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又生

3、谁料皇榜中状元

　　秋天的林场遍染金黄。

　　鼓声响起，健儿在马背上张弓射箭。

　　连华坐在高台之上，正能看见李契精湛的骑射之术。

　　马蹄飞扬，鬃毛如波，只见骑手举起长弓，把重心偏到一侧压得很低，目光锐如苍鹰紧盯野鹿，刹那间弓弦震颤箭矢寒芒闪过，野鹿倒地，草原留下一道黄尘。

　　文官挥笔在纸上洋洋洒洒。

　　连华却把笔一收，躬身迎接圣驾归来。

　　李契跃下马背，看了眼侧边的书案，满篇文字视若无物，只见那一张雪白的纸。

　　连华道：“陛下。”
　　李契道：“去年先生还写了一个好字，今年连一个字都懒得敷衍了，直接交白卷。”
　　连华低下头，微笑道：“江郎亦有才尽之时。”
　　李契道：“朕不信。”
　　连华道：“承蒙陛下喜爱，令臣坐于此位，而臣本微末之士，不敢在诸位上司面前卖弄。”
　　李契道：“朕猎得的肉，你可有看上的？”
　　连华道：“梅花鹿。”
　　李契道：“先生这倒是很主动。”

　　众臣皆忍俊不禁。

　　李契走到案边，摸过那张白纸，轻轻地拍了拍。

　　一只毛色亮丽顶角粗壮的梅花鹿被红绸绑好抬去河边船上。

　　其余各项再计数称重按功劳分配赏赐诸臣工。

　　连华在百官注视之下，平淡地拿起杯盏喝了一口茶。

　　*

　　随后，遴选南下的六位新郎官被召至御前聆听圣训。

　　六人皆青年才俊，此番得吏部任命实则也是受朝廷重点培养的意思。

　　杜晞站在右边不起眼的位置。

　　李契翻阅竹简，看了一遍履历，褒奖他们忠君爱国之志。

　　“汐州路途遥远，环境艰苦。”李契走过场道，“你们若是家中有老小不便远行的，可以禀明实情，朝廷自当斟酌。”

　　受到圣人鼓励，诸位新郎官齐步上前，异口同声表示自己愿为朝廷效力，死而后已。

　　唯独杜晞没有上前。

　　众人觉得奇怪，以为是走神了，正想提醒，只见杜晞不慌不忙抬起手交于胸前。

　　“启禀陛下。”杜晞道，“臣虽有心南下，然而家父年事已高卧床不起，臣为尽孝不便远行，恳请朝廷分配一处京中的差事。”

　　李契放下竹简，停顿片刻，目光扫向右边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叫什么？”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

　　杜晞乃新科状元，就算官职尚小难得面圣，金殿传胪和闻喜宴也早就见过，不可能不认识。

　　李契这时重复此问，使气氛变得冰冷凝重。

　　杜晞在场面上的这番言词实在不怎么高明，就好像主人出于客气留客人吃饭，而这客人非但不拒绝，还真就坐下拿起了筷子。

　　杜晞回答：“微臣乃七品工部员外郎杜晞。”
　　李契道：“去汐州治海最多三年，是历练你，并非让你远离京师，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杜晞道：“臣明白，若非家中实在困难，臣不敢提此事。”
　　李契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去，那好，礼院架阁库还有几个清闲位置，就平调去那里担任主事，也方便你在双亲膝前尽孝，何如？”
　　杜晞顿了顿，跪地谢恩。

　　李契凝眸，仔细打量。

　　礼院原本设在礼部负责邦交，由于北边战事频繁迁到枢密院，而近十年以来北疆安定，与南洋诸国往来的航线又尚未开通，导致礼院成为一个难出政绩的衙门。
　　再说这礼院之内负责管理档案的架阁库，更是边缘的边缘，清汤寡水一年也没几件正经差事，所以说是平调，实际则是贬斥，是对杜晞在场面上不顺君意的一种惩戒。

　　饶是如此，杜晞的动作和神态都很虔诚，并没有一丝埋怨。

　　李契反而对这番姿态起了兴趣。

　　杜晞的目光落在御座之下。

　　“起来吧，也难得你如此孝顺。”李契道，“只是不知将来你能否忍得古案青灯的孤独。”

　　杜晞道：“陛下，微臣不觉得孤独。臣若去汐州，如为屋顶添一根茅草，顶不住风吹又平添损耗，而微臣若在礼院，虽职位不起眼，却如那房檐下的五彩遍装，敢叫架阁库焕然一新。”

　　李契听完此话，眼中悄然流露出欣赏。

　　秋风吹过，高台之上锦袍飘飞，五彩缤纷。
　　余下的仪式在锣鼓声中依次进行。
　　秋猎在落日时分结束。

　　*

　　李契望向林间溪水久久伫立，显得意犹未尽。

　　连华把案前的白纸卷起收入筒中，揉了揉腿起身，笑与群臣道别，然后来到李契的身边。

　　“陛下想散步吗？”连华道，“臣陪你走一走。”

