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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疏风骤 ...

  •   康熙三十六年年末,入了小年后便一直在下雪,到腊月二十六的早上才停。小镇里已是银装素裹,入眼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光秃秃的梧桐树干被压弯了些许,石桌石椅还有秋千上都积着厚厚的雪。
      我和雪儿见了,兴奋地抓着对方的手相视大笑,不理会屋里莫娘急切的声音,兴冲冲地跑到雪地里,默契的捧着雪往一块儿堆,旁若无人地进行着雪人工程。手上虽冻得红彤彤的,可是身上却很暖和。
      四个雪人被我们立在秋千旁。最高的那个是文昌,眼睛死死的盯着挨着他的莫娘,嘴角微微地扬着;莫娘则看着我和雪儿,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没什么表情;而我和雪儿则黏在了一起,看着他们,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那里。
      莫娘见了,抄起铲子就要把它们给推掉,被刚踏进门槛的文昌给一把拦住了。文昌深情的看着她,眼底眉梢尽是笑意。莫娘脸微微一红,狠狠地瞪着我们,我和雪儿朝她吐吐舌头,然后低着头不说话,不停耸动的肩膀,泄露了我们恶作剧后的得意。她虽气恼却又拿我们没辙,风一般的经过我们,砰地关上门便不再出来。
      我和雪儿同时看向门,再看看对方,随即笑得东倒西歪。
      文昌好笑的看着我们,嘴里直嚷嚷,“真是两个小疯子!”我们依旧笑得咯咯响,他趁我们笑得浑身无力,一只手捂住我们一个人的嘴巴,“再笑莫娘就该恼你们了。”耳边传来的是文昌闷闷的笑声,愉悦而幸福。
      那时简单的幸福,我过了许多年也无法忘掉。
      除夕那天,莫娘和雪儿一早就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我本想帮忙,却越帮越乱,便被她们赶了出来。只好拿着扫帚把地上的积雪扫到一边,又拿着抹布将家里擦得干干净净。
      文昌也早早过来了,在大门上贴门神,又踩着凳子贴春联,忙得不亦乐乎。
      而我便到门外做起了监工,嘴里不住的喊着,“左边一点,过了、过了,右边一点,再左边一点……”
      然后便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还有完没完?到底左边还是右边?”
      红色漆的门,左扇上贴着神荼,右扇上贴着郁垒。传说中的他们兄弟二人专门管鬼,有他们守住门户,大小恶鬼便不敢入门为害。
      红色的春联纸上是他苍劲有力的字,左边贴着“惠通邻里,门迎春夏秋冬福”,右边贴着“诚待世贤,户纳东南西北财”,上方的横批写着“吉星高照”。
      小镇里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即使是在冬日,所有人的心里却是暖暖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家团聚,和亲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笑着闹着守岁,一起放炮竹。想到曾经这一切离我是那么的遥远,笑容好似粘着了脸上,一整天都在傻笑,却没有注意到莫娘总是在不经意的出神。
      午夜交正子时,正式迈入康熙三十七年,爆竹在小镇上空炸得震天响。入眼所及,尽是一张比一张笑得灿烂的脸。或许,炸得震天响的不是爆竹,而是幸福。
      只是,我们谁也想不到,这竟是我们在一起过得最后一个年。

      入春以后,莫娘开始变得神秘。成日的往外跑,时不时的还会收到信,看了以后就是一脸颓然,然后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出神。我和雪儿不止一次的问她,可是她总是轻轻的摇头,始终不语,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想到文昌最近变得越来越忧郁的脸,这句话就突然跳到脑海里,便拿笔写了下来。
      我知道他在害怕,害怕一直以来的等待将成为绝望,害怕所有的幸福都只是自以为是的假象,害怕终会失去那个爱到骨髓里的人。
      虽然我也察觉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身影迅速的从我窗前走过,我下意识的看向窗外,果真是莫娘,她又出去了。我有些犹豫,但还是放下笔,跟了出去。最近莫娘的行为实在太过反常,我着实担心得紧。
      我跟着莫娘在幽静深远的小巷里穿梭,远远地看见她拐进了一间酒家。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酒家里靠窗得位子已坐满了人,莫娘他们便坐在了大厅的中央。我想看个究竟,可是莫娘背对着我,正好挡住了来人。我正想上前,却见莫娘突然看向了我这边,急忙蹲下顺手拿起了一个东西把脸挡住,不想却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姐姐,你顶着颗大白菜做什么?”
      我看看站在我面前的小人,再朝我的手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颗大白菜。再看看四周,我才发觉现在是什么状况,人来人往的街道,我蹲在路中央,一手举着颗大白菜,一边迷茫着四处打量着,直到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我说这位小姑娘,这白菜你拿了半天了,倒是买还是不买啊?”
      我顿时清醒了过来,脸噌得一下就红了,连忙站起身,郑重的将白菜放回框里,讪讪地朝着她笑,“呵呵,不要、不要,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沉默的四周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的天,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用手捂着脸,用力的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发现酒家前莫娘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脸复杂。
      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看着脚尖,无意识的掰着手指,站在那不知所措。我以为莫娘必定会生气的质问我,却良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偷偷地抬头看她,却发现她正眼神犹疑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始终没开口。轻咬着唇,下意识握紧的手关节处也开始泛白。半响,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异常坚决。
      糟糕,莫娘真是气得不轻,我赶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声音里满是紧张,“莫娘,我、我不是故意要跟踪你的,你别生气,你最近奇怪得很,我只是、很担心你。”
      “歌儿,你可信我?”

