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三十二章,河回假面 破碎 ...
-
礼堂里的声音微秒可见,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苏琉也伴随着老板在靠左的角落坐下来。
苏琉疑惑地看着舞台上的美智子,还有座位上一言不发的观众。
“你说,美智子没有带日本民族的乐队乐器过来,她怎么表演呀……”
可能是在空旷礼堂里再微小的声音也会无限放大,隔壁金发碧眼的一位女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苏琉。
苏琉识相乖乖闭上嘴巴。
老板指着舞台边缘的大喇叭,把嘴巴凑到苏琉耳边。
“留声机”。
“哦哦。”
苏琉收回自己的疑惑,把视线投到舞台上。
隔壁穿着绿绸缎高贵礼服的贵妇人再次投来一个凶巴巴的眼神。
苏琉这次索性当没看见。
空中传来一种嘶哑的电流声,贯穿整个剧场……
苏琉看着大大的喇叭螺旋着朝向天花板穹顶。
滋滋的电流声提醒观众,这出表演正式开始。复古又失真的鼓弦乐,在头顶回转。
美智子换上了偏向素色的和服,点点樱花斑点肆意在和服上蔓延,木屐敲打着舞台上的地板,发出叮咚声响。
苏琉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个画面,水流叮咚,美人倚着樱花树,回眸间,不见容颜。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花香,苏琉回过神来,只见美智子手擎一支樱花枝叶,玉手清扬婉兮,这支樱花竟然在黑暗中粉翠欲滴。
苏琉惊得张大了嘴巴。
高高的发髻黑丝婉转,美智子轻擎纸条,一步一摇,随着鼓声愈发密集,美智子的舞蹈也愈发激烈,粉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最后湮灭于黑暗的观众席。
苏琉看不清楚黑暗中观众的表情,然而苏琉看着四处飘散的花瓣,美智子手上只剩下光杆一条,棕褐色的枝条孤零零地被美智子拽紧在手里。
美智子不再带有摇摇欲坠的身影,而是愈发坚定的步伐,脚步随着鼓点在舞台上转动,手中翻滚的纸条发出咻的一声,是枝条抽动的声音。
几乎掩盖了鼓点的重击。
鼓声戛然而止……美智子的动作也随即停止,空中只留下枝条划破空中的回响。
观众席慢慢变得明亮起来,每个人都好奇地探直了脖子,直愣愣地盯着躺在地板上的花瓣。
粉嫩嫩的花瓣被她们好奇地捡起来,翻来覆去仔细观望。
这是美智子带来的第一支樱花枝条,浸泡在水里,漂洋过海,来到美利坚合众国。
等到大家再把目光从花瓣上移到舞台上,美智子早已谢幕回到后台。
舞台上,空无一人。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这是不温不火的一场演出,跟美智子初次展示的新闻上的画面,是两个样。也给大家的心理来了一个极大的落差。
威廉来到化妆间,美智子卸下了妆容,戴上了那个面具。笔直的军服贴紧威廉的身体,他走到美智子面前。
看得出来,他对这场演出并不满意。
美智子扭过头,雅白的面具倒映着威廉的面容,可能是灯光映射着面具的倒影太过刺眼,威廉扭过了头。
“今晚你做得很好,只不过下次要多展示自己。”
熟悉的英伦腔让美智子停滞了一下,美智子的这段时间在日本以及来时的学习,大概可以听得懂。
只是有点不适应,按道理来说,自己是入乡随俗,威廉在自己家乡也一样,会努力学习自己的语言。
所以自己也是一样呀,美智子竭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好的,先生。”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扑面而来,美智子第一次在异国他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多展示自己”。
“展示自己”。
“展示……”
像一件器物,随意展示。
心底的光,熄灭了。
一切回到起点。
苏琉跟老板在座位上坐下,美智子来到蓓蕾剧院已经一周了,每天一场的演出,肉眼可见的观众越来越少,剧院似乎开始交涉美智子的演出安排,从黄金场次撤下到午夜场。
从第一场的爆满,座无虚席到现在可以随意找到一个位置去落座,苏琉就应该猜得到这一天来得比以往要早。
【一年后】
时至1940年,美智子的表演从蓓蕾剧院到了百老汇,留声机也重新录制了新的民谣,从遥远的东方国度漂洋过海,来到美智子身边。
美利坚对亚裔的歧视愈发严重,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突然倍增的移民亚裔劳工,苏琉跟老板换上了大衣,将自己隐匿于人群之中。
因为现在发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运动,反亚裔,反华,几乎什么都反,大街小巷上全都是口号,霸凌,大批的亚裔被驱逐出境。
没人来看美智子的演出了,尽管美智子的演出时间已经变为午夜场,票价也变成了三美刀,几乎是其他演绎者的五分之一。
威廉也是在这个时候跟美智子提议重回日本。
美智子卸下了妆容,自己已经跟着威廉学会了入乡随俗,身上没有了东方女性的古朴典雅,而是带有西方人的随意得体。
对于所有的安排,自己都逆来顺受,美智子不再想着梦中憧憬的那种日子,那终究只能是记忆里无法触碰的碎片罢了。
只是眼前人,以往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把自己从低谷中拉出来的人,是他,此刻站在歧视的立场看待自己的人,依然是他。
依美智子看来,威廉此刻跟大街上举着横幅,喊着口号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外面的人把歧视表露于颜面之上,另一种把歧视掩盖于面具底下。
“好,听先生的吧。”
美智子抚摸手边的面具,冷冰冰的触感让美智子沉重的内心安抚了下来,
现在国际社会非常紧张,就算回去了,美智子还能做些什么工作呢?
