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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香浮陌上尘(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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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婴诞生之时,正是白露早,寒露迟的秋分节气,天地间阴气旺盛,农户们往年此时本该早就忙着秋收、秋耕、秋种了,可这男婴诞下之前却罕见地一连飘了数月的绵绵细雨,家家户户巴巴地瞅着秋风秋雨愁煞心头,眼看着继续下去作物就要霉烂发芽,却没想当日冷夫人诞下男婴后,天空顿时云消雨歇,连着放了几日大晴。
我虽不迷信村民中到处流传的关于这婴儿的神神道道,但毕竟自身也是从地府出来的,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难道上天想预示什么?
我仍然没解开因果之谜,每日过着平静的乡野生活。吃也吃不饱,饿也饿不死,在家帮阿娘做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教教小狗子一些在我看来的常识。有时候想想自己这一世不会又像以前一样,波澜不惊的生活,然后在30岁之前又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就一命呜呼了?
想多了就有点麻木。
“小狗子,今天冷先生教什么了?”两个人的时候我从来没叫过“哥哥”,实在太别扭。
“四儿,你又没叫哥哥。就算你不叫哥哥也不能叫土名啊。”他气嘟嘟的样子煞是可爱,清秀的小脸蛋红红的像刚摘下的苹果,站在我面前好像为了显示自己比我大很多,高很多,努力地挺着瘦瘦小小的胸膛。
“有什么关系,就我们两个人在家。阿娘在我不会这么叫。”我也挺着小小的身子不甘示弱,嘻嘻地答道。
“先生说女子要三从四德,四儿你知道嘛,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他摇头晃脑地背着。
“你又不是女子,先生教你这个干嘛。”
“不是我要学,是你要学!”小狗子气急败坏地怒道。
“哦,我早就知道啦。可阿爹不在,我又没夫,怎么办哪。。。该听谁的呢?”我故作愁眉苦脸状。
这个快9岁的小少年一时语塞,一张微黑的小脸慢慢地越憋越红,恩,真是黑里透红与众不同,最后从嘴巴里挤出一句话:“总之。。。听我的就行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又不是阿爹,你也不是我的夫君,再说,我懂的也比你多。应该你听我的,乖啦乖啦。。。”我踮起脚想要摸摸他的头。
“。。。可我比你大。。。”
“那隔壁的李老爹也比冷先生大,他为什么要听冷先生的?”我继续语重心长地说:“子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跟你比起来我就是智者,也就是有智慧的人,处事不迷惑,所以你要听我的。”
“。。。”终于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N次被我打败,一脸阴郁地蹲到院角的小板凳上面壁思考去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这个小屁孩自从我能说话后总是被我不断打击,他敬佩之余却非常郁闷,总是想继续在我面前装出个哥哥的样子,保持长兄的威严。没想我从不吃他那套。每次反说得他郁闷不已。
可怜又可爱,我忍不住搬个小板凳走到他身边坐下,夕阳的余晖散落在破落的小院内,我们小兄妹俩一起坐在长满杂草的院角里,小小的身影被拉的老长,微风拂过,一切平和而又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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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7岁时的冬天,这样平静的日子终于因阿爹的回家而结束了。据说阿爹做活的那家地主一日心情不佳,偏偏阿爹却撞在他兴头上说错了话,地主勃然大怒,抄起一把竹叶笤帚狠狠教训了阿爹一顿,阿爹便受了重伤,断了右腿,被扔出大门。。。
冬天原本就是难熬的季节。一入了冬,农户们便只能窝在家中等待来年开春的劳作,这段时间家家是入不敷出,只能吃着老本,指望辛苦地熬过去。阿爹的带伤归来让我们这个清贫的家庭立时不堪重负。开冬才半月,家里的境况就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
我和小狗子越发瘦骨嶙峋,面有菜色,却不敢多说一句。阿爹阴郁的脸整日缩在被窝里,他的腿伤还未愈,阿娘只是默默不语,每隔三日仍是拿了方子去抓药煎给阿爹喝。一家人每日花最多时间做的事就是睡觉。在这间漏风寒冷的破屋内,仿佛睡觉能让我们四人忘记所有让人不快的事情。
