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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洛水行歌(四)(修) ...
电光石火间,时亭心思百转,企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今日荒唐的印子,毕竟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算计,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你死我活。
但偏偏,无论是当日的白羽箭下,还有今日的洛水曲坊中,乌衡都反常地在危急关头挡在自己面前,这并不符合一个对手该有的所作所为。
乌衡越界了。
如果出发点不是阴谋算计,还能是什么?
终于,时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但脑中思绪依然还是一团乱麻,何况眼下他没法去思考更多,因为乌衡温热的喘/息就盘踞在耳侧,压抑而危险,根本无法忽略。
时亭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一旦自己松懈,就会被乌衡的利爪撕咬,然后吞吃入腹。
"乌衡,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时亭试图和乌衡好好沟通。
乌衡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人,闻言难耐地用鼻尖在时亭脖颈间蹭了下,压根儿没有松手的意思。
时亭不知道,此时的乌衡已经快要忍到极限,如果不是他足够了解时亭,知道此时乱来会让他永远失去这个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人从大楚带走,谁也别想找到。
半晌沉默后,乌衡固执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谈。”
随即不等时亭说话,就不容置疑地将他嘴捂住,拒绝听到不想听到的话。
这人的无赖劲儿还真是出神入化!
时亭无奈地皱眉,费劲儿地屈膝去踹乌衡,但被乌衡直接伸手握住脚踝,死死按在腰侧,完全没有半分病秧子该有的虚弱,时亭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气恼又担忧,暂时顺着乌衡的力道安静下来,打算先恢复一番体力,然后找机会制服这个混账。
“疼吗?”乌衡见时亭肯安静下来,高兴不少,柔声问道。
时亭:“……”
把人嘴捂了再问话?谁教这混账的?
时亭不想理会,干脆装死,乌衡也不在意时亭的冷淡态度,小心翼翼又在他脖颈间落下一吻,时亭只觉自己被烫到,但强行忍住,不打算再消耗体力和乌衡掰扯。
乌衡见时亭没反抗,突然鬼使神差地张口,咬上了时亭的脖颈,时亭则是完全没预料到乌衡的行为,当即毫毛炸起,直接一口反咬住乌衡掌心的肉,很快浓厚的血腥气就充斥了口腔。
乌衡疼得嘶了声,但就是不放手,甚至加重了牙口力道,直接顺着脖颈向上,咬住了时亭的耳垂,时亭感觉到了微痛,知道这混账肯定留下咬痕了!
就在时亭打算不顾一切奋起反抗时,乌衡突然放开时亭,迅速起身退开,往洞口方向一坐,拦住时亭的去路,让时亭根本没反应过来。
“今天的事我不会有任何解释。”
乌衡率先开口,整张脸被黑暗掩盖,时亭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淡定而毫无愧意的声音,“你怎么想都行,怎么报复也都可以,但我以后不会有任何改变,那怕你讨厌我。”
正打算和乌衡争辩的时亭:“……”
都无赖到这等地步了,他还能说什么!
时亭只能愤然将自己衣裳穿好,并时刻注意乌衡动向,生怕他又发疯。
乌衡靠到洞壁上,摸到伤药给自己继续处理伤口,对时亭笑道:“时将军不用急着走,外面的那群走狗怕是已经将这片林子围成铜墙铁壁,还是等青鸾卫找过来吧,至于这期间,时将军再不愿意,也只能和我在此共度良宵了。”
时亭当然知道乌衡说的是实情,但他震惊的是,这人以往那副半真半假的模样,因为刚才那阵发疯再正常不过。
行,这人是装也不装了。
时亭突然觉得,比起现在发疯的乌衡,还是以前装傻充愣的他好对付,起码表面像个人。
时亭嘴唇翕动了几下,实在无话可说,背过身去。
乌衡苦涩地笑了下,开始窸窸窣窣处理着自己伤口,不时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在安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楚。
到底是有救命之恩在,时亭犹豫了一番,还是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乌衡满头冷汗地抬头,看着黑暗中那到隐隐约约的身影,不禁嗤笑一声,直言:“时将军这个时候靠近我,我只会忍不住将刚才打算的事进行下去。”
时亭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别和一个病患计较。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人靠坐在洞穴口,一人半躺在里侧,谁都没再找话说,但默契地对外面保持警惕。
夜半时分,帝都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声响将洞穴包裹起来,好像将这里和外界隔绝开了。
时亭摸了摸残存痛意的耳垂,总觉得乌衡刚才那一口是带了些私人恩怨的。
“还活着吗?”
时亭发现乌衡很久没动静了,问道。
乌衡笑道:“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为了时将军也会撑到青鸾卫赶来的。”
时亭:“……”
就不该多嘴问。
这一夜,城南的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洛水曲坊搅起的腥风血雨,却是迅速蔓延开来,持续了整整一夜,甚至波及到了皇宫。
青鸾卫是在天际一线鱼白赶到洞穴的,彼时时亭正借着洞穴的第一缕天光,强行查看乌衡惨不忍睹的伤势。
严桐发现,时亭的脸色很难看,眼神更是愤怒和担忧同时存在,显得分裂而矛盾。
至于二王子,纵然伤势很重,但心情却莫名很好,不过看到他赶来时,瞬间变脸,明显不悦,他猜测是嫌弃他来晚了,不过和朝中大多人一样,他向来瞧不上这个纨绔,所以只当没看到。
“办妥了?”时亭问。
严桐被昨晚的秋雨浇透,显得狼狈不堪,但闻言眼睛分外明亮,张口就要回禀昨夜收获,但看到乌衡在场,只得隐晦道:“回将军,都办妥了。”
时亭点了下头,乌衡直愣愣盯着他,问:“竟然时将军的事已经办妥了,不如送我回昭国园?”
时亭没理会,直接起身往外走,给严桐丢了句:“让你的人送殿下回去。”
严桐当即叫人来抬乌衡,走到洞口不经意回头看了眼,发现乌衡后背的伤势出乎自己意料,简直只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
这病秧子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撑住吗?可别死在大楚!