苏琉坐在百老汇的椅子上,看着美智子的最后一场演出,尽管今晚是谢幕演出,但是座位上的观众两个手巴掌可以数的过来。
苏琉跟老板又跟着美智子乘上了前往遥远东方的铁匣子,这一次,船上多了很多亚裔的面孔,大多数都是被驱逐出境,流落在这艘船上当廉价劳工,换取回家的免费船票。
如果都是男人还好,但是人群中夹杂着妇女和婴儿,就随意堆在船舱里,大家避免做过多的交谈,只是翘首以盼地看着远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海平面,等待一个落脚之处。
苏琉平时看不得这些画面,再加上大多数面孔都是国人,窸窸窣窣的交谈之中表现出无限的悲悯。
在靠近琉球海域的时候,日本偷袭珍珠港,二战爆发。
排华运动加上珍珠港的契机,很快电台就传回来了这道讯息,美利坚的轮船不能停靠在日本海岸,也不能载着亚裔往回折返,船上的人陷入了更大的绝望。
苏琉在这段时间只见过两次美智子,一次是阳光明媚的午后,美智子一个人走上甲板,迎着远处的微风,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回烁着海面的波光粼粼,似乎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看得透彻。
军官已不见身影,美智子身后再无陪伴着她的身影。
苏琉也不由得感叹,这一年过得可真快,改变了很多人的想法,美智子不再白粉敷面,举止言谈中也带有更多的慵懒,素颜的美智子少了规矩的束缚,脸上多了一丝忧愁,军官当时许下的诺言早已不作数。
第二次见到美智子,同样是一个午后,午时已过,二楼餐厅里空无一人,美智子靠在餐厅的木栏上,看着远处的海平面。
刚刚收到的消息,现在日本回不去,美利坚也不能回去,战争好像即将开始了。
苏琉跟老板靠在另一个餐位上,看着美智子的背影,就直愣愣地看了远处十五分钟。
美智子此刻就好像这艘船,漂浮不定,归无去处。
“你说,这就是海上夫人的一生吗?”
苏琉想起了那个剧本,一辈子漂浮不定的生活,被伤害,被抛弃,这就是一出悲剧啊。
“你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老板撑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苏琉。
“这一年我有无数个机会去窥探你脑海里的记忆,还有,这道伤疤。”老板指着苏琉左手食指上的疤痕。
被鲛人族划破的伤痕可是终身不得治愈的。老板尽管好奇,然而早已过去了窥探别人想法的年龄,千百年来,老板唯一学会的一件事,就是不要肆意窥探对方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面具的真相……”苏琉被老板盯得发毛,知道瞒不住。
“面具是鲛人族的头盖骨做的,而那个鲛人少年,在海底救了美智子。”
“你是说,鲛人族的头盖骨,一直在美智子身边?”老板立马把视线投向美智子的方位,黄金瞳全开,去观察美智子的宿命锁链。
红色的锁链锈迹斑斑,在轮盘四周转动,越缚越紧,也许不是锈迹,老板仔细观察了锁链上的斑驳。
红色的斑点从锁链之中蔓延,或许在遇见军官的那一刻开始,美智子的宿命早已注定。
支离破碎的一生啊,这就是鲛人族死亡带来的诅咒。
先给美智子带来希望,带来值得寄托的人,于无形之中,各自心怀鬼胎,你我心知肚明,
将自己囚禁的一生。
即将谢幕的旅程啊……
老板收起黄金瞳,看着远处的陆地,先是一点黑点,最后便是百里扬帆的大船。
“我们到了。”
苏琉扭过头,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十三号码头。
祸不及富裕,福不度彼岸。
战争也祸及了这座熟悉的城市,苏琉站在码头,看着左侧江畔的对岸,
沙洲坐落的位置正好是江流的右侧。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
“美智子……对不起……”威廉低垂着头,双手支撑着美智子的肩膀。竭力在为自己开脱。
“我明白的,我已经很感谢您了,威廉先生。”美智子嘴角带着苦笑,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又一次离别了。
“租界的第一间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我到时候会回来看你的。”
威廉指着江流中央的沙洲,是石桥贯通的岛屿,亦是囚禁美智子的最后一座监狱。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下船的时候,从两边路过的人比较多,苏琉被老板扯着混进人群,随着人流涌下船。
“那么多人,就不能等一下嘛?”