　　李契道：“朕奔忙整日，你连一个字都懒得写，还以为你不喜欢朕了。”

　　连华笑道：“可是臣喜欢吃鹿肉啊。”

　　*

　　遥望远岸，两个人在林间相伴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林间空气清新，带着些许泥土的味道。
　　树叶松软踩上去吵吵作响。

　　“方才杜昕请留京城，朕准了，虽是准了，仍有几分犹疑。”李契摸着一根树杆，拍了拍，“杜家世代书香，朕调他去礼院会不会寒了老臣的心？”

　　连华道：“陛下既然问臣，回答之前，臣还是先解释一下。”

　　李契回过头。

　　连华把手揣在衣袖中，平静道：“杜君欣与臣是忘年之交，臣身体虚弱不堪劳碌，所以多少把他当做延续抱负之人悉心栽培，这点心思，望陛下不要怪罪。”

　　李契置之一笑：“且不论怪罪不怪罪，你让他与治海之功彻底无缘，这还算栽培吗？”

　　“尘雪只是千秋落，又至东安初绿时。”连华抬眸，直视李契的眼睛，“陛下今日提起礼院，难道不就是想在他们中选拔一个能静心修炼将来挑起出使列国重担的人吗？”

　　对面那双凤眸平静如初，未曾因为一句试探起一丝波澜。

　　连华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李契道：“阿芸，虽有满朝文武，到头来还是只有你能懂朕的心。”
　　连华应道：“臣说出来是把三郎当亲近之人。”

　　李契挡在前面：“小心。”

　　连华被灼灼目光盯得脸颊发热，低下头，才发现有一根断落的树枝正横在脚下。
　　他穿着长衫，下摆直到脚跟，不比李契穿的猎服和长靴轻便。

　　李契牵住连华的手腕。

　　连华不着痕迹舒了口气，抬腿迈过树枝，顺着夕阳光照的地方走。

　　“臣虽仗着年长比君欣看得远些，临场应变却未必及他。”连华道，“他这样的人，若要尽其才，与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敲打，不如十年磨一剑。”

　　李契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点到为止，两个人也不纠缠，继续往前走。

　　林子尽头便是一条清冽的小溪。
　　溪流湍急之处，石缝间涌动着白色浪花。

　　李契越发舍不得放开连华的手。
　　他当然不会因为帝王心思被猜中而对连华产生忌惮。
　　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会被石头卡在原地打漩涡，而连华，正是因为与他有一样的远见，才能携手相伴走过一处又一处滩涂。

　　李契就这么一直牵着连华，直到天空浮现出弯弯的月亮。

　　猎营点起火把。
　　龙武军阵列其中如蛰伏的豹。

　　连华道：“陛下，掌灯了，好多人等你回宫呢。”
　　李契道：“不急。”
　　连华动了一下手指，指尖划过李契的掌心：“莫非陛下舍不得臣？”
　　李契道：“明日早朝朕又看不见你了，大殿之中不能叫你站到前面，况且你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称病不上朝。”
　　连华道：“那正好，陛下去臣那儿吃完鹿肉再走，臣明天就不上朝了。”
　　李契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连华道：“臣白白拿了最好的走，如果不让陛下吃两口，改天倘若又有御使弹劾臣，臣拿什么堵他们的嘴。”
　　李契眸色一暗，不说话了。
　　连华道：“臣可说错什么。”
　　李契道：“想听你一句真心话就那么难吗？”
　　连华想抽回手，但只是试一下就被抓得更紧。
　　李契道：“你不说，今日朕就不松手。”
　　连华苦笑：“是——臣舍不得陛下。”
　　李契道：“还在胡言乱语搪塞联。”
　　连华道：“陛下你都不看臣，怎知臣在胡言乱语？臣当然舍不得陛下了，就刚才臣说的那些自作聪明的话，哪任官家能宽容，只有陛下怜惜臣啊，所以臣真的很喜欢陛下，臣离不开陛下，一天都离不开。”
　　李契道：“朕……”
　　面前的连华，白皙脸颊透着两片红晕，眼神温柔如小鹿，竟似从未被岁月侵蚀过。

　　“够了么？”连华微笑，反手拧住李契的手臂，“走吧。

　　李契深呼吸一口气，准了。

　　*

　　李契自问为连华付出过许多。

　　他担心连华的身体，让御医为之调养；他不愿见连华过得清苦又怕污其羽毛，便小心地想出各种理由赏赐，且不论这些赏赐之物价值几何，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光是陪伴就已经很奢侈。

　　他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付出多余。

　　因为他知道，似连华这样的人，愿留东京以一己之力承受君恩便已是对他最深沉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