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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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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外的官道上,两排香樟开道,青翠袭人,让人看了平白从心里生出几分朝气来。
官道两旁的树荫下,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挑着担子,担子上的青菜还带着露水,一两个早起的女人围着他的担子挑挑拣拣,爽利地讨价还价。有小贩扯开一块麻布,便摆开地摊,什么香粉木梳镜子头绳,女人家的东西摆了一地,吆喝叫卖着,倒也吸引了不少姑娘媳妇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竹竿支起的茶寮往外冒着白气,两三个清闲的食客,你一言我一语地拉开了家常。
这不过是上京城郊一个极普通的清晨罢了。
晋,帝传至三世,最后一个能与之一争江山的诸侯江东岚国在五年前被灭,如今藩国臣服,神器稳固,百姓安康,颇具煌煌盛世之象。
巍巍女墙耸立在前,透过这小小车窗,只能窥其一角。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车窗的蓝色粗布被放下,一直看着外面的女子回过头来,对同伴道:“所以说啊,只要能吃饱穿暖,有田有房,老百姓才不会管金銮殿上的那位是什么样的人。”
这女子花信年华,那张脸就像个熟到可摘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尝尝滋味,但杏眼里透着的一股子精明劲儿却时刻提醒别人还是别打歪主意的好。一身杏黄的上襦,下系着桃色的长裙,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的江湖女子打扮,口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听那口气竟不是第一次发此骇俗之语。
“哼。”说的人不上心,听的人自然更不在意,仍面无表情的闭着眼睛,搂着一个梨形长布包,歪在车壁上,也不知是那淡淡的一声,是对别人的回应,还是一句梦呓。
先说话的女子有些不耐,伸手推了推她,“你有点精神不行?咱们庆春班好不容易进京,是去将军府献艺,可不是补眠!”
被推了的人抬起手软绵绵地挥了挥,“到了再叫我,昨晚没睡好。”
“嗤,死丫头,就因为你老跟我没大没小,她们才学你不把我这个班主放在眼里!又胡思乱想睡不着了吧?该!”原本看着窗外的女子再次撩开帘子看出去,外面的动静愈发热闹了。
沾着露水的阳光漏了进来,粘了几缕在人身上,凉凉的温度。
歪在车壁上养神的女子,眼睫轻轻颤动,像是蝶儿扑朔的翅。搂着梨形布包的手,几不可见地挪动了一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布上有浅浅的汗渍,很快又被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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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威将军府,坐落于上京北城的泰安坊,毗邻柱国大将军府。红墙黑瓦,肃穆森严。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狰狞威风,似随时都可能发出咆哮,震人心魄。
正门自然是进不得的,庆春班的一行人被领着从侧门进了将军府,安置在一个偏院中。说是偏院,格局也十分疏阔大气,不过是武将府邸的风格,无甚宜人之景。庆春班主方欣然放了逛园子的心情,安排人整理行李,做最后的排演,一日很快就过去了。
掌灯时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何况今日乃是靖威将军的小公子的满月佳期。
靖威将军燕辰是柱国大将军燕殷的独子。燕殷凭着五年前的灭岚之功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燕辰也在那一战中积功至三品靖威将军,未至而立之年已是军中极被看好的新一代帅才。之前忙于征战,并未成家,这新得的小公子虽是庶出,但其生母身份非凡,燕将军又初为人父,整日里春风满面,得空就抱着儿子不撒手。
这满月宴办得也格外隆重,能请的全请了,连除了皇家宴席,从不应酬的前岚国太子,如今的顺天侯岚觅都列于席中。
筵席申时末就摆开了,到了戍时,满堂的贵人们酒酣兴浓,倒少了几分平日的造作。有要抱将军公子的,有起哄敬酒的,还有喝多了喊着要将军二夫人出来谢客的。
兵部侍郎的公子李兰安注意到顺天侯岚觅的脸色,举起银樽,一步三摇地凑到燕辰跟前,道:“云生,听说你招了庆春班来给我那小侄儿献艺,怎么还不叫上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这江南第一乐班。”
他的声音不大,却正好碰上席上难得的歇场,一句话落入众人耳中,立即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正是正是!兰安不说,我都给忘了。云生,快叫来给我们开开眼吧!”