严桐眼下再烦乌衡,也只能让人对他小心再小心,跟对待易碎的瓷器似的。
乌衡则是又开始哭天喊地演起来,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吵得诸位青鸾卫耳朵疼,心想这人受伤的怎么不是嗓子?
时亭则是没多停留,派了一队青鸾卫搜查这片林子,便直接去找时志鸿会和,路上严桐看着上司明显发红微肿的耳垂,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都敢问。
毕竟这种小伤显然不会来自生死攸关的打动,更多是暧昧留下的痕迹,属于外人不便问起的隐私,但时将军向来不问风花雪月,府里别说正妻妾室,连个暖房丫鬟都没有,怎么会留下这种痕迹?
一定是洛水曲坊某位姑娘见色起意,冒犯了时将军,而且还是个又大胆又凶猛的姑娘!
严桐默默在心里推断了因果,而且越想越合理。
与此同时,丞相府。
丁道华在收到洛水曲坊的消息后,一直枯坐在书房里,久久沉默。
刑部侍郎兼学生的蒋纯跟着站在身后,也是保持沉默。
在他们的面前,则是一众丁党和丞相府幕僚,他们没有上座两人的镇静,而是满脸焦急地出策和争辩,吵得鸡飞狗跳。
“我早就说过,陆霖不过是个不男不女的下贱坯子,让他管着洛水曲坊,迟早要出事!”
“你少事后诸葛,当年陆霖能接手曲坊,在场的各位都有功劳,毕竟是你们说,他没有党羽根系,只认钱不认人,反而好掌控。”
“没党羽?我看是各位眼瞎没看出来,他这条好狗只是在等一位好主子,你看,时帅回来了,他不就立马认主了吗?”
“有意思,还涨敌人威力灭自己士气了,他时亭有些聪明不错,怎么,丞相和尚书大人就……”
“啪!”
一直沉默的丁道华突然抬头,猛地将手中茶杯摔到众人面前,刹那四分五裂,众人也识趣地停下来,忐忑地等待丁道华发话。
身后的蒋纯知道,丁道华生气并非是因为捧高时亭,而是因为这次牵扯到二公子丁丞义
——丁丞义故意将洛水曲坊的消息拖到现在传回来,并且背着他和北狄联系与合作,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当然,蒋纯在大公子温暮华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对父子的结局。
但是他很好奇,当真的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丁道华会怎么做。
“ 我丁道华执掌过西大营,当过这么多年丞相,还没听说过吵架能解决困境。”
丁道华的声音依旧沉稳镇定,但在场的人都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怒火,于是纷纷将头埋低,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最后,眼看丁道华就要迁怒于人,蒋纯附身提醒:“老师,这个时辰您该吃饭用药了,昨日刘神医可说了,药可一次都不能少。”
说罢,还神叨叨耳语了几句,然后众人就亲眼看到方才愠怒难消的丁道华,还真奇迹般缓和了些,随即抬手让众人各自回去等消息,众人感激地看丁道华一眼,赶紧一窝蜂地散了。
有人行至大门口时,回头望了眼,不仅感叹:“以前是温暮华温大人,现在是蒋纯蒋侍郎,哪一个都比丁尚书这个亲儿子更像儿子。”
旁边人闻言一怔,赶紧将同僚拉走。
很快,书房内便只有丁道华和蒋纯两人了,丁道华接过汤药喝了几口,问:“你觉得,老夫真的能如刘神医所言,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吗?”
蒋纯闻言笑了笑,不直接回答,而是道:“刘神医如今早过期颐之年,却是鹤发童颜,年寿无期,他能尚且如此,那么天潢贵胄千秋又何妨?”
丁道华本来还有些郁结在心,闻言舒展了眉目,又问:“旧朝武帝诛杀仁德太子,后世诟病,你怎么看?”
虽然是疑问,但蒋纯知道,丁道华自己已经有了主意,眼下只不过是在试探他的意思,于是他琢磨了下,谨慎道:“武帝乃是垂名青史的帝王,他的思虑学生难以参破,俗人自然更难以参破。”
言下之意,就算是亲儿子,该杀的时候也未尝不能动手。
丁道华听罢没说什么,含笑看了眼蒋纯,然后让他去接丁丞义回府。
另一边,时亭和时志鸿在大理寺会和后,两人对洛水曲坊抓捕的黑衣人进行紧急审讯。
正如时亭所料,之前的暗桩清洗让北狄在帝都没有兴风作浪的势力,谢柯只能借刀杀人,而这次他借的刀正是丁丞义。
“和丁丞义那个棒椎合作,谢柯真的饥不择食啊。”
时志鸿看着手上供词,不禁笑道,“表哥,你看丁丞义用江湖侠客养的这些黑衣人,武功的确不错,但脑子不好使,也不够忠诚,处处是漏洞。”
“处处是漏洞就对了。”
时亭伸手点了点时志鸿的供词,笑问,“如果将这些证词呈给陛下,都不用青鸾卫和大理寺出手,随便一个刚进三司的小官吏都能解决。”
时志鸿点头,但仍旧疑惑:“丁道华和丁丞义父子俩貌合神离,还有谢柯与丁丞义合作,这些你不是之前就猜到了吗?也正是因为他们起内讧,我才能根据歌姬邓乐儿和丁丞义找上洛水曲坊,而他们也才狗急跳墙,紧急动用丁丞义的所有势力放手一搏,想尽可能将和毒/粉有关的一切销毁。”
“而且不管怎样,毒/粉一事终于有了眉目,恰好和西大营有关,而丁丞义在我们这落了把柄,我们不可能不抓他,唯一可惜的,大概是又让谢柯溜了,不过我相信我们迟早会逮住他的。”
时亭并没有立即回答时志鸿,而是看着手中的铁证如山,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不,从你们抓捕黑衣人开始,到发现曲坊地库的大批毒/粉,一切都太巧了,不该有这么巧。”
中午时候,天又阴沉下来。
很快,滂沱的秋雨便砸下来,将匆匆行人浇得狼狈不堪。
一辆马车火急火燎赶回丞相府,与之一起到的,还有策马随行的蒋纯。
蒋纯看了眼马车上挂的“刑部”灯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下马亲自取下马凳放了好,又将旁边雨伞撑开。
马夫掀开车帘,露出里面一脸愠色的丁丞义。
丁丞义瞥了眼被雨水浇透的蒋纯,没理会,而是端过旁边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才让他扶着自己下车。
蒋纯小心侍奉,将伞面大半罩在丁丞义头顶,自个儿接着淋雨。
大门口的管家远远见了两人,赶紧出来迎接:“丞相在书房等,请公子和蒋大人随我来。”
三人一路无语
——这倒不是蒋纯没搭话,而是丁丞义憋着一肚子气,管家则是不敢多言。
至于蒋纯,他无所谓丁丞义对他如何,他曾受恩于丁家,他对丁家的任何人都会毕恭毕敬。
等到了书房外,丁丞义一脚踏进去,给端坐在案前的丁道华请安。
蒋纯没进去,只是在门外行礼。
丁道华年过古稀,须发尽白,看东西大不如前,听到脚步声后,眯眼看去,只能看清书房内的丁丞义,外面的蒋纯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蒋纯,并将目光越过自己儿子,问:“怎么不进来?”
