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回眸》清亭

1、一、弄堂口

　　绵长的秋雨连着下了半月，霉菌肆意滋长，空气中充斥着惹人厌的腐败气息。偌大的实验室只有我一人，秋雨悉悉索索绕在耳畔。时而有风掠过，原本清晰一致的雨声因此凌乱，树枝摇曳的急躁夹杂其中，秋声更显张狂。抬起眼，一抹梧叶翻飞而过，叶色还没来得及转黄，却是秋的宣告。
　　“系骢”一声叫惊得我反射性地转身，正欲问来者何人，不意手肘撞到了立在一旁的培养箱，满平板的黑曲霉顺势被手中的玻璃棒挑飞，继而准确无误地落入我正张开的嘴中。
　　风风火火的秦师姐此时已出现在门口，虽是喘着粗气，却依旧嗓音浑厚：“系骢，你那黑曲霉先别扔，借我用用。”
　　低头看手中的培养皿，空的——终于反应过来，她要的东西在我嘴里！瞬觉胃里搅动不止，冲到水池边歇斯底里地吐。间或抬起眼恶狠狠地瞪向门口，可恨某人仍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对着水龙头冲了好久，勉强克制住胸口不断涌起的翻腾感。门口的人儿在看明白所以然之后，搔搔脑袋，一溜烟地跑了，还不忘留下一串肆意的嘻笑——没有任何淑女风范可言，亏她还顶着研楼“花魁”的虚名……
　　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秦师姐，真是拿她没办法。
　　实验终于告一段落，焦头烂额的忙碌之后偷得短暂清闲。打开宿舍门，裹挟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怎么还是这种味儿！”我懊恼地嘟囔着。上午的糗事不自觉地浮现，禁不住又是一阵反胃，看来中饭是不用吃了。
　　闲来无事想找人唠嗑，可宿舍里静得只剩下淅沥雨声。大伙儿都到雨中谈情说爱去了，剩我一个宅在宿舍发霉。靠着椅子想小憩一会儿，一闭上眼，满脑子的霉菌铺天盖地、个个顶着圆圆的脑袋流着口水奸笑着往我嘴巴里挤，害得我一个哆嗦，立马睁开了眼。
　　漫长的下午要怎么打发？这人忙惯了，一旦闲下来还真是有些无措。
　　要不出去逛街？很久没出门了，散散心也好。提着包带着伞，换上平静无虑的心情出发。
　　一脚跨出宿舍大门，突然发现原本淅淅沥沥的世界瞬间安静，不由轻叹：“雨停了？”抬起头看了看天，奇怪，雨似乎就是在我跨出门的一刹那停的。一时有种恶作剧的冲动：要是把脚收回去，雨会不会重新下起来？虽是这么想，另一个脚还是乖乖地迈了出去。
　　路上没有熙攘的人群，细微的秋风中万物清宁。明明周遭一派淡然，心里却莫名急躁——看似无波的世界里，似乎有什么全新的东西在呼唤着我。
　　没来由地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暗忖着，不是可以要探究，只因一个人在路上走略觉无聊，于是任由意识天马行空。
　　雨后的路上积了些小水洼，深深浅浅的，映着路边大柳树摇曳的身姿。抬起头，望向沾了水珠的柳梢，清浅的绿色掩不住叶稍的微黄。秋天真的到了。
　　记得那个初夏的清晨，就在这棵柳树下，朱时秋对我说：“柳系骢，我喜欢你。”下意识地，没有太多考虑就拒绝了他。我想他会很快忘了我，正如我会很快忘了他；偶尔碰到，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擦身而过。
　　仔细想想，其实到现在，他看着我时眼神中仍带着关切，只是我刻意不去探究罢了。不愿意去探究，也不愿直视我对他的感觉。他应该是特别的，正如不经意的某个时候，我会无端地想起那个清晨。那时的柳丝正张扬地舒展着勃发的绿意，随着风飘摆在他俊朗的身后，轻柔婉转，模糊了那双好看的深眸。
　　转眼间，一个夏天过去了。
　　意识毫无征兆地飘向另一个人。第一次见到石廷也是在一棵柳树下吧？不出众的外貌，普通的白色T恤，那时，他正侧耳听身旁的人说话。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折射出眼眸里认真的神色。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他身后湛蓝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正轻轻薄薄、却不可阻挡地渲染开来。他的眼眸中透着那个年纪的男孩少有的沉稳与坚定，眉宇间分明是淡泊宁静的，却怎么也掩不了那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只第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是熟悉抑或是亲切？想不清楚，也无从弄明白。第一次那么深深地凝视一个人，然后记下他的轮廓。那时的我怎会想到，这不经意的一幕在心底刻画地有多么的深。后来，同在一个班，他的恬淡自如和无时无刻不透露出的威然气质，总会映在我眼中，日积月累，直至心头积淀成无法释怀的情愫。
　　一直以来，我是个开朗豁达的人，碰到他单单有了那么多例外。面对他，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怀从不敢有丝毫表露，甚至下意识地疏远两人原就不近的距离。只是，他不会发觉，也不曾在意罢了。
　　高中毕业后，我们都来到这个城市上大学，只是不在一个学校。很快，他有了女朋友，听说是个朴实温柔的女生。而我安静地读书，一直刻意回避有关他的一切，怕自己越陷越深。
　　有时，当夜风吹过脸颊，会突然忆起他温温浅笑的脸；也常常会把某个匆匆而过的路人错当成他。其实明知不是，可心怀莫名的期许，终是忍不住要探个究竟，待看清那陌生的脸时，心中竟是怅然难掩。
　　好在，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他的轮廓渐渐模糊，直至遗忘。
　　我一直没有谈恋爱，心里那个逐渐淡忘的轮廓，似乎消失后仍占用了所有的空间，教我放不下其他人。有时候闲下来想想，直替自己不值，何苦来哉？可是这种事自己也真的无能为力，只好顺其自然。
　　后来，我读研深造，生活安安静静、波澜不惊；而他，也不知现在怎样？是否还在这座城市？
　　怎么又想到他？不是早已把他忘了吗？对自己扯了个浅浅的笑，心中坚定着：新生活会来的。
　　闲庭信步间，已经到了念慈弄——这个城市悠悠岁月的一个不起眼的见证。很喜欢这个地方，安静。不管旁边的路上如何车水马龙，如何人声鼎沸，弄堂里的狭小空间永远是那么宁静悠然，展示着这个城市唯一一份独立于喧嚣的与世无争。每次看到它，忙碌的心就会静下来，仿若时间静止、万物不动，唯有安宁的气息氤氲流淌。
　　对着念慈弄会心一笑，忽而一阵暖暖的风从弄堂深处吹来，是这个季节里少有的温润舒心，伴着淡淡的檀香味，带给人直达心灵的宁静。这里竟有人在燃檀香，是哪家信徒在虔诚礼佛吧。
　　转过身去，正想继续走，一个身影擦肩而过，好熟悉。是他吗？
　　怎么又犯傻了，说好把他忘了的……
　　虽是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