“哎,齐公子此言差矣。既是乐班又怎说开眼呢,应是悦耳才是。”
“哈,刘兄不懂了吧。这庆春班最出名的就是乐舞,那当家名伎夜光的舞姿,在江南可是盛名不衰哇。”
“哦?如此一说,我等更是心切,燕将军,快将庆春班召出来吧!”
燕辰瞥了一眼顺天侯仍然绷得死紧的脸,朗声笑道:“诸君莫急。”说罢,伸手拍了三声。
两行侍女应声涌入,将各桌上的吃剩的菜品撤了,换上新鲜的水果和美酒。堂下中央被铺上一块厚实的波斯地毯。烛光也被下人们挑亮了几分。
原本酒后些微的倦意此时全变作了兴致,成倍翻长。
燕辰端起酒樽嘬饮了一口,脸上笑意盎然。
一个女子款款而入,花信年纪,眼波流转,将堂中众人情态收入眸中,未语先笑,道:“方欣然领庆春班贺燕将军弄璋之喜,祝将军大人武运兴隆,小公子长命百岁!”
燕辰很高兴,颔首道:“方班主,可以开始了。”
方欣然翩然一福,退了下去。
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一缕笛声仿佛从天外而来,悠悠扬扬。如幽涧曲水,蜿蜒缠绵,仿佛万物复苏之景象。集流成溪,潺潺淙淙,有雀鸣松梢,鹿戏林间,好不快活。这时有筝声入,流水愈急,似在石间崖上,时有轰鸣,汇小溪而成江河,流到绝崖,倏忽倾泻,飞流直下,豁然开朗。朝阳高挂,水雾氤氲,一道彩虹横于其间,美不胜收。
一曲终了,饶是满座惯听丝竹的高朋们也不得不高抬贵手,往响了拍。
然后七位霓裳舞姬踏云一般的飘了进来,按北斗阵型站好,将臂间虹绸轻轻甩开,一阵暗香浮动,不由引得人心猿意马。
堂外乐声又起,筝声当先,一番轮音如行云流水,舞姬合着乐声,将虹绸长舒或敛回,像云端之仙。而后箫声入,曲调素洁高雅,似风流云动,舞姬们旋转着,虹绸像是长了眼一样,不远不近的绕着她们飘舞。忽然疾走一段,围成一圈后猛然停住,曼展腰肢,就像是缓缓绽开的花。琵琶突起,急促清脆的快板,表现了少女们独有的调皮与活泼,明媚的眼眸、红扑扑的俏脸,舞姬们充满着生机活力的舞姿如同枝头桃花般在这美丽的世界怒放。
堂外,乐师们默坐月下,欢快的乐声流于指尖,他们却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神色恬静,唇角微扬。
灯火昏暗处,一袭纤秀倩影孑然而立,清冽的眸子觑着堂中的热闹,透出一丝讥讽。
“又一个人想什么呢?”方欣然悄悄走近,冷不丁问了一句。
那人长眉微蹙,“你就不能改改这吓人的毛病?”
方欣然轻笑出声,“那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方欣然忽而问道:“你是不是在想,明明说是给孩子过满月,实际却是大人聚一起找乐子?”
那人默认。
方欣然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叹道:“这世上名不符实的事情多了,想这些做什么,还不如去补补妆,该到你了。”
那人不置可否,转身要走。
“燕将军,听说二夫人当年一曲琴歌,便得将军倾心,不顾她是亡国之女也要收入府中,在上京也是一段佳话。不知我等今日可有耳福,一闻夫人琴歌,看看是庆春班的乐师高明,还是二夫人神乎其技?”