蒋纯拱手道:“学生一身雨水,怕寒气扰到老师。”
丁道华笑笑,道:“老夫身子骨还没那么,倒是你,赶紧先去换身衣裳。”
蒋纯明白这既是关心,也是要支开自己,便随管家先去另一边。
待蒋纯走远,丁丞义看他背影,不屑地冷哼了声。
“哼什么?”
丁道华不满地瞪了眼自己儿子,终于忍不住发火,“曲坊的风声走漏,和你不听蒋纯的建议脱不了干系!还要,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杀舞阳侯的,他一个宗亲死在曲坊,曲坊只能被彻查!你派再多杀手杀证人有什么用?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丁丞义闻言攥紧了拳头,猛地抬头望着丁道华,也终于道爆发了:“曲坊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在从中行事,既要哄着陆霖那条只认钱的狗,又要和那群道貌岸然的宗亲打交道,我出错过几次?父亲你又从中拿了多少好处?怎么,现在一出事,就要将罪责全推到我头上吗?”
“对了,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了,从小到大您真的有把我当作过儿子吗?”
丁丞义看着盛怒的丁道华,这次选择不退反进,高声指责,“当初你娶母亲,完全就是为了利用方家的势力,可惜啊,方家至今不认你这个女婿,而我可怜的母亲也因此被冷落,郁郁而终,至于你的儿子我,连外面的野种都比不上,不对,现在连蒋纯那种非亲非故的学生也比不上了!”
丁道华闻言大怒,指着丁丞义骂道:“蠢货,你果然被谢柯迷惑了,他的挑拨离间你看不出来吗?他在利用你摧毁洛水曲坊的势力你不知道吗?你……”
“够了!”
丁丞义大喝一声打断丁道华,眼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对父亲的期待,冷笑道,“说了这么多理由,不就是要找个借口拿我的命去顶罪吗?丁道华!你我毕竟父子一场,你不会以为我对你一点了解都没有吧?”
丁道华看着眼前已经开始反咬的儿子,危险地眯起了双眼,里面透露出藏匿多时的杀意。
少时,父子俩的对峙因丁道华的抬手作结,数名侍卫从后面冲出,将丁丞义围住。
丁丞义隔空望着丁道华,突然觉得陌生极了,凄凉地苦笑两声,自嘲道:“明知是陷阱,我还要回来,我到底是为什么!”
说罢,猛地抬手将头上的官帽摔在地上,而丁道华与他对视的目光中依旧毫无温情,甚至杀意更重。
书房外,蒋纯其实已经站了好一会。
对于这个结果,他不意外的同时又不意外。
虎毒不食子啊。
蒋纯轻叹一气,侧头看向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心里开始有了别的思忖。
此刻的大理寺,时亭正命人对死去的所有黑衣人验尸。
因人手不够,时亭和时志鸿也亲自参与。
时少卿好久没做过仵作的活儿,进去后吐了一阵又一阵,倒是时亭动作娴熟,有条不紊,甚至还能对其他仵作指点一番。
有大理寺官员是第一次见时亭,不禁和同僚低声议论:“没想到时将军还会验尸。”
同僚年纪大不少,感慨道:“当年高将军做过仵作,时将军是他堂侄,由他一手带大,会这些并不意外。”
“高将军?是有‘北境沙虎’之称的高戊将军吗?”
“正是,不过我劝你在时将军面前不要提高将军。”
“这个分寸我自然有的,毕竟高将军已经过世,提起的话,难免让时将军伤心。”
回他的人看了眼远处的时亭,却是摇摇头,欲言又止道:“那可不是仅仅过世这么简单,总之,你不要提就是了。
两个时辰后,所有黑衣人的尸首验尸完毕,时志鸿之前笃信的脸色出现了裂痕:“死去的黑衣人和活下来的根本不是同一批人,前者明显是西面三道江湖身份的人,后者却是来自东南。”
“是倭国的海盗。”
时亭捻了捻手指,指出,“活下来的黑衣人,脚趾明显有穿倭国木屐的特点,且身上有很多因常年海航留下的病灶,而且他们那怕经过训练,口音依然和大楚人有微末的区别。”
“表哥,你又没在东南沿海长时间待过,怎么知道这些?”
