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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弥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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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29,年小余收拾了家里的年货,每一样都捡了一些包好,拎着布袋子到任家去。她知道任家如今捉襟见肘,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年货来准备过年,又实在不忍素芳冷冷清清的,所以才特意给她送东西,顺便完成郭梓和交代的任务。
任家太太今天其实在家,毕竟快过年了也不好意思老出去打麻将,但年小余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大大方方的登门。
任家太太原本很不高兴,她很怕年小余来找素芳,怕素芳一旦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就不会安心守着自己病弱的儿子。可看到年小余拿在手里的年货,又不好意思做出赶走客人的举动来,一时间脸上风云变幻,看的年小余暗自冷笑。
最终任家太太还是笑脸相迎,将年小余带到素芳面前。素芳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着衣服,双手已是通红通红的,年小余看着心疼,赶忙放下手里的袋子,将素芳的双手从冷水里拿出来。
“你。。。你这身体还没恢复,怎么能见冷水?”年小余赶紧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手。
“这些脏衣服也不能放着过年啊!”素芳无奈叹气。
年小余又弯腰将袋子提起来塞到素芳手里,挽着她道,“走,咱们去厨房里说。”有了这些年货,想来任家太太也不会为难她们。
刚化雪,气温很低,素芳倒了两杯热水,两个人捧着暖手,缩在厨房角落里小声聊天。
“谢谢你,小余,还特意给我送年货过来。”素芳由衷的说。
“没事,我哪能看着你冷锅冷灶的过年呢。”年小余思索片刻,开口问道,“你还在生郭梓和的气吗?”
“没有。”素芳摇摇头,“只是那时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和他已经背道而驰了。”
“那小子,前几天来找我,又是下跪又是哭的,求我来看你,说他之前是误会了,希望你原谅他。”年小余讲的绘声绘色,暗暗观察素芳的反应。
“我没有生气,也谈不上原谅。只是以后肯定不会再见他了。”素芳想,算了吧,就算把误会说开,自己也是无论如何配不上他的。他过了年也才17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何必浪费在自己身上呢。
“哎,你别这样啊,我看他挺真心的,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再考虑考虑?”年小余继续劝道。她不想素芳放弃,倒不是因为梓和,而是不希望素芳看破人生,就这么冷漠浑噩的过下去。
“不考虑了。小余,新年快乐!”素芳仿佛下定决心,故意大声的说给自己听。
年小余无法再劝,只得同她聊起了别的。
晚上素芳从年小余送来的年货里挑了一点出来做了两个好菜,任家太太总算有点好脸色,但说话仍是不好听,“你父亲生前给你留了那么多钱、物件,还有政府发的抚恤金,还有武昌城的那栋房子,都去哪儿了?要是有了钱,我们至于过得这么拮据么,想吃顿肉还要靠你同学接济。”
自从她与任嘉惠名义上结婚,郭家太太便与任家断绝了来往,但任家太太还是数次登门,不为别的,就是想索要素芳父亲留下的遗产。郭家太太闭门不见,只通过梅香传话,哪天素芳同任嘉惠生了孩子,便把遗产拿出来作为给孩子的见面礼。
任家太太败兴而归,任嘉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她自己心知肚明,孩子是不可能有的,于是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素芳不说话,收拾好碗筷便走了。
回到房间,一切都如同陷入冰冷的湖底之中。素芳钻进地铺里,缩着手脚给自己取暖,寒气仍从阴冷潮湿的地面泛上来,钻进被子里,钻进骨头里。这样透彻心扉的寒冷,也比不过此刻她内心的害怕和恐惧。
今天早上,素芳舀了几口米汤给任嘉惠吃,发现他根本已经无法吞咽了,她又换了温水,仍是喂不进去,学过医学的她,知道这样的情况,意味着病人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毫无办法,只能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降临。
这个人就要离开了吗?素芳有些不敢看他,她照顾他两年多的时间,扪心自问,尽力但却并没有真正尽心,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的,被迫来到这里,被迫面对一个名义上的丈夫,这个男人还是个抽大烟逛花楼的痨病鬼,被迫照顾这个病人,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作为一名护士,只把他当作病人对待,不同情,不怜悯,不妥协。
然而到了今天,她才实实在在的意识到,自己被耽误的人生,已经回不了头,破碎的理想和抱负,再也无法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冷漠麻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夜素芳睡得极为不踏实,噩梦连连,梦里那个青面獠牙、眼似铜铃的菩萨手持大斧追着她朝她砍过来,她无论怎样努力奔跑都无法摆脱,惊得一身冷汗。第二天一早醒来,仍是有些后怕,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梦里那种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的状态真的太糟糕了。
素芳起身穿好衣服,先出去洗脸,煮稀饭,她还是盛了一点米汤端进房间来,看了看任嘉惠,想从他那形似枯槁的脸上看到一点点生机,就在这时,任嘉惠忽然动动眼皮,微微睁开了眼睛,不活泛的眼珠竟有片刻光芒,嘴唇也颤抖着蠕动了两下,素芳连忙放下碗勺,侧耳凑近他,耳边传来他微不可闻的声音,“素芳。。。对。。。不。。。起。。。”
饶是素芳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伤心,要坚强的面对,“回光返照”四个字出现在脑海里,这一刻她仍是难以自持的流下了泪水,是为他也是为自己。嘉惠哥哥,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希望你能安心离去,下一世,做个好人。
听到素芳低低哭泣的声音,任家太太便放下手中的事情,直直冲了进来,见到房间中的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扑到床边跪倒在儿子身上,歇斯底里般的放声大哭起来。
“嘉惠,嘉惠,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素芳被任家太太推到一边,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于是擦干眼泪走到门外,望着花坛里枯萎的月季树枝发呆。
就这样解脱了?还是接着走进更深的深渊里?她心里一片迷茫。
一直到傍晚,任家太太才从房间里出来,她亲手把任嘉惠的一切都料理好了,灵堂也布置起来,唯有这些事,任家太太亲力亲为,不让素芳插手。素芳也不管,只抬头望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今天是除夕夜,是全家团圆、万家灯火、热闹喜庆的好日子啊!
如今她却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过。
与郭家老爷去世时,族亲济济一堂的情景不同,任家早已败落,大年初一也没什么人来吊唁,冷冷清清的,倒也省了不少事,只有任家太太常打麻将的隔壁巷子的朱家有派人过来送了点钱。
时隔几个月,素芳又穿上了孝服,不同的是,郭家老爷去世的时候,她是真心诚意的将自己当作儿女来为长辈尽孝的,而今天,她已是无奈,不得不以遗孀的身份为任嘉惠烧纸上香。素芳机械而麻木的往火盆里丢纸钱,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活力和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