两人所站的位置离正堂不算太远,一番话堪堪传入耳中,方欣然直直望向要走的那人,果然,她神情乍变。
燕辰的二夫人,小公子的生母乃前岚国公主,若不是国破家亡,堂堂金枝玉叶岂会为人妾室,不过岚氏虽为妾室,却极得燕辰宠爱,为了她,连名门之后的正妻也冷落一旁。拿亡国公主将军宠妾与江湖乐伎相比,说话之人的心肠不可谓不歹毒啊。
满座静默。
说话的辅国公的亲侄子,仗着伯父权势,得了个礼部文书的闲职,一向与燕辰不对盘。宾客们神色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愤愤不平的,有皱眉摇头的,有借饮酒装傻的,却都不约而同地注意着两个人的反应。
顺天侯岚觅脸色苍白,视线凝在桌上的酒杯上,不动不言。
燕辰就知道他今日不请自来,绝不会安心宴饮。见他此时出语伤人,当即冷哼一声,嘴角含着一丝凛冽笑意,正要出言反攻,一个冷泉似的女子声音自堂外轻飘飘地响起,“琴非悦宾之器。岚夫人仙乐,岂是我庆春班里的凡人敢相提并论的,公子这话还欠斟酌。若不嫌弃,夜光愿献乐舞,以娱诸位大人耳目。”
众人被话音吸引,转头看去,一个玄衣女子肃然立于门口,如绝崖凌霜之梅,一见便觉其风姿峭拔,不可攀折。一方素纱蒙面,只能看见一双浮光隐隐的眸子。怀中抱着一把紫檀曲项琵琶,指未触弦,却仿佛已经有了铮铮琴音,绕耳不绝。
燕辰眼中的寒意消了几分,李兰安赶紧抢过话头,“夜光姑娘有江南第一乐伎之名,我等自当洗耳拭目,以待姑娘雅艺。”
原本堂中献艺的舞姬一见夜光出场,立即停了动作,屈膝向燕辰一福,还如踏云一般无声无息地依次退了出去。
夜光一身玄衣,在七彩霓裳的包围中脱颖而出,径自抱琴拾阶而下,驻足于火红的地毯中央,向上座的燕辰微微欠身,“庆春班乐伎夜光,献曲《马上催》贺燕将军弄璋之喜,祝将军大人武运兴隆,小公子长命百岁。”
这明明与方欣然一模一样的贺词,从她嘴里出来,却像冰镇过一般,莫名透出一股寒意。
燕辰剑眉微蹙,眸中一丝讶色一闪而过。
顺天侯岚觅的下襟被他捏成了一团麻。
未等众人追究,琵琶声已掷地铿锵。
星芒似箭,缺月如弓,黄沙肃飒千里风。逐鹿问鼎几人梦,万骨换一身雍容。剑影复刀光,血凝铁衣上。古来又得几人回?立马横枪,醉望斜阳,莫道断鸿声断肠,沙场烽烟壮,帐下孤影长。
这是一曲只有英雄能听懂的哀歌。那个弹着琵琶慨然起舞的玄衣女子,不,那是一团黑色的火!比红色更炽烈,比火焰更耀眼!烧到了人的心里,让人动弹不得,只能这样听着她,看着她,然后甘愿被她烧成灰烬。
曲终,匕现。
来不及反应的满堂宾主,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色烈焰以堕天之势纵至上座,将她最尖锐的一道锋芒扎进将军的右胸。
满座皆呆。
唯二人清醒——刺客与被刺者。
燕辰直直盯着那双似曾相识的冷冽眸子,嘴唇微动,吐出了一句话,浅浅一笑后,昏了过去。
夜光看着年轻将军那张风华正茂的脸,他的血溅上了她的手,她亦笑了。
“夜光,知道吗,人的心是长在左边的。”
我自然知道。夜光心说。
“有刺客!抓刺客——!!”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