可能人流太多,挤到威廉身边的时候差点摔倒,磕磕碰碰撞到了威廉身上,老板一左一右撑着身边士兵跟威廉的身子稳住身体。老板压低帽檐,略感抱歉地朝威廉点了点头。
“sorry.”
……
几名士兵带路,美智子便抱紧手里的端木盒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美智子踏上了石桥,威廉戴上军帽,低下头看着沾满污泥的军靴,嫌弃地蹭了蹭码头边上的大石头。接着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黑船。
美智子像察觉到了军官的离去,脚下的脚步放缓了下来,走到石桥中央的时候,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双手一松,端木盒子“哐啷”的一下子摔到了石桥之上。
美智子赶紧蹲下来,把端木盒子抱起来,扭过头,右岸码头的黑船,已经收回了船锚,正在缓缓离港。
美智子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艘大黑船渐渐远离,如同自己多年前目视着它的靠近一样。
火红的火烧云染红了整片天空,黑船推开深邃的海浪,远处的鸣笛声拉开了美智子在这座城市的帷幕。
轮船的鸣笛声杂夹着远处战火警报声,悲怆又让人心惊胆战,远处的硝烟,正在四处弥漫,没过多久,便会燃到这座城市。
在靠近沙洲的时候,一大群贫民想涌向大铁门,却在乌黑的铁栅栏前停下来脚步,怀抱婴儿的妇人,怀里的婴儿紧紧抓紧手中已经变灰的馒头。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每个人都眼睛里都是对铁栅栏里的世界的渴望。
是啊,战争年代,唯一的安稳,也只有铁栅栏里面的租界了,然而,没有通行证,是进不去这一界安稳之地的。
果然,在铁栅栏打开的那一刻,士兵立马围了上来,把栅栏堵得严严密密的。目光凶狠地扫视着面前的人群。
大家都很害怕,脚下的脚步都放慢了下来,然而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们蠕动双脚往前行。
“出示通行证进入租界,平民百姓不得进入,出示通行证进入租界,平民百姓不得进入……”领头的军官大声地吆喝起来,人群中的骚动顿时安静了下来。
美智子裹紧身上的披巾,跟着带路的士兵走到铁栅栏前,只见士兵掏出牛皮纸一样的册子,彼此交流了一番,便把他们放了进去,美智子跟随士兵进入租界,栅栏里的世界,一桥之隔的牢笼。
铁栅栏沉重地合上,桥上的贫民又开始骚动起来,他们探出头,翘首以盼地看着栅栏对面的景色。美智子怀抱端木盒子,犹豫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洋楼,小别墅,花园,大草坪,租界的大花园布局涌入美智子的视线。
靠近桥梁的那栋洋楼,便是威廉买下来给美智子暂住的。按照威廉的说法,到时候他会回来的。
美智子抱着端木盒子在大堂环顾了一周,跟自己在百老汇表演的剧院布局装修是一样的,大理石铺彻了整个地板,金漆涂改了四面的墙壁,水晶吊灯自穹顶高挂而下。
眼前的景象倒是给了美智子不少安慰,至少,这间大堂里,还留存着对方的影子。
苏琉看着桥上的人群,不解地问老板,
“为什么他们都那么想进去岛上啊……”
老板悲悯地看了一眼骚动的人群。
“因为租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租界跟红十字会,是战争协议不能攻打的地区,”
在战争年代,每个人都想保全自己,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活下去。
有权有势之人,躲进安全的牢笼里,观望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场戏而已,这场戏,终究会结束。
终究会落幕。
夕阳已然西下,昏黄的晚霞逐渐隐退,苏琉看向西岸的平房,远处滚滚浓烟,火光冲天,
老板却摇了摇头。
“抓紧点时间吧,在夜晚完全到来前带你去租界里面走一走。”
“可是我们都没有那个通行证……”苏琉看着租界里面巡逻的军队,觉得自己就算进去了依然还是会被发现。
老板甩出一个本子,牛皮纸的材质立马把苏琉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苏琉摊开本子。
“通行证……”
老板咬破食指,腥红的血液从食指上渗出,老板轻轻在通行证上一点,通行证上的照片立马变成了苏琉的模样。就连名字也变得模糊,像湿水的纸一样被糊掉了。
老板拍了拍胸口,又从胸口掏出来另一个皮纹纸样式的本子,照刚刚的模样操作了一番。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这玩意怎么来的?”苏琉看着这两个本子,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老板看着海平面上早已消失不见的船帆,挑衅地扬起了嘴角。
黑船上——
威廉跟士兵找遍了身体上的每一个口袋,愣是没找到自己的通行证……
老板掏出烁灵镜,定位了美智子的方位,然后把镜面投影到天台上。
