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记忆》清风问情

1、第 1 章

　　紫禁城，皇家权利的颠峰，深闺怨女的樊笼。
　　恢宏壮丽的乐曲，划过时空，穿过悠悠岁月的宫门，带来无尽苍凉的回忆。
　　肃穆庄严的朱漆大门，带着庄重的脚步，伴着古老的吱呀声，缓缓打开悠长的历史画卷。
　　红墙深宫，雕廊画柱，五脊六兽，飞檐斗拱……
　　黄色琉璃瓦，莹洁汉白玉，沥粉金漆蟠龙柱……
　　尊贵孤绝的龙椅宝座，孤荡沉寂的堂皇大殿，绵延不绝的红色高墙……
　　艳阳娇花，黄叶扑簌，细雨霏雪，弥漫，成烟……
　　他的家，他的紫禁城，他的天下……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距圣祖皇帝驾崩一月有余。

　　四更天了，窗外乌漆抹黑。
　　沫儿轻手轻脚的起床，北炕上的晓兰今早不当值，睡得正香。
　　屋外积了雪，还未及打扫，踩上去咯吱作响。
　　沫儿打着一对儿紫檀玻璃彩绘花鸟图的六角宫灯，绕进回廊，影影绰绰的还能看到不远处巡视的禁卫军。

　　养心殿前，首领太监苏培盛正带了一队宫女太监在门口候着。
　　见沫儿来了，立刻拉着她到一边，悄声道：“姑娘，皇上还没起呢。已经请了三遍，还没见动静儿。”
　　北风呼呼的吹，冻得沫儿打了个寒颤。
　　再请，如果惊了皇上，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可若过了时辰，耽误了皇上上朝，那也得掉脑袋。
　　照今日这情形，必得有一人去捅这马蜂窝。

　　沫儿十岁时就服侍在雍亲王府。
　　她是雍亲王的贴身侍女。
　　当今天子那时还是雍亲王。

　　在沫儿记忆里他是一个清冷沉寂的男子。
　　沫儿时常在那棵花叶凋落的菩缇树下看到他瘦削清峻的身影，春雷秋霜，夏雨冬雪，都不曾沾染过他一身的清寂。
　　沫儿不曾想过，那仿若遗世独立的四皇子，他朝，皇权在握，荣登帝位。

　　养心殿内烛火未灭，暖意融融。
　　御案后，那个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正倚在金漆雕云龙纹的宝座上小憩。
　　他眼眸下有淡青色的影子，眉微皱，薄唇抿着。
　　雍亲王龙袍加身，帝王至尊，只是他眉宇间的褶皱似乎比以往更深了。
　　御案上摞着小臂高的折子，饱醮朱砂的湖笔还握在他指节分明的手里。
　　烛花噼啪炸了一下，沫儿才惊觉自己凝望的太久。
　　到偏殿抱来一床杏色绣五彩云的缎被给他盖上，从他手里抽出湖笔，却冷不丁儿的被他握住。
　　沫儿很安静，像抹空气一样，跪在他脚边。
　　那双狭长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睁开，逐渐清明。
　　“几更天了？”他问，缓缓松开她的手。
　　沫儿伏低身子，头贴在地面，安份回道：“回皇上，四更了。”
　　“已经四更了。”他低声叹，昨晚批了一晚奏折，几乎没睡。

　　沫儿打开养心殿大门，苏培盛松了口气，领着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入，他们手捧洗漱用品和朝服、朝冠、佩饰，站成一列。
　　沫儿伺候皇帝换下昨日的吉服，动作熟练、默契。
　　苏培盛躬身笑禀道：“回皇上，外边儿落雪了。”
　　皇帝虚应一声，目光淡淡地瞥向窗外。

　　“皇上今天中意哪套朝服？”苏培盛边问边留意皇帝的神色。
　　皇帝的目光扫过一溜放着朝服的银盘，在那套月白色的朝服上略作停留，端着那套朝服的宫女立刻向前一步。
　　沫儿过去接过朝服，展开。
　　这套龙袍大襟右衽，马蹄袖，四开裾，月白底子，通身绣九条金龙，以金线和孔雀线绣五彩云纹、蝙蝠纹、十二章纹，水脚处饰有波涛翻涌的海浪和挺立的岩石。
　　皇帝点头，沫儿立刻服侍他更衣，替他扣上腋下的金扣，抚平手背上的马蹄袖，束上紫地金线腰带，然后将香袋、金星石珐琅、火镰袋、玉珮等饰物别在他腰间，最后挂上东珠朝珠，戴上薰貂朝冠。
　　忙活完，待皇帝去上朝，沫儿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薄汗。
　　她瞅着角落里的紫檀嵌珐琅坐墩缓缓坐下，掏出帕子拭去额间薄汗。
　　今儿本不该她当值。
　　苏培盛遣了小太监过来道谢，“沫儿姑娘，苏公公说谢您了，这是一点小玩意儿，请姑娘笑纳。”
　　沫儿笑笑，接过小匣子，收入袖袋中。
　　皇帝沉睡未醒，没人敢拈龙须，沫儿，仗着皇帝对自己的半分宽容，冒了险，趟了这趟险，还好，皆大平安。