时志鸿刚问完,便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
时亭的大伯父高秩曾奉命镇守西南沿海多年,对屡屡犯境的倭国人最为熟悉,时亭的二伯父高戊又极其仰慕自己大哥,自然也跟着学了很多,所以最后传授给时亭一点也不奇怪。
时志鸿一般不会提起他们,他怕时亭伤心。
虽然时亭总是一副释然一切的样子。
时志鸿不由想起四月前的元月初二。
那日他陪父亲阿娘去北郊枫山寺祈福,出来时被塞了封信,当他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时,手开始不停地发颤
——时隔五年,他竟然接到了时亭的来信,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时亭死了,包括他自己。
时志鸿没有告知父亲,激动地一个人策马跑了三十里的雪路去接。
在华北道偌大的雪原上,他等了很久,就在差点以为谁故意骗自己的时候,一道青衣身影出现了。
时亭也是一个人。
他比五年前单薄了许多,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漫天风雪根本压偏不了半分。
走近了,能看到他背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匣子。
时志鸿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惊鹤刀,时亭在信中提到,惊鹤刀被重新锻造了一遍,比以前更为锋利。
时志鸿什么也没多问,无论是当年的突然失踪,还是后来杳无音讯的五年,他不是怕时亭无法面对,而是怕自己无法面对,尤其是在亲眼看到时亭毒发一次后。
帝都的人总说时亭不近人情,时志鸿却知道,他并非对旁人不近人情,只要他认定的事,只要他认定的人,他会义无反顾地护到最后。
时亭只是,对自己永远不近人情。
作为时亭为数不多算得上家人的兄弟,时志鸿有时候也会觉得,时亭好像无欲无求,对为自己而活根本没有兴趣。
“要是这点东西都记不住,那就枉费二伯父的教导了。”
时亭的声音将时志鸿的思绪拉回,随即一部分供词抽出,扔到旁边火盆里,很快蹿起火苗来,“如果我没猜错,假扮丁丞义势力的这些倭国海盗,都是些被雇佣的死士,有人比我们更想丁家倒台。”
是西戎,还是北狄?
时亭想,哪一方都难逃其咎,帝都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将所有人卷进来了。
“不过表哥,纵然他谢柯千算万算,也不知道你和北境演了出好戏。”
时志鸿问,“其实你让魏玉成好好的开始装病,避而不战,就是为了调虎离山,让谢柯离开北境,从而给镇远军趁火打劫的机会吧?”
“这次反应快多了。”
时亭真心夸赞了句,然后直言,“不过我事先也不能确定,谢柯到底还会不会中招,毕竟比起大楚的内局,北境的战场对于北狄更重要。”
“那他怎么还是中招了?”时志鸿疑惑。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因为一个人过于强大,却不是主位,必然招致猜忌,譬如谢柯,他的能力远在耶律可汗之上,但如今耶律可汗亲政,北狄又正值风调雨顺,而大楚却年年遭灾,内忧外患不断,耶律可汗只要稍微自大些,便会将矛头对准他认为更有威胁的谢柯。”
时志鸿闻言啧了声:“懂了,谢柯也是在借机将北境战场交给耶律可汗自己,让其明白北狄不能没有他谢柯。”
时亭抬手抚摸着惊鹤刀的刀柄,不由想起北境的广袤戈壁滩,道:“所以,谢柯在离开前不可能一点东西都没留下,因为他不可能真让北狄大败,但他给的锦囊妙计又十分有限,所以这是魏玉成难得的机会,就看他怎么把握了。”
“你问魏玉成实力如何?”
白云楼雅间,乌衡观摩着掌心的那道咬伤,觉得阿蒙勒的这个问题很好笑,“别看他以前没怎么在北境战场上露过面,但他是曲丞相亲点的先锋,又是时亭选定的镇远军新任主帅,纵使没有时亭那般本领,也绝不是个饭桶。”
阿蒙勒尴尬地笑了下,道:“自然,末将知道天底下没人比得上时将军,末将的意思是,魏玉成和谢柯相比如何?”
毕竟曾经的谢柯一手促成了镇远军兵变,若非时亭之后力挽狂澜,半个大楚怕是已经划给北狄,魏玉成碰到他,能赢吗?
乌衡回想了一番,直言:“太久没见到魏玉成了,如今怎么个实力不好说,但我相信我家时将军的眼光。”
说罢,还愉悦地摸了摸掌心的咬痕。
阿蒙勒:“……”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殿下怎么跟娶了媳妇似的?
因洛水曲坊出事时轰轰烈烈,时停干脆向崇合帝请了旨,调查也轰轰烈烈,直接让青鸾卫和大理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封了附近三个坊。
因镇远侯也死在这件大案里,朝中还有市井都很关注,各种揣测层出不穷,甚至还有什么类似情杀的话本子说法。
直到半个月后,连丞相之子,兼刑部尚书丁丞义都被请去了诏狱,众人终于发现,这何止是大案,简直是可能掀翻帝都的滔天巨浪!
这日,时亭一到早进宫和崇合帝秘密商榷了丁丞义的处理,中午出宫到大理寺找时志鸿,正好碰到时府的马车来接时志鸿回去,时亭这才想起时志鸿这几日本该休沐,在家陪父母的。
于是时亭没打扰时志鸿,而是在长道另一段,看着时志鸿兴奋地上马车,然后发现时夫人亲自来接儿子回府了,满脸疼爱。
时亭不禁想起时夫人小时候递给他的第一块糖,非常甜,那是时亭第一次吃糖,第一次知道甜味。
他也想起这个女人曾跪在自己面前,嘶声力竭地求自己不要将时家拖下水,她只有一个丈夫,也只有一个儿子,他们比她的命还重要。
“这样偷偷躲起来看,不如上去打个招呼?”
温和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时亭转头看向来者,正是从皇宫赶来的苏元鸣。
时亭道:“我不打扰他们,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苏元鸣看着时家的马车离开,对时亭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道:“魏大娘托人找我好几次了,说是想见你一面。”
时亭顿了下,忍不住露出点笑意,随即却是摇头:“魏大娘有你们照顾,我……”
“行了!大将军嘞,别老是避嫌的这一套。”
苏元鸣抬手拍了拍时亭的肩膀,问,“魏玉成如今当了镇远军主帅,你还真不认他这个兄弟了?也不认魏大娘了?念昙,你好好想想,魏大娘这把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别给自己和旁人留遗憾。”
时亭无话可以再狡辩,但仍旧固执地不肯动,最后被苏元鸣半拉着拖到了西市的一个包子铺。
正是深秋时节,包子铺生意很好,人们在这里点上一屉包子,再喝一碗热汤粥取暖,就能驱散深秋的寒意。
时亭一眼看到了包子铺里做包子的熟悉身影,被挤挤挨挨的人群和热腾腾的白气包围着。
苏元鸣推了把时亭,和他一起走进包子铺,人们热闹的议论声轰然响起耳侧。
“你们听说没,丞相的门客被青鸾卫抓了不少,尤其是和刑部有关的,多得比我脑瓜顶的头发都多,我看这帝都要变天了!”