天台的空中凭空出现了多面晶体。
随即老板跟苏琉从空中一跃而出。
“啊,好美啊……”苏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场面,远处,是江水汇入海里泛起的白浪,是红日低垂,是黑帆高扬。
近处,是江水潺潺,是暗流涌动。
苏琉扶住洁白的围栏,心想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中,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再来这里一趟,突然,西岸响起了更加悠长的鸣钟声。
老板看着远处的天空,硝烟弥漫的西岸愈发黑暗,似乎暴风雨席卷而来的乌云,黑暗又窒息。
“空袭来了”。
苏琉看着租界的楼房,在警报响起的时候,居然家家户户都亮灯热闹了起来,穿着旗袍的贵妇,夹着香烟的赌场老板,歌舞厅的歌女,
设置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蜂蛹而至,站在自家阳台看着西岸的硝烟弥漫。
这里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观众席,虽然身处桃源远离战争,而却看着对面的战争勾勒的舞台,每个人都冷眼旁观,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一架老式轰炸机从黑烟中席卷而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西岸开始燃气熊熊火光,尖叫声,吵闹声,撕裂了天际,明亮的火光照亮了西岸整片天空。
这里不仅仅是战场,更是另一出舞台,有钱有权之人为观众,悲凉苦难之平民为表演者。
盘旋了一会,战斗机又带着咆哮的引擎冲向东岸,东岸的平民百姓立马尖叫着四处逃窜。
战斗机呼啸着从租界的上方掠过,苏琉被吓得差点脚一软跌倒在地。
老板立马伸出手把苏琉一揪,扶住苏琉的身子。看了看苏琉打颤的双腿。
“放心,这里是租界。”
幸运的是飞机飞到东岸的时候发现没有弹药了,盘旋了两圈之后,战斗机又从租界上方掠过,原路返回。
租界的人交谈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飞机轰鸣声过大的缘故,四处传来的嬉闹声让苏琉一度怀疑刚刚看到的是幻觉,然而西岸的悲痛哭声时时刻刻提醒着苏琉,这一切都不是梦。
是一段真实存在的历史。
天台下方传来了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苏琉跟着老板看向楼下的阳台,只见美智子手碰着端木盒,目光追随着靠近租界的东岸,一桥之隔的东岸,人们还得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而租界里,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租界外面,是战争,是吃不起饭的平民百姓,是担惊受怕的妇孺孩童。
老板看着租界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然而西岸依然火光冲天,几乎烧红了大半个江面。
美智子打开端木盒子,面具经历了桥上的那一摔,早已支离破碎,,美智子把它放在阳台上,玉手抚摸着上半部分没有碎裂的面具,白玉般的质地映照着润色的月光,
破碎的碎片却如刀尖般锋利。
美智子举起一块碎片,朝着空中比划了几下,眼睛里噙满泪水,接着美智子把碎片指向了自己的手腕。
苏琉想说话,然而右手却被老板拉住,捏紧手腕。
苏琉没说出来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美智子抬起头,看着东岸的人群,把手心攥紧的碎片放回端木盒子。
一片片碎片,被拼凑成了一个不完美的面具。
美智子看着畏缩在桥上的平民百姓,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人总以为可以改变什么,然而不是的,在战争的年代,每个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趋炎附势,终究是他们为了求生会做出的事情。
苏琉跟老板换上了一袭风衣,把老板顺来的通行证贴身放进口袋,这样子在街头上被盘问也比较好交代,老板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之后,把烁灵镜面投映到桥墩旁边的公园上。
老板悠游自得地在江边到长椅上坐下,苏琉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然后也跟着在老板身边坐下。
岛上的军官巡逻还是比较勤快的,大概每五分钟就有一波人巡逻,
整座租界的建筑是建立在沙洲上,所以租界的下水道直接通连四周的江面,自从战争以来,千方百计想偷渡的平民百姓就不少,租界自然也加强了巡逻。
在这里的时间开始流淌得飞快,一切像开了二倍速一样发展着。
天空下起了大片的雪花,染白了整片江面,苏琉觉得这种天气不寻常,
十一月份的淮南地区,咋就突然飞雪?