　　天色已经透亮，太和殿的静鞭声划破紫禁城，养心殿又开始忙活接驾。
　　皇帝下朝后先去了皇太后的永和宫请安，回来时一脸阴郁。
　　沫儿安静的奉茶，小心伺候，连呼吸都静的化为空气。
　　午间方知，原来皇帝给太后请早安时，宜太妃也在，且与太后并坐，惹得皇帝不快。

　　夜间晓兰当值，亥时才回来。
　　她冷着身子钻进沫儿的暖被窝道：“皇上晚间狠狠训斥了九爷，说是宜太妃的太监违禁做生意，九爷的太监到江南买美女。说他们母子，一个贪财，一个好色。辱了皇家颜面。”
　　沫儿半睡半醒，心想着大抵是因为皇上早间在永和宫受了宜太妃的气，这才撒出来。怕是以后宜太妃母子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晓兰把头埋进棉被里，学着皇帝的样子厉声道：“彼等皆属极恶，且极富。如其不肯远去，即令自尽。”
　　她粗声粗气的样子把沫儿逗乐了，也清醒了，“你紧着点儿，养心殿的事不能乱说。”
　　“我知道，我只对你说。”被窝里她们互相搂抱着，“沫儿，你怕吗？伴君如伴虎。真希望能早点儿出宫。”
　　沫儿和晓兰同龄，按宫规，如果没有意外，宫女要到二十五岁方能离宫。
　　可沫儿是皇帝的贴身丫头，什么时候放出宫，除了皇帝，只怕没人能够知道。

　　翌日早间，沫儿随侍在养心殿。
　　皇帝面谕隆科多拟旨，封皇八弟允襈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皇十三弟允祥为怡亲王，总理户部，隆科多也升到吏部尚书。
　　隆科多叩头谢恩，跪安退出。
　　由始至终，沫儿和他，连目光的交集都没有。
　　隔着皇帝，至高无上的皇权，将咫尺父女分隔天涯。
　　“怎么？你阿玛升官你不高兴？”皇帝突然回头，将沫儿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沫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脸上的肌肉像抽筋般，似哭非笑，难看极了。
　　好在皇帝又将目光调回到折子上，不再理她。
　　沫儿是隆科多的女儿。姿色倾城。

　　后来沫儿上前奉茶，皇帝搁了笔，不紧不慢说道：“朕还等你的回话呢。”
　　沫儿没想到他如此认真，谨慎回道：“奴婢自是替阿玛高兴。”
　　“喔？你那种表情算是高兴？”
　　皇帝的语调带着冰冷的嘲弄，眉峰上挑，目光淡淡瞥下来，却是饱含冷意。
　　沫儿跪下，隆冬季节，养心殿地面寒凉，她却不觉，头重重磕在地上。
　　“奴婢不敢欺君，句句实言。”
　　皇帝收回目光，用茶盖拨弄浮上来的茶叶，姿态悠闲。
　　却在下一刻，啪的摔下茶盏，青花瓷茶具碎在沫儿脚边，茶水奔流，湿了她的裙摆，她亦未动，伏身，头贴地面，安静如昔。
　　好半天，皇帝才薄唇微掀，冷道：“你只是不敢！只是不敢！他们却敢！”
　　他一迭声地厉斥，似咬牙切齿。
　　养心殿内的宫女太监立刻跪了一地。
　　殿内静得只有呼吸声，不，连呼吸声都尽量压低了。
　　皇帝掌管着生杀予夺大权，别说这一殿奴才，即使位居人臣，稍有不慎，那脑袋也随时搬家。
　　爱新觉罗胤禛，脾气乖戾，不是温和君主。
　　他素来严苛，面上难有笑意，宫规极严，稍有差池，便是重罚。
　　这一殿奴才的脑袋，就挂在皇帝唇齿开合间。
　　但是，他没有。
　　他深吸口气，敛住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沉声道：“都起来吧。”
　　沫儿清理了地上茶碗碎片，皇帝已专心批阅奏折，朱批落下，养心殿内一片寂静。
　　一个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才有可能王者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