“官老爷的事能让你知道?丁家树大根深,连陛下都得礼让三分,这次动静虽然大,但恐怕也就抓些无关紧要的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出手的可是时亭时将军,曾经的镇远军主帅,如今的羽林军大将军,怎么可能雷声大雨点小?”
“好了,你们别争了,管他苏家丁家,我们老百姓还不是一样过自己日子?还是想想你老孟家三十岁的幺儿,何时能讨个媳妇吧,老大不小了都,还一天天窝在屋头看些破书,也没看他考取什么功名。”
“你跟着操心什么?我幺儿是将来要做大官的人,大器晚成你懂不懂!”
“再来一屉包子,给这位做大梦的堵堵嘴!”
……
四面的七嘴八舌不绝于耳,时亭一碗汤还没见底,上近来发生的大小事已经被大家数了个遍。
遇到大事,市井自是市井的讨论法,时亭左耳进右耳出,也没必要听进去,只是边喝汤发呆,边注意着做包子的年老身影。
苏元鸣见他不去主动打招呼,也不催,颇有兴致地又点了几样小菜和他分了吃。
一直到日落时分,铺子客人散去,时亭才放了碎银子,起身从外侧朝里走去,苏元鸣起身跟上。
很多人才发现方才坐角落的这两位俊俏公子,有姑娘家眼睛一亮,当场红了脸。
包子铺里,魏大娘有些费劲地弯腰,将炉火灭了,然后缓缓起身,要将蒸笼归置到一起。
这时一双手先她一步端起蒸笼,然后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
魏大娘的眼睛不好,一臂外的人就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时亭。
“快放下,哪能让你干这个!”
魏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忙去摸一边的茶壶给时亭倒水,“你如今是做朝廷大官的人,好好管着咱大楚就好,这些小事留给俺们!”
说罢,又看到苏元鸣,忙将人拉过来打量,“殿下也来了?来了好,都来了好。”
“大娘您歇着,我们不渴。”
时亭将蒸笼放好,又去拿扫帚帮忙,但魏大娘不肯,放下茶壶过来抢扫帚,苏元鸣笑笑,转身去帮忙收板凳,魏大娘哎呀一声,简直不知要拦哪个好了。
“我们帮忙应该的,更何况是这种小活。”
“那也不成!大牛可跟我说了,你们现在比在北境的时候还忙还累,能抽空来看俺这个糟老婆子就不错了,哪能还让你们干这些!”
“我来吧!”
就在时亭为难时,一道白色身影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紧接着,时亭便闻到了那股清苦的药香。
一抬头,时亭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里面盛着盈盈笑意。
时亭和苏元鸣不由同时蹙眉。
时亭是至今对洞穴的事耿耿于怀,而且他至今还没抓出这只狐狸的尾巴,有点烦躁。
苏元鸣则是也渐渐察觉到这位二王子的城府不一般,不太想和他打交道。
“我来扫地吧,我可会扫了!”
乌衡趁大家都发愣时,一把拿过扫帚,不由分说扫起地来。
不过乌衡个子实在太高,弯腰弯得狠了,看起来像只大虾米。
魏大娘疑惑:“这是?”
时亭正要开口,乌衡抬头抢先回答:“大娘,我叫乌衡,是时将军的朋友!”
魏大娘当即一笑,道:“原来是阿亭的朋友啊。”
乌衡对时亭挑眉微笑,补充:“是特别要好的那种!您叫我阿衡就行!”
时亭:“……”
见过自来熟,没见过这种跟土匪似的自来熟。
魏大娘闻言显然很高兴,道:“那就好,那就好,阿亭身边要多几个朋友才是。”
乌衡趁机问:“时将军身边朋友很少吗?”
魏大娘轻轻叹了口气,道:“可不是?阿亭这孩子不爱结交人,你还是他回京后,第一个带到我这来的朋友呢。”
乌衡闻言扫得更卖力了,魏大娘怎么劝都没用,只能随他去了。
见魏大娘高兴,时亭不好插话,只能趁魏大娘去另一面拿东西时,走到乌衡身边低声问:“二王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乌衡茫然抬头,道:“就是和时将军巧遇了而已啊。”
巧遇?
偌大个帝都,怎么偏偏在这里巧遇?
时亭压根儿不信乌衡的鬼话,半眯了眸子地看着他,问:“你跟踪我?”
乌衡当即眉头一蹙,露出几分无辜来:“真的只是巧遇,时将军不相信缘分吗?”
得,死不承认。
时亭无奈,便道:“那二王子既然打过招呼了,就赶紧回昭国园吧,身边没侍从也不安全。”
明明是逐客令,乌衡闻言却更高兴了,赶紧往时亭身边凑近几分,笑道:“不是有时将军在吗?在整个帝都,恐怕没有比时将军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时亭近乎本能地后撤一大步,只觉乌衡这话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
他一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男子,说这话成何体统?也就他好意思说出口的!
苏元鸣见时亭是真烦乌衡,便从看好戏转为过来帮忙拦人,但被乌衡轻巧躲过。
苏元鸣:“?“
病秧子这么灵活?
