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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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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门码头下船后,有穿军装的副官、名叫方航的来接。车子并未回双柏前街的叶家院子,而是一路疾驰,停在了德善路的一座教堂跟前。
德善路教堂是武昌城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座基督教教堂,哥特式建筑风格,中间的尖顶上立着红色十字架,又高又窄的彩绘玻璃窗,镂空花纹的圆拱形大门,土灰色大理石墙体砌得严丝合缝,整个教堂又高大又巍峨。
从侧面穿过教堂的副楼,便来到了同仁医院,大门口一块竖挂着的匾额,上书“武昌同仁医院”,据说是大都督亲笔书写提名的,门楣上用油漆绘制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
走进去灯光明亮,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白色制服的护士步履匆匆,穿梭于各个病房和办公室之间。上到三楼右转,左手第3间的门虚掩着,副官方航轻轻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门口守着。
素芳随着大姨母走进病房,看见父亲坐在床边的椅子里,佝偻着背,肩膀也垮下来,整个人仿佛缩成了一团。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安静的只听见父亲不断的啜泣声。郭家太太轻轻的抚摸一下素芳的肩膀,素芳走上前去,一下扑倒在父亲的腿上。
叶庭安见女儿来了,一边抬起右手抹了抹眼角,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眼泪而害怕,一边将左手轻轻放在素芳的小肩膀上慢慢抚摸,希望给女儿,也给自己一些力量。
他强忍着悲痛,极力克制声音里的颤抖,假装轻快的安慰女儿,“素芳来啦,没事的啊,没事的,你母亲会坚持下去的。。。”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喘息变得粗重且急促。
素芳含着眼泪抬头去看母亲,却发现与上次见面相比,母亲的面色差的让人根本不忍细看,原本清秀美丽的面庞变得蜡黄枯槁,眼窝深陷,眉毛和头发已经掉的几乎快没有了,嘴唇毫无血色且裂纹清晰可见,脖子细的看得见青色的血管,被子下的身体瘦弱的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素芳哪里见过这样的病重的母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里的害怕和惶恐更是无以复加,只拼命抓住母亲的手,不停呼唤,“母亲,母亲,我是素芳,我是素芳啊。。。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然而母亲仍然昏睡着,仿佛并未听见女儿的呼唤,也许是挣扎过了仍旧没有力气醒来。呼吸轻轻地,轻轻地,像是随时都会停止。
站在门内的郭家太太见到父女俩这样悲伤的相互依偎,又见病床上的妹妹像是随时可能会逝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转身跑了出去,直直跑到楼梯拐角处,手扶着栏杆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忘了郭家主母该有的仪态和威严,忘了作为杜家主心骨的坚强和果敢,她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最亲妹妹的长姐。心痛得像是被一把利刃生生豁开,小妹妹还不到三十岁,原本有幸福的家庭,这么年轻,怎么舍得离去呢?老天爷是见不得别人好还是怎么呢?怎么会这样呢?
梅香四处寻找,看到自家太太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幕令人心碎的样子。郭家太太何曾如此失态过,就是当时儿子带回来一个乡下女子,说是已经怀孕了要纳妾,郭家太太也无非是一时气急砸了一只青花瓷茶杯而已。这次看来是真的太伤心了。
梅香只得慢慢将她扶起来,劝说的话却不好开口,斟酌半晌,“您还是去找医生再问问吧,怎么样也要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其实只是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到了傍晚,叶夫人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反而陷入深度昏迷,医生来看过两次,均遗憾的表示无能为力。经过这一天的等待,最终得到的仍是令人失望的结果,除了至亲,其他人大概都已经接受了现实吧。
郭家太太留叶庭安在病房陪着,带着素芳及其他人先回双柏前街的叶宅。最后的时刻,还是让他们夫妻俩好好待在一起吧。
叶庭安坐在病床旁,满心的不舍和怜爱,这是他的妻子,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整整九年,每一天他都珍藏在心底,未有一刻敢忘。
初见时那惊鸿一瞥的悸动和可爱,飞扬的裙角和长发在夕阳中无比的跳脱灵动;
追求她的时候,手挽着手边逛公园边聊天,一路洒下她银铃般的笑声;
第一次带她去卡罗尔蛋糕店,她见价格不菲,便只从琳琅满目的蛋糕里选了一小块,并告诉他“以后有机会再来尝别的”,舀一勺放进嘴里,眼睛笑得弯弯的像天上的上弦月;
婚礼当天晚上,他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慢慢掀开红盖头,见到她羞涩的笑容和如画的眉眼,顿时既踏实又心安;
结婚一年多还没有好消息,她忧心忡忡却不敢向他倾诉苦恼,有天下班回家,见到她对着窗外默默流泪,他悄悄从背后将她抱了满怀,细细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脖颈和嘴唇上,他们在暖暖的阳光里深情拥吻;
当她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告诉他即将做父亲的好消息时,他激动的差点一蹦三尺高,高兴地在房间里转圈圈;
生素芳的时候,他在产房外焦急的等待,枪林弹雨都没这么紧张过,里面传来她压抑的呻吟和低低的哭泣,他心疼的不行,下定决心不管男孩女孩,就这一个就够了,再来一次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将她从医院接回家来坐月子的时候,他每天亲自去厨房检查排骨藕汤炖的是否合她的胃口,一夜要醒来多次替她掖好被子,为哄她开心买了好多小婴儿的衣服鞋子;
她的身体渐渐变得不好,素芳还不会走路,他就每天抱着素芳出去转悠,摘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各种树叶子回来,告诉她外面有多么生机勃勃,她也会好起来的;
最后住院治疗的这几个月,他们一起经历了大悲大喜,当她在护士的搀扶下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两步时,他的心忽然被希望和快乐填的满满的,从不信仰教义的他第一次满怀虔诚的感激耶稣给他带来的幸福;
前几天,她毫无预兆的陷入昏迷,医生诊断是病情突然恶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什么叫最坏的打算呢?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别人都以为是他在照顾她保护她,殊不知她才是他的精神支柱啊!没有了她的陪伴,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