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片语》瀚海银沙

1、序

　　序
　　霍光从眩晕的白光中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跪在面前嘤嘤哭泣的妻子，忽然有种想要冷笑的冲动。
　　毒杀皇后……毒杀皇后！
　　霍家人还真是没有不敢做的事情！
　　他不耐烦再听霍显颠三倒四的絮叨，一甩袖子便想离开，却被拉住了衣角。
　　“将军！将军……要去哪儿？”
　　霍光扭头，冷冷的看着她：“毒杀皇后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谁能保得了你？我即刻上疏向陛下请罪，他若是还念着我那一点点好处和功劳，或许还能放霍家一条生路。”
　　霍显听他要向皇帝出首，顿时惊慌失措，她膝行两步，抱住霍光的双腿，苦苦哀求：“将军！将军……看在我们夫妻的份上，我这也是为了霍家好……许平君不过是个暴室啬夫、一个阉人的女儿，这么低贱的出身，她凭什么拦着成君的前程，凭什么做大汉的皇后……”
　　“啪！”
　　霍光不等她说完，狠狠一掌甩了过去，霍显半边脸颊旋即高高肿起。她从未被霍光如此对待过，平日里的骄纵蛮横不觉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满心里都只剩下惧怕。她松了手，身子向后退开一些，怯怯的看着霍光。
　　“低贱？”霍光面色冰冷，眼睛却被怒火烧得炽热，“皇后乃天子正妻，掌管后宫，母仪天下，什么时候轮到你妄议她的出身？”
　　“将军……”
　　霍光看着霍显匍匐在地的背影，冷冽的笑着。
　　今日之前，他一直还算得上喜欢这个女人。她从不掩饰眼中滚烫而直白的欲望，并总是赤裸裸的表现出来，这样的情形微妙满足了他心底一些最阴暗的想法——几十年来一直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底，却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甚至不敢在眉梢眼角流露半分的情感。
　　只因他是霍光。
　　他是那个谦和谨慎、从不出错，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风度仪表都堪称朝野表率的霍光。
　　大汉的第二位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所以，他喜欢看霍显肆意挥霍那浅薄的骄纵和蛮横。
　　只要不太过分就好。
　　但今日之事，已远远超过了他可以容忍的界限。
　　霍光无法不后悔，近二十年的权倾天下，让他过分相信自己的手腕，以至于忘记了，野心和欲望，就如同疯长的野草，若不适时拔除，就会无边无际的蔓延。
　　对霍显来说，大司马大将军之妻的地位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她了，她现在要的是后宫的权势，要的是霍家万世不绝的恩宠与权势。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霍光嗤的冷笑出声，抬脚向门口走去。
　　“将军！”霍显尖利的叫声在身后响起，凄厉而绝望，“妾身知道错了，可是……可是眼下木已成舟，回天无力，可将军……将军若不设法，难道要眼看着霍家重蹈卫家的覆辙吗？”
　　霍光猛的停下了脚步，背影僵直，衣衫下摆却轻轻颤抖着。
　　霍显看的分明，颤声道：“这么多年来，将军一直独揽大权，朝中有多少人看着眼红心热，只怕陛下也——他们只是现在还找不到机会扳倒你而已。这件事捅出去，将军纵然问心无愧，那些人……那些人岂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只怕将军想要归隐山林，亦不可得！”
　　霍光浑身一震，霍显的这句话，的的确确打进了他的心坎里，他仰头，默然长叹一声，低低的开口：“你想怎么办？”
　　霍显知道霍光心里活动了，连忙膝行两步，上前扯住霍光的袖子，苦苦哀求：“为今之计，只有请将军压下此事，只说皇后死于急病，然后尽快送成君入宫，一旦成君被立为皇后，那么——那么——”
　　“妇人之见，”霍光尖刻的讥嘲着，声音却闷在唇舌之间，含混的霍显根本听不清楚，“立了成君又如何？”
　　这一辈子都在裙钗脂粉间打转的小女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却永远不会明白，独霸天下的权力，究竟来自于什么。
　　如果说吕氏是一段已经过去太久，也是大汉在很多时候故意想要遗忘的记忆，那么她刚刚提起的卫家，不就是眼前的事情吗？
　　可惜，这世上的人，只能看见未央宫群臣肃穆的威仪典范，只能看见椒房殿裙带摇曳的华美风光，却永远不知甘泉以北，那劈面如刀的大漠风霜，那铁马金戈的生死鏖战，那埋葬了无数汉家儿女铮铮铁骨与缱绻情丝的广袤战场……
　　那才是孝武皇帝眼底心头，最深的眷念所在。
　　所以纵使天下人都忘记了，他也永远都会记得，若无当年舅舅和哥哥的功高盖世，何来今日霍光的权倾天下？
　　所以他从不在乎椒房殿，上官桀想要，那就给他。刘病己不忘结发恩情，他几乎可以说是安慰。
　　但他不在乎的东西，有人却视之如稀世奇珍，甚至为此铤而走险，不惜犯下株连九族的大罪！
　　如此目光短浅，如此胆大包天——霍家最后将会落个怎样的下场？
　　霍禹、霍山、霍启……
　　他们姓霍，可他们成不了自己，更不用说他那如骄阳惊雷般的哥哥！
　　而长平侯，舅舅……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他们那样的人了，再也不会！
　　霍光心中蓦地一阵绞痛，他不愿意再想下去，用力从霍显手中抽回袖子：“我现在就去廷尉署。”
　　“将军！”霍显的声音充满了惊喜，霍光心中却忽然溢满了不知对谁的憎恶，他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进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