“你们感情真好。”
魏大娘拿着一坛梅干菜,远远就看到一白一青两抹身影凑在一块,甚是欣慰。
时亭也不好败魏大娘的兴,只能道:“他是路过此处,恰好碰到我了,眼下正要回去。”
说着时亭便要拿出袍袖里的简笛,打算叫来附近青鸾卫送乌衡回去。
但乌衡哪里会给他机会?当即跑向魏大娘,道:“大娘,我没什么事,和时将军一起陪您会儿吧。”
时亭三两步过来,将人拦住,低声道:“天色有些晚了,还是时某派人送殿下回去吧。”
乌衡再次看向魏大娘,语气带了点伤心:“我是一个人在帝都谋生,无依无靠的咳……咳,府里自然没人担心,不过要是大娘不方便,或者时将军不愿意,那我……”
“这有什么方不方便,愿不愿意的?”魏大娘正将一袋面粉拿上独轮车,闻言回头笑道,“都到大娘家里去,大娘给你们做梅干菜烧饼,以前大牛和阿亭最爱吃了!”
乌衡快口答道:“好,谢谢大娘!我也喜欢吃这个!”
魏大娘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不过听你有点咳嗽,等会儿俺再给你熬点梨汤。”
时亭在一旁想要阻止,但根本防不胜防,苏元鸣看着这出借水行舟的好戏,若有所思。
魏大娘今日格外高兴,将包子铺关门后,坚决不再让他们帮忙,自己推着独轮小车走在前面,让他们三人跟在后面。
路过的熟人见了,都同她热情地打招呼。
“魏大娘,你后面三位公子真俊,是谁啊?”
“两个是俺干儿子,一个是他们朋友,都是好孩子。”
“哎呦,您老可真有福气!”
“你们也有福气,发财得嘞,平安得嘞。”
“谢大娘吉言!大娘说的话最准了!”
时亭静静跟着后面,时刻警惕着身边左顾右看的乌衡。
时亭倒不是担心乌衡对魏大娘怎样,毕竟魏大娘是魏玉成的母亲,如今魏玉成统领镇远军,那怕魏大娘不愿住大宅,图自在,也不愿意麻烦朝廷,但到底身份敏感,为了避免没必要的意外,青鸾卫其实一直在暗中保护。
而且目前来说,西戎与大楚目标一致,没理由对镇远军做什么,也自然没必要对魏玉成和魏大娘下手。
那就只能是冲自己了。
但偏偏这无赖是自己救命恩人,还打骂不得。
路过一处拐角后,乌衡突然伸手扯了下时亭的袖子,时亭则是立即将袖子从乌衡手中扯出来,皱眉问:“做什么?”
乌衡笑笑,道:“时将军,我脑子笨,别的没看出来,但我知道你似乎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你来看过魏大娘。”
时亭:“所以呢?”
乌衡道:“很简单啊,我想和时将军做个交易,让时将军贿赂贿赂我。”
时亭直言:“二王子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时某怕是贿赂不了。”
“哎呀,时将军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俗人吗?”
乌衡说着抬手往旁边一指,期待道,“时将军,我要那个。”
时亭顺着乌衡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竟然是个卖糖人的摊子,旁边围着的都是小孩。
要不是时大将军一贯待人有礼,那句“你几岁”就脱口而出了。
乌衡见时亭不动,继续添柴加火:“时将军,贿赂贿赂我呗,这样的话,今天这件事就永远只会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了。”
时亭深知,以乌衡的无赖程度,此刻要是不给他买,估计能缠个没完没了,于是只能上前和魏大娘说了声,带着乌衡去买糖人。
苏元鸣见状,隐约觉察出点什么来,也跟上去。
“呦,几位公子给家里弟弟妹妹买糖人?”
摊主正将一个糖人递给小丫头,抬头看到三人,眼前一亮,笑着招呼。
时亭不多解释,只是点点头。
乌衡倒是不怕丑,在一堆小孩里指指时亭,道:“不是,是他给我买糖人。”
摊主啊了声,但也不多打听,尴尬笑了笑,问:“那公子要哪种?我这做了好多现成的,随便挑,要是没喜欢的,我给两位现做。”
乌衡扫了圈现有的糖人,最后拿了个兔子的,还不忘对时亭解释:“我属兔的,时将军。”
苏元鸣也笑着凑上前,道:”念昙,我也要。“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时亭看了眼苏元鸣,无奈地嗯了声,面无表情地付了铜板。
旁边一个小胖子抬头打量了一番乌衡,忍不住道:“大人还吃糖人啊?”
乌衡瞥了眼小胖子,语气得意:“那没办法,反正有人给我买。”
自己攒了好久钱的小胖子当即哭丧了脸,觉得手里糖人不好吃了。
时亭无奈,心道这人跟小孩较什么劲?
“没事,哥哥也请你们吃。”时亭对一圈小孩笑了笑,然后真的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摊主。
摊主笑吟吟收下,当即忙碌起来,小孩们则欢天喜地地围住时亭,一口一个谢谢哥哥,叫得分外甜。
乌衡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兔子糖人,又看了看那圈叽叽喳喳的小孩,露出几分不爽。
等时亭从一堆小孩里抽身,乌衡正微笑着等他,怪安静的。
时亭本能觉得这人在憋什么坏心眼。
果然,时亭前脚刚往回走,乌衡就弯腰凑到小孩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好几个孩子当场就哭丧了脸,眨眼便从上蹿下跳的小萝卜头变成了一堆蔫萝卜干。
时亭当然不会向他请教怎么欺负小孩,只是摇摇头,话里有话地道了句:“二王子真是童心未泯。”
乌衡转转手里的兔子糖人,笑着接话:“母后说人世最为险恶,能保持一颗童心确实难得。”
“……”时亭没法堵住乌衡的嘴,选择了自己闭嘴。
魏大娘的小院在长庆坊的东南角,从长街拐角处进到巷子里,再经过三家院落和一棵大榕树才到。
领里和魏大娘都很熟,一路上热情地同他们说笑聊天,还给乌衡塞了好些应季的果子点心。
——大家倒是也想给时亭和苏元鸣塞,但乌衡却比大爷大娘们更热情,那怕听不得懂帝都的浓重口音,也能跟着嘻嘻哈哈半天,旁人根本没机会和别人搭话。
时亭本人无甚所谓,只静静走自己的路,偶尔和主动问他的魏大娘说几句。
等到了巷子尾巴上,魏大娘推开自家小院的门,身后的热闹也随之退去。
时亭抬头,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小院
——空地上不是种上了绿油油的各种蔬菜,就是栽种了果木,看起来都快没地方落脚。
时亭知道,这都是魏大娘闲空的时候种的,家里就她一个人,也没个说话的伴儿。
满满当当,却也空落落的。
“院子有点乱,你们先到堂庑里坐,我给你们做饭。”
魏大娘说着便已经挽起了袖子,时亭率先一步靠近独轮车,将面粉和一坛梅干菜拎起来。
“哎呀,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每次来了还要忙里忙外的!”