有一日睡得迷迷糊糊中听见阿爹低声说:“把四儿卖了吧。”我顿时惊醒却不敢动,仍然装睡。良久,只听见阿娘低低的叹了口气。屋内又回归一片寂静。。。
那之后没几日,冷子烨来到家中。
他带来了契约书。我推测阿娘前几日可能去找过了他,又或者这个与古亦韬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私塾先生早就对我非常之感兴趣,阿娘在村里向人打听哪里要买丫鬟婢子时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便要求买下我。总之价钱非常合理、童叟无欺。
阿娘自是欣喜万分,她虽不愿意卖我却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自然担心我去到一个刻薄的主人家受苦。如今能被卖到大家公认的有"菩萨心肠"的冷先生家中,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对于卖我这件事,不但不难过,反而觉得欢喜了,毫不考虑地签下了我的卖身契。
我内心稍感悲凉,要离开这个破烂的家本该高兴,为何却仍有不舍呢。小狗子这个平常“有泪不轻弹”的小屁孩知道我要被卖掉后整日对着阿娘哭哭闹闹不依不饶。爹娘却不理会。
我私下叫他放心,我还是在村子里,他随时可以找我,我也随时可以找他。他这才止住哭闹,12岁的少年每日粘着我不肯离开半步,用一双水汪汪无限眷恋的大眼整日地盯着,怕我飞了似的。每天不停的唠叨“四儿要想我”“四儿要乖乖的听话”之类稚嫩的话语。。。
在一个白雪瀌瀌的清晨,冷子烨来接我,我在小狗子的不停凄声呼唤中离开生活了7年的家,预感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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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府是标准的小四合院格局,灰墙灰瓦,进门后抬头见几栋房屋错落有致,庭院里叠石造景,在雪中显得恬静幽雅。在李家村的7年我从没进过此处,不单是我,恐怕冷子烨的学生们也从来没能进来逛逛。我曾听小狗子说过,先生每日只有教书的时候会在私塾出现,平时在村内从来都找不到人影。除了办私塾教学之外,冷子烨在村里却是个神秘人物。
我想除我之外其他人可能都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翩翩文弱书生其实身怀武功吧。只因他那时以为我年弱,便不在意地暴露了自己。
冷子烨一把我带进门,身后马上便有人把大门闩上。我回头一看,关门的是个两鬓苍苍的老人,身穿着灰粗布长袄,面容仿佛前世里见惯的老汉素描一般沧桑,关上门后他垂眉低目地跟在我们身后。
冷子烨避着大雪,匆匆把我们带进正厅,厅内中央一个椭圆形青花大瓷炉内暖暖地烧着火炭,四周墙壁上雅致地挂着梅兰竹菊之类常见的水墨,老人手脚利索地帮他脱去沾满雨雪的大氅后仍是站在一旁,冷子烨在正中一张朱漆八仙椅内坐定后对我介绍:
“这是管家福伯。”
“福伯好。”我也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摸样,学着这时候7岁孩童该说的稚语,“我叫李四儿。”
福伯眯着眼微微一笑,脸上的沟壑更深。
旁边的冷子烨稍稍一愣,双眸内闪过一丝微光,和善地对我笑:"你这名儿不好。既然入了这门,今后便是我冷家的人,我给你改个名儿。"
我点点头,他又温婉地说道:“我听闻你自出生便浑身飘散花香,果真如此。你如今被卖到我家,便终身是我冷家的奴仆,我作主人家的赐你个名儿叫香奴,你看可好?”
我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冷子烨见我一身褴褛,身无长物,又道:“香奴,我这家中原本除了福伯也没别的可用之人,你年龄虽小但胜在机灵聪慧,以后可好好学着些。待会儿你跟福伯去找间偏房,收拾收拾换身衣裳,再去正屋见见你主母和小少爷。”
我便跟着福伯退下,一路上老人简单地跟我聊了些家常话,问了问我的情况。之后领我到正屋旁一间下房,发给我一身与他身上一般质料的灰粗布短袄与袄裤。7年来我算是第一次穿到了没打补丁的衣裳和拥有了一间单人房,感觉竟然不错。原先淡淡的离愁也不知跑哪去了,福伯离开后,换衣服时又想到自己被改名叫香奴,却不知该作何感,我这小小的脑袋里保留了N世的记忆,每一世名字都不一样,早就对自己的称号换来换去不敏感了。
我快手快脚地换完衣物,收拾完这间简陋的小屋,推开门一看,外面大雪已然停歇了,福伯又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好沿着屋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刚才的正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