不少平民蜷缩在桥梁上,却永远跟铁栅栏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桥上是唯一的避风港,战机呼啸而过的时候,桥梁是唯一可以让他们感受到安全的位置,而在平日没有轰炸的时候,他们心中会有一种对租界的敬畏感。
不可触,不可逾越。
桥面是黝黑一片的平民,桥的另一端是白雪凯凯的树荫,桥的两边是黝黑的江水,潺潺流动,江水里的墨绿色水草随着水流缓缓摆动。
雪花坠入江面,化为乌有。
一位裹紧黑色斗篷的身躯从花园的另一端走出来,手上提着篮子,在靠近栅栏的时候朝士兵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苏琉没听清楚,只见白雪覆盖在黑色斗篷上,黑白带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只见士兵点了点头,她把套在头上的兜帽取下,苏琉看清楚了,是裹着黑色斗篷的美智子。
不由得感叹,“她真的好美啊……”
长发随意扎起一个发髻,白雪映衬着头顶黑丝,一缕黑发没有完全捋上去,从耳边低垂,美智子打开了篮子,一股香味立马吸引了桥上平民的注意,苏琉也被这股香气吸引了注意力。
是现烤的法式面包……只见美智子一根一根透过铁栅栏递到外面,桥上的老百姓看了看美智子,继而看了看士兵的神色,犹豫着靠近栅栏,美智子手上的篮子的面包没过多久便被分光了。
苏琉咽了一口唾沫,这种鬼天气配上热乎乎的面包……
“闻起来好香啊,我也想吃。”
老板:……
美智子套上兜帽,抖了抖身上斗篷的积雪,然后快步走回了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整个过程,都没有跟栅栏外的人说过一句话,
此后的每一天,美智子都会带着面包来到这里,只是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女生永远不开口说话?
在此后的时间,都流淌得飞快,战争来了,又走了,五年过去了。正当苏琉以为一切都就此度过的时候,另一出战争正在无形之中酝酿。
【1945年】
很难说得清楚这段时间两人在租界看到的生活是平和,还是残忍,有人通过这扇铁门得到了冒着热气的食物,有人却在战争中再也没回来。
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熟面孔,生面孔,说不清楚美智子的做法是否徒劳无功。
租界的大门依然紧闭,有通行证之人可以随意出入,而没有通行证之人只能在外面观望这个乌托邦世界。
随着战争的结束,对日本的偏激与仇恨正在每个人的心中滋长,没人会记得有一个日本女人,在大家即将冻死之前,是如何拯救着每一个人。
滋生的怨恨,屏蔽了本应善存的感激。
战争于无形之中结束,也在无形之中产生两个民族的隔阂之墙。租界的大门打开了,有些东西却永远被关了起来。
老板跟苏琉跟着美智子走出租界。
苏琉震惊了,在里面的这几天,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残檐断桁,冒着黑烟的漆黑木头,不知道在火焰中燃烧了几遍的炭块,在雪花的纷飞环境下溅出点点火星。
苏琉一身黑大衣,双手插兜里,不知道为何,出来外面之后,身体格外寒冷,像深陷冰冻三尺之地。
街头上的人光着脚,在大街小巷上奔跑,漆黑的脚印子印在雪地上,格外明显,没过多久这脚印又被大雪覆盖,再也看不见。
美智子走到蜷缩在屋檐底下的兄妹俩面前,哥哥的脚下是一双草鞋,然而这草鞋却不知道是啥时候被磨破了,脚趾头已经磨得鲜红,结了一大块黑色的疤,妹妹的脚上是一双绣花布鞋,底子里的白棉絮已经磨得发黄。
美智子低下头,在腰间摸索了一会,才豁然省悟,美智子把脚下的棉鞋脱下,塞到哥哥的脚边,然后伸手就想褪下哥哥脚下破烂的草鞋。
哥哥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弯下腰,把身边妹妹的布鞋褪下,接着把美智子的鞋子提起来,轻轻地套进妹妹的脚上,整个动作小心翼翼的,空气中太安静了,火星在空中爆裂的声音,都要掩盖了他们的呼吸声。