“无妨,大娘您先进去吧。”
“行行行,那俺去把厨房门打开!”
乌衡看着左右手各拎了样东西的时亭,琢磨出点别的味道,呡唇笑了笑,将手里的糖人吃完,也跟了上去。
“二王子还是去堂庑等着吧。”时亭看了眼跃跃欲试的乌衡,善意地提醒了句。
毕竟,乌衡怎么看都不像是下过厨房的人,而且又常咳嗽,弄不好便会被面粉和柴灰呛到。
“没事,时将军不用担心我。”乌衡似乎是猜到了时亭的心思,拿出袍袖里的手帕给自己戴上,遮住了口鼻。
时亭正要再说什么,苏元鸣过来低声道:“由他去吧,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魏大娘过来,眯眼看着时亭,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笑道:“你还像小时候一样,每次一来,也不同大牛和小鸿他们在院子里闹着玩,总爱到厨房里帮忙。”
乌衡正看着时亭往木盆里倒面粉,闻言抬头:“时将军从小就这么安静吗?”
魏大娘刷着锅,笑道:“是啊,他从小就比旁人懂事,俺从来没见过那么乖巧的孩子,不像大牛他们,皮得上房揭瓦,一天不打都不行,所以他最后成了将军,做了大帅,俺到现在都还难以相信呢。”
乌衡听罢却难得没笑,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时亭。
时亭低头和面,注意到他带点窥视的目光,没什么反应。
等面和好,魏大娘把火也生好了,整个小厨房白气腾腾,大家都出了层薄汗。
炉火燃烧的荜拨声,还有切梅干菜的当当声,却莫名让人心安,带着烟火气特有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侥是时亭平日里做事小心,但在和面时,也不可避免地将面粉沾了些到衣袖上。
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将揉好的面团拿到砧板上,再切成一个个的剂子,魏大娘就擀成大片,再撒上梅干菜,动作很慢,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但时亭知道老人高兴,便没帮忙,耐心地陪在旁边。
至于乌衡,在时亭的再三阻拦下,只能坐在小板凳上看火
——虽然他目光从来没在炉火上,而是一直盯着时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苏元鸣倒是有心帮时亭,但他每次用身体一挡,乌衡就会拖着小板凳挪动,换个方向看时亭。
“还真是无赖啊。”
苏元鸣有点哭笑不得,但也确定了乌衡对时亭的心思,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乌衡真能和时亭有纠葛。
毕竟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有不少人对时亭动了心思,甚至有人付出了性命,乌衡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做好了,今天托你们福,俺这老婆子不用自己吃饭了。”
忙碌个把时辰后,魏大娘将梅干菜烧饼盛好,又做了个荠菜汤,炒了盘蒜香腊肠,熬了梨汤,直到时亭劝停才没做别的。
四人将菜端到堂庑,魏大娘又去拿了凉茶,才坐下来用饭。
魏大娘接过时亭递来的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眼睛老了,不中用了,不然再多做些饼,你带回去吃。”
时亭微笑:“不用麻烦,我可以来大娘这里吃。”
魏大娘当即笑了,道:“你们一个比一个忙,能回来几次啊?尽诓俺这个老婆子!”
时亭眼神黯了黯,但又不想说以后常来的话骗魏大娘,嘴唇翕张几下,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大娘做的梅干菜烧饼果然好吃!”乌衡笑嘻嘻的,顺手又拿了双筷子给魏大娘夹菜,“大娘也吃吃自己做的蒜香腊肠,真是一绝,比我在酒楼吃的还好吃!”
“是吗?”魏大娘听得高兴,伸手摸索着也要给乌衡夹菜。
乌衡便悄悄用手将盘子往魏大娘推了推,时亭看在眼里,侧头打量了乌衡一眼。
恰逢黄昏落日,余晖从门外洒进来,落了乌衡半身,正好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照得澄澈透亮,格外好看。
白瞎了一张好脸。
时亭腹诽了句,低头继续吃饭。
“阿衡,你刚刚说,你其实不是大楚人?”
四人吃饭聊天,最后基本是魏大娘和乌衡在聊,还聊得很投入,好似乌衡才是回来看望的那个。
“对,我其实是西戎人。”乌衡给魏大娘又添了杯凉茶,“而且我是一个人来帝都的,所以没亲没故的。”
“哎呦,西戎?俺记得还在西边吧。”魏大娘心疼得不行,“你这样的好孩子,竟然跑这么远来这,父母该多操心。”
乌衡笑笑:“大娘别担心,他们放心着呢,而且我不是还有时将军照顾吗?”说着还看了眼时亭。
时亭不好戳穿他,便嗯了声。
“那就好,阿亭别的不说,照顾人绝对放心。”魏大娘欣慰地笑了笑。
乌衡拖着下巴看时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狡黠,跟狐狸似的:“我也觉得,时将军可会照顾人了。”
时亭错开乌衡的目光,低头喝了口茶。
茶很浓,但时亭还是尝不出什么味儿来。
接下来,乌衡又陪魏大娘说了好些话,甚至连自己学插秧、看水车等糗事也当玩笑讲了,逗得魏大娘颇为高兴,也讲了自己卖包子忘记包馅儿,还有魏玉成小时候的趣事。
最后两人同魏大娘告辞的时候,魏大娘还专门嘱咐时亭,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乌衡。
时亭嗯了声。
“别嗯,你这孩子,每次嗯的时候,多半就是做不到。”魏大娘托起时亭的手拍了拍,道,“俺这老婆子,你一直在暗中照顾,俺不是不知道,倒是你自己,记得好生吃饭,天凉加衣,少操点心,这么大个人,还学不会对自己上心!”
