可是他不会老了。”杨也鸣呢喃着说了一句,立刻又非常好奇地问我,“苏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嗯——我想想。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被他妈打扮成女孩子,穿着裙子就来上学。”
杨也鸣瞪大了双眼:“想象不出来,太好笑了。”
“苏然小时候特别可爱,眼睛大大的。他妈就爱给他买各种小裙子,还留着长头发扎辫子。”想起小时候的苏然,我不禁觉得温暖又心酸,“不过上小学三年级他就死活不肯了,甚至跑去剃了个平头。虽然最后因为不适合又留成了正常的长度。”
“噢……平头,如果有照片就好了。”
“他超级讨厌拍照。”
“但是他有跟我拍过很多合照。”杨也鸣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给我看,“这是之前去坐摩天轮的时候拍的。这是他生日,我强行给他戴上了纸皇冠。”
我伸长脖子凑上去看:“竟然还是连拍,这不全都糊了。”
“苏然不肯老老实实让我拍,而且还追着我满屋跑让我删了。还有这些,我们去看熊猫的时候拍的。这是我们一起去水上世界,他差点被人造浪卷走就抱着我不肯撒手。”
“毕竟苏然是个旱鸭子。”
我真羡慕杨也鸣。与苏然单独的合照,我一张都没有。
“还有爱爱时候的照片你要看吗?”
“不了谢谢。”我怕他真的会翻出不得了的照片赶快往后缩了缩,又问他,“苏然长大之后是什么样?”
杨也鸣自顾自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露出了温柔又落寞的笑:“跟小时候差不多吧,但是变成了生人勿近的气质,生气的时候不说话还有点吓人。”
“你们会吵架吗?”
“吵啊。”杨也鸣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说,“他生病之后我们也在吵。一开始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照顾他和工作两不误,但是时间一长我就觉得很累很想从他身边逃走。苏然大概是看出来了,所以和我提了分手,然后直接撕下了我的伪装,于是我赌气似的辞了工作专心照顾他。从那之后直到他昏迷,我们都一直在吵架,或者说是他单方面在发脾气。”
“他是觉得连累你了吧。”我竟然试图帮他们的矛盾找个合理又不伤害任何人的借口。
“不是。是他看穿了我真正的内心。”杨也鸣痛苦地低下头,“他知道我看着他生病的样子很痛苦想放弃,他知道我想从他身边得到解脱。说不定他的病情恶化就是我造成的……”
我抬起手放在他后背拍了两下:“如果不在他身边,说不定他早就坚持不下去了。以他的脾气,大概正是因为想和你在一起才会和你吵架想让你放弃吧。‘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苏然肯定会这么说。”
“他确实说了……”
“果然。”
我知道苏然的前半生,杨也鸣知道苏然的后半生。我们的回忆拼成了苏然完整的一辈子,这真是种奇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