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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辉何清圆 ...

  •   何清初见了圆在雨季。

      梅雨似烟似花,为这座江南小镇描上了粉面,朦胧间,何清觉着,许是雨下久了,人也开始煽情。

      何清并非良家子,她生于沉燕楼便注定了一生的悲哀。

      沉燕楼是古时落下来的楚馆,不光彩,却也风光。

      民国十一年,何姑娘刚满十八。

      雪肤花貌,秦首蛾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雨腰肢袅。分明是清冷美人,一瞥一蹙,却生尽风流。何姑娘美人目秋波暗动,只叫人酥了半边身子去,真是生了副好皮囊,江南人里头就没有没听过何清名号的。

      何清自诩清高,平素里不起身接客,偶尔唱唱小曲,莺啼燕鸣,一把细腻的好嗓子 ,至多隔着纱帘纤手拨琴。琵琶、古琴、古筝,晦涩乐器多少都会一些,不过懒过了,便不精,得亏天赋在底下撑着。沉燕楼的掌事秀娘,也不过好生招待,好生养着,寻着岁数卖出去,赚把钱。

      何姑娘十八了,九月二十三日晚,秀娘决定拍卖何清。

      这年头,卖身买卖依旧默认存在,九月二十三日晚,小雨,来客络绎不绝。何清不懂疾苦,是只被圈养的金丝雀,生性单纯,只知道可以离了沉燕楼,去外面世界看看。

      歌台下,大厅金碧辉煌,像座金子做的笼子。人来人往间,何清颦眉,太吵了。

      秀娘等时间到了,清了清嗓子,开始拍卖。

      何清不暇,躺在房里的美人榻上,慵懒打着丝绸白扇儿。

      心中突然有了计较,自顾自摇扇儿往楼下走,莲步至歌台。

      酒鬼色徒,青年才俊,凡是进了沉燕楼的男人,一时间噤了声,不敢多言。

      "各位认为,什么花与阿清最相配呢?别急,"何清浅笑如花,玉指抵在朱唇前,像是说着悄悄话,"谁猜对了阿清就与谁走。"

      堂下哗然,秀娘无奈瞪了何清一眼,转念想,厅里位位老爷 ,不管随了谁,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便也由着她去了。

      何清今日一身金丝银线勾边的绛色长旗袍,开叉不高,却是身段窈窕,妩媚风情。

      牡丹真国色……

      妖娆浊芍药……

      青涩桂花醇……

      遗世独立白水仙……

      何清不太满意,柳叶黛眉微蹙,环看了一眼,叹口气,准备上楼。

      随意撇了外侧一眼,可她不知,此目无情,却是一眼万年。

      杏花烟雨,流水小桥,众人随着何清目光,嘈杂无声。

      何清后来回忆与了圆的初见,依稀记得他垂手明如月,皓腕凝霜雪。双手交叠于楠桌上,他静静地端坐于角落。明明身处沉燕楼,却清贵高雅的像是处于世外桃花源。天上人间,古亭庙阁,他端雅绝俗,仿佛与这污浊的世界格格不入。

      何清回忆他的眼,藏于常年配戴的细框金丝学士镜之下,分明是潋滟销魂的桃花上挑目,抿唇时,却又冷淡十分,波澜无惊。但他轻笑时又是另一番情景,天下的温柔都在这一瞬倾尽,熠熠桃花沐,皎皎月无尘。

      就像此刻,何清确确实实愣住了,只因她十八年载第一次看见这般惊艳的男子。世人皆爱美人,何清尤甚。

      男人不动,任她打量。半晌后,何清回神,轻轻笑出声,缓缓步至男人面前,弯下身子,与坐着的男人平齐,弯弯唇,笑魇如花。

      她道:"先生觉得呢?"

      男人平静地回看她,许久后,何清以为他不回答,却没想到男人薄唇微翘,温柔如絮,开口:"蕣华不错。"

      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聊家常,不知在说蕣华此花不错,还是对自己答案的肯定,亦或是有别的暗喻?

      蕣华亦称木槿。

      亦清亦妖,亦纯亦真,亦出尘亦入俗。

      不错。

      何清双目如弯钩勾人,声如画眉啼春,"先生您猜对了,阿清和您走。"

      他不答。

      时间暗渡,秀娘有些着急,怕何清毁了好买卖。

      何清执拗地用水眸盯着他,像是要不到糖的孩子,想用溢满水的眼眸打动大人。

      周身一片安静,都在等待男人的一句话。

      在洋布盛行的年代,男人没有更俗,守旧的穿着一褂鸦青色长袍,围着底角绣上一片青莲,寥寥白鹤。

      他轻抚腕旁的佛珠,从容不迫地字袖中夹出一张银票,无声息的放在身前的残桌上,起身,离开。

      "诶老爷慢走!"秀娘甩着绣帕大喜。

      被遗忘的何清忙追去踩着洋高跟鞋,咚咚响。男人走得慢,轻易被何清追上。

      "先生,您将我忘啦!"