哥哥见妹妹脚下的棉鞋穿好之后,才把刚刚妹妹穿的布鞋套在自己脚上,然后抬起头,冲美智子咧开嘴,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胜似白雪的洁白,映衬着兄妹俩脏兮兮的脸蛋。美智子忍不住低下头,伸出手轻抚妹妹的发梢。
“你真可爱。”
兄妹俩的表情凝固住了,妹妹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哥哥伸手一下子拍掉美智子搭在妹妹肩膀上的手腕,妹妹一下子跑到哥哥的身后。
美智子嘴里说出的话,是日语……
只见妹妹眼睛里充满着惶恐,似乎被迫想起来一些不好的记忆,哥哥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戒备跟仇恨。
美智子愣在了原地,只好把悬在半空中的手缩回来。
有人围了上来,苏琉也想上前,却被老板一手拉住,
美智子连忙摆手:“你们误会了,不是……”
争辩几乎无力,美智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人群中爆发了一股骚动。
“这里有一个日本人……”
“跟那些开着飞机轰炸的人是一伙的……”
“就是日本人杀了他们兄妹俩的父母……”
……
一个接着一个的控诉,落在美智子的身上,美智子听不懂,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怨恨。
战争结束,不再需要隐藏于内心,而是赤裸裸地流露于表。
美智子转过身,跑向租界的大桥,远处的旭日缓缓升起,照射这这片遍布弹孔的大地上,一阵海风刮来,美智子披挂在身上的斗篷随风飞扬,落在苏琉的面前。
苏琉弯下腰,捡起这件斗篷,拍了拍上面的雪痕,抬起头,却不见了美智子的身影。
“她……”
老板松开苏琉的手,走向租界。
“那个剧本记载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老板伸脚踢踏着地上的积雪。顿了顿。
“我跟你说过的,无论如何,凡事只要会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的,这就是墨菲定律。”
苏琉把美智子的斗篷折了折,放在桥墩上,
冰天雪地里,有人比自己更需要御寒。
“《海上夫人》里面记载,美智子只身前往美利坚之后,很快便失去所有光环加身,身处异乡,不堪凌辱,最后死亡。”
苏琉想起来在蓓蕾剧院里看到的剧本。记载了海上夫人传奇的一生。
“只身前往美利坚。”
“失去光环加身。”
“身处异乡……”
老板的话还没有落,苏琉便打断了老板的总结。
“不对不对,她不是离开了美国了嘛?”
“然而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乡呀。”
苏琉呆住在桥上,看着租界的大门敞开,没有禁令了,租界对所有人都敞开了关卡。
“不堪凌辱……”
“至死……”
老板看着眼前的蓓蕾剧院,朝苏琉点了点头。面色既沉重又宁静。
“这传奇又短短的一生啊……相信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你说我们真的无法改变现实吗?那我们充当的角色是什么?”
苏琉看着大批的人流涌入租界,涌入这个他们梦想中的优托邦之城,涌进和平年代,涌进光明的未来,内心不禁发出这种疑问。
“我们,充当了戏剧里人物人生的过客”。
老板看着远处的波浪,波光粼粼,像碎钻铺满了整个江面,,一如美智子初次登场的时候云翳非光。
从台下的看客,到坊间的行人,到黑船上的船员,再到美国的观众,回到这里,我们依然是参与了美智子的人生。
这短短的一生,我们都会失去,我们不妨大胆一些,别人的看法很重要吗?是的,流言蜚语也的确很致命。
无关的帽子被随意扣上,种族的矛盾被战争激发。
历史的进程永远如此,永远无法触碰。
“走吧。”
“去哪里?”
苏琉看着琉璃顶上的美智子,一只脚已经跨过了白陶栏杆。苏琉心中大喊不妙。自知无法改变,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最后一幕。”
老板抬起头,看着琉璃苍穹上的人……
宛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