      颠簸的马车里,莫娘一只手抚在窗沿上,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脸上写满了急切地烦躁和浓浓的哀伤。我不禁微微蹙眉,这样的莫娘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雪儿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便闭上眼静静地靠在角落里,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切。
      在我以点头答复了她后,她便立刻收拾行装,雇了辆马车便带着我们匆匆离开了,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和文昌说,只是简简单单的留下几个字:歌儿父亲病重,归家探望,勿念珍重!
      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父亲?原来我还有父亲,原来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还真是万分荣幸啊。
      赶了不知多少天的路,终于只剩一日便到京城。
      夜已深,我们歇在一间不大的客栈里。
      黑暗中,我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弯明月出神。
      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了吗?那个在我一出生便将我抛弃的人,我终于要见到了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孩子一出生就将之抛弃呢?对于这样的人,我又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收回目光才发觉莫娘站在屋里。月光下,清瘦的身躯,忧愁的眼神,比月亮里的嫦娥还要寂寞哀伤。
      什么时候我的莫娘竟瘦得这么厉害?什么时候我的莫娘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春意暖暖?什么时候我的莫娘竟然变得这么忧伤?
      她轻柔地唤我,“歌儿,你父亲他……”我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最终却换来一室沉默。
      忍不住叹了口气,“莫娘,你去休息吧,明日我们还要赶路呢。”说完又看向窗外。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逃避。这个事实来得太突然,来不及做任何心里准备,不管是我还是莫娘。
      感觉到她在房里站了许久,目光始终跟随着我,却没有了给她微笑的力气。
      翌日。
      马车一停,莫娘便带着我在亭台楼阁间东弯西绕的穿梭,拉着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尖尖的指甲已经嵌进我的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之后我便糊里糊涂的被几个不知什么人拥进一个房间里,浓浓的药香味充裕在屋内的每个角落,古色古香的床上白色的纱幔随风轻轻的晃着,轻盈而飘逸。
      床边站着几个二三十岁的妇女哭得好不伤心,看到我后却是一阵诧异后便是一脸不屑,甚至还有些恨意;跪坐在床边的女子满脸泪痕却依旧掩饰不了她的美貌,大眼睛柳叶眉,高挺的鼻梁,丰满的红唇,浑身散发着华贵的气质,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熟悉,看着我的脸一时满是惊喜;床上躺着的男人看起来十分衰弱,脸色苍白,闭着的眼睛挂着大大的眼袋,干燥的嘴唇上起着皮,嘴里一时喊着歌儿一时喊着然儿。
      心里顿时有些了然,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应该就是我所谓的父亲了,只是这样看着他,之前复杂的情绪忽然间烟消云散。他不是文昌,他也不是雪儿,他更不是莫娘,除了生命,他什么也没有给过我。我对自己说,他于我,他不过是个最普通的陌生人。
      而那几个女人不用说,八成是他的妾室,要不然怎么会一看见我就是那副表情。不过想想也是,自己陪伴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心里想得却一直是另一个女人,任是谁也会不爽的。
      我打量着那个一身华丽的女子,她又会是谁呢?姐姐?
      “阿玛,快醒醒,你看,歌儿回来了!”
      果然,他听到后眼睛立刻睁开,目光稍稍游移了一下便锁在我身上,挣扎着在那个女子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一扫之前的衰弱,脸上有掩饰不了喜悦,“歌儿,你、你能回来看我真是、真是太好了。”
      我不语,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心里却掀起了惊风骇浪。阿玛?那不是满人才用的称呼吗?那我岂不是也是满人?看他的府邸应该还是有些地位的,我该不会将来也要入宫选秀吧?想到这,我的眉头蹙得紧紧的。如果是真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平静的幸福生活又该怎么办?
      “阿玛、不该、不该丢下你。”他见我不语,喜悦顿时消退,只剩满满的悔恨,“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额娘。”
      我的思绪被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打断。到后来他由变成喘息,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那女子见了连忙扶他躺下,只是他仍仰着头,死死的注视着我,口里断断续续的喊着我的名字,一只手不死心的伸向我怎么不肯放下。
      这是我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有些不知所措。无助地看向围在四周的人,却不想到,入眼所及的眸子里都满是浓烈的乞求,脆弱而哀伤。不知怎地,心里忽然生起一丝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将手伸出回握住他的,他握着我的大概因为练剑有一层薄薄的茧,粗糙又很舒服。那一瞬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流向鬓间,嘴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变成了呢喃。
      在我以为他就要睡着时,他的脸骤然间恢复了光彩,看着我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愉悦和浓浓的爱意,笑意慢慢爬满了嘴角眉梢,“然儿,你终于来接我了,真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个到死都不肯忘记我娘亲的男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忽然之间有些羡慕我娘,能被一个人这样深深地爱着,她真的很幸福呢。正想着,握着我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沉沉地垂了下去,随即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看着我的手怔怔地出神,他就这样走了吗?他怎么可以这样?先是弃我不顾这么多年,然后丢给我三个字就走了?我转身推开身边的人冲到屋外,不远处的亭子,匾额上厚重有力的字:忆然亭,让我看了不禁有些恍惚。
      我慢慢地挪进亭子里,缓缓地坐下,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用手撑着头,见到亭子旁种了许多梨树,如今梨花开得正盛,风一过片片花瓣便随之起舞,如雪飞扬,煞是好看。
      只是在花瓣打着圈慢慢落在地面时,一滴晶莹也随之落下,落寞、无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雨疏风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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