      他回头,答非所问,"你自由了。"

      何清怔了怔,自由对他来讲确实是一个新鲜的词汇,十岁因家贫被卖入沉燕楼,这一锁便锁了十三年。

      男人见她呆在原地,眼角一瞥,涌上不知名的情绪,抬起眸,再次看她一眼,又缓步离开。

      男人拐入巷口,烟雨如絮风丝丝。他停了下来,转了转左腕的佛珠。下雨了。他看天舒了口气,抬步欲走,遂又止步——因为他听见了自远而近的踏踏声,有些急切。

      "先生,下雨了,阿清陪您。"何清打伞而归,将伞举过两人头顶。

      男人发上的湿气一哄而散,他顿了顿,微偏过头,对上何清的笑颜。

      时间过得有点久,何清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手有些僵硬。

      雨下的慢,清新的草气弥散于空中,男人接过伞,哑然失笑,"好。"

      何清不懂他为什么笑,但又似乎模模糊糊地感受到男人的喜悦,来自胸腔的共鸣。于是何清也笑,笑自己终于不再如蜉蝣飘荡,而落定江南。

      民国十一年,时年九月,序属三秋,何姑娘有家了。

      带回沈院后,她们才知晓男人姓沈,单字一个拂。

      沈家钟鸣鼎食,是富庶的代表。

      何清是沈拂唯一的侍女,照顾沈先生的起居。

      院里的下人喜欢沈老爷,沈老爷的喊,可是何清觉得老爷这个词和沈拂有些出入,平时都是一口一个沈先生的叫。

      何清很少有出沈府的机会,往往都是陪着沈拂应酬或参宴才会出去。

      何清很少单独出门,不是因为沈先生不允许,而是有年上元节花庙会时与沈拂走散过一次,这傻姑娘怕的不行,之后就很少独自出门了。

      何清从前的世界很小,小到有种以她为中心的错觉,她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可是,现实来得措不及防。她突然了悟了什么,她似乎明白或许留在沈先生身边是个错误的决定。

      沈先生是个很优秀的人,交往的大多是些权贵富贾。他们学问或许不高,却头脑精明。当他们看见沈拂的身后,留有一个从沉燕楼赎出来的女人,会心一笑,不免讥讽,果真色相迷人,连沈拂这般同样无法免俗。

      何清很厌恶那些人蔑视它的目光。无论是女人极度扭曲的嘴脸,亦或男人鄙夷而垂涎的姿态。

      一次有位北方商人拿油腻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向沈拂讨要何清,沈拂不作声,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再然后何清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怪人了。

      民国十三年,冬。何清在沈拂身边已经是第二年了。

      何姑娘开窍了,她发觉自己可能喜欢上沈拂了。

      喜欢不是爱,喜欢带有敬重与迷茫。

      是的,她再次肯定这个想法。

      但二十岁的何清已经清楚认知了自己与沈的差距。

      何清喜欢沈,喜欢在他身侧,为他,烹炉煮茗,为他,研墨制砚,为他,红袖添香,甚至,为了他,守身如玉。

      何清喜欢他,男女情欢的欢喜,但她不会说。清高如她,她只愿陪他长久,直到他身披红衣,锦绣万里,直到有清丽佳人为他生儿育女……

      沈拂很有魅力,男人敬畏他,女人仰慕他,这世上好像谁都可以接近他,除了她。

      她喜欢沈拂,但不代表她想嫁给他,因她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娶这么一位……一位出生卑贱的歌姬,实属不该。

      所以当沈拂轻声提出要娶她时,她并没有欣然若喜,而是陷入无尽的惶恐,他害怕沈先生受世人耻笑。所以她选择用极端的方式离开沈院,离开沈拂。

      何清死了,大雪三日。

      蕣华落尽,莺语残红。鹜落霜州,离散秋水。草木落,露为霜,群燕辞,雁南翔。

      何清死时穿着两年前初见之时的绛色长旗袍,不过似乎衣服小了些,这两年何清一直都在长大,变得更有韵味。

      沈拂沉默着为何清办了丧礼,自始至终都没有落泪。

      有的下人私底下交谈,歌姬就是歌姬,再如何,都不可能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沈拂,他们口中冷漠无情的沈老爷,这几天的崩溃与迷茫。

      他为何清活着,那么谁能告诉他,何清走了,他怎么办?

      院内的木槿花开的残败,如同何清死亡的身躯。

      沈拂左腕上的佛链断了,只找到了一颗。他带着这一颗佛珠上了普陀寺,而这一去,足足二十年。

      沈拂出家改法号为了圆。从此剃发吃斋,青灯玉莲,从此,木鱼声声。

      大家都以为何清死了,连何清自己也这么认为。

      死过七天之后,他又以魂魄的形式留在沈拂身边,陪她共枕眠,陪她立黄昏,陪他书半生。

      直至民国三十三年,沈拂去世 ,何清魂逝。

      何清又活了,重生于民国二年,春。

      九岁的何清决定改变这世命运,不必重蹈覆辙,拿清白之名,堂正风光的嫁给了圆。

      民国十一年,秋。

      此时的何清留学而归,成为众星捧月的过洋留学生。。

      她再非是被锁在沉燕楼里的伶人歌女。

      回国第一时间,何姑娘先去改了名,冠上沈姓,沈何清。

      九月二十三日,晚,小雨。

      沈院前的小巷,沈拂在等人。

      何清一身绛裙穿越雨帘,袅袅而至。

      沈拂的眸子动了动。

      何清打了两天的腹稿,见到沈先生该说些什么。可是这一霎,她有预感,沈先生在等她,等了桑田沧海。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雨淅淅,风嘶嘶,何清提步向前,打伞而至。

      "沈先生,下雨了,阿清陪您。"

      久违的笑颜。

      魂牵梦绕的笑颜。

      沈拂轻轻笑了,接过素伞,应了声: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光辉何清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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