“我知道了,大娘放心。”时亭问,“需要明天让太医院过来一趟吗?我看您的眼……”
“不用不用!”魏大娘摆摆手,“俺老婆子看得开,一大把年纪了,有点病很正常,而且就眼睛不好使,你看俺每天还能去卖包子呢,精神可好了!”
院门口又是好一番拉扯说话,直到余晖散尽,月上梢头,三人才从小院出来。
“不管怎样,今日谢谢你。”时亭看向乌衡,语气诚恳。
“哎呀,时将军何必客气呢?我没别的本事,哄老人家开心还是可以的。”乌衡拿出帕子咳了几声,又看了眼身后,问,“魏大娘还在门口没进去,不回头看看吗?”
时亭沉默片刻,继续往前走,道:“不必了。”
乌衡回头看了眼,了然地不再言语,提步跟上。
三人刚出长庆坊,便有急切马的蹄声由远及近,时亭抬头,正好看到火急火燎赶来的北辰。
北辰来不及下马,匆匆抱拳朝三人行了礼,眼里带着藏不住的焦灼:“公子,陛下暖阁召见!”
时亭和苏元鸣相觑一眼,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道:“我这就回宫,你派人将二王子送回昭国园。”
乌衡贴心一笑:“不用,时将军去办事就好,我的话自有阿蒙勒将军护送,他不会离太远。”
苏元鸣也道:“就算没阿蒙勒将军,我也可以送送二殿下嘛。”
时亭不再多言,带北辰翻身上马,直接往宫里赶。
刹那扬尘远处,两人消失在拐角。
苏元鸣收回目光,笑着看向乌衡,道:“听闻二殿下对念昙情谊深厚,但我忍不住提醒一下,”
不屑地笑了下,乌衡直面对方挑衅,抬手做了一个拍肩灰的动作。
阿蒙勒从另一处巷子里走出,朝乌衡行了礼。
“都办完了?”
乌衡收回目光,连同眼中的笑意一起敛尽。
阿蒙勒道:“殿下放心,蓝姻那边已经相信,我们这次抓她完全是时将军在指使,我们也早就想解决时将军,以摆脱他的掣肘。”
乌衡问:“那当年时亭中毒一事呢?”
阿蒙勒笑道:“此事有个好消息,虽然时将军所中半生休的毒当世无人能解,但蓝姻的第一任师父,也就是北狄前任大祭司,当初在制此毒时,其实留下了一瓶解药,只是鲜有人知,不过……”
乌衡蹙眉:“不过什么?”
阿蒙勒可惜道:“不过当年北境的情形太乱,半生休的解药被人偷走,蓝姻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也算好消息?”
乌衡一个眼刀甩过去,阿蒙勒赶紧补充:“二殿下,这说明半生休起码是有解药的,而且据蓝姻透露,解药与洛水曲坊发现的毒/粉有关,至于其他的,因前任大祭司和耶律氏有契约在,她也不知道。”
乌衡摸出那枚金钱镖攥在手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时亭当年是怎么活下来,又是熬过来?
乌衡突然想起,自己少时在扁舟镇总生病,嫌药苦,时亭便会买莲子糖和豌豆黄哄他喝。
那么,当年也有人会那般哄时亭喝药吗?
不,不会有的,乌衡想,所有人都只会把时亭当作镇远军的主帅,守护大楚的战神,而不是一个也受伤,也会疼的肉/体凡胎。
半晌,阿蒙勒试探问:“那殿下,我们接下来是否和西面取得联系?”
“暂时不用。”
乌衡从遥远的记忆中回神,将金钱镖妥帖收好,道,“洛水曲坊的事我们已经背着大楚插手了,再提前动作,我这个舅父怕是要有意见了,毕竟他只会容忍我们在西大营进行一次单独介入。”
阿蒙勒点头表示明白,乌衡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事做,你有空就去去城西茶楼吧。”
阿蒙勒疑惑:“茶楼虽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但实则是楚皇在帝都的一条眼线,我们去哪做什么?”
乌衡侧头看向一头雾水的阿蒙勒,继续卖关子似地笑道:“阿蒙勒将军,你得承认,在这个世上,很多东西光靠讲道理是得不到的。”
虽然不知道自家殿下在说什么,但阿蒙勒直觉不太妙,忍不住道:“殿下,那是……无赖。”
乌衡大笑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生一世,那么多求而不得,要是仅靠耍无赖就能得到,那有何不可?”
“君心似我,我当琴瑟和鸣。”
“君心不似我,我当死皮厚脸!”
说罢,颇为得意地飘然而去,留阿蒙勒在原地默默无语。
此刻的时亭见罢崇合帝,从暖阁出来后一直愁眉不展,正如天际散不去的乌云。
“将军今日可要留宿宫中?”旁边跟随侍奉的內监见天色已晚,小心问道。
时亭站在丹墀之上,低头俯视宫门外星罗棋布的长街百坊,沉默半响,突然抬手拔出惊鹤刀,內监吓得一哆嗦,连退好几步。
“高楼危危,人心惴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时亭对天举刀,突然笑了出来,“今有一剑,如鬼如烟,日月堂堂,众目睽睽,竟是难窥执剑之人!”
说罢,时亭倏地将刀比上了內监的脖颈,內监当即发抖求饶:“时……时将军,奴婢什么都听不懂,什么也没做啊!”
时亭将刀身往下压,內监受力不住,直接跪倒在地上,随即时亭又用刀尖挑出內监衣袖内的一个袋子,丢到內监面前划破,然后里面满当当的银子便滚了出来,內监惊恐地瞪大双眼,下一刻便全招了。
“时将军!这都是丞相府给的,说是宫里有风吹草动就提个醒!奴婢本来没想要,但是不敢拒绝,就……”
“连到底谁给你的都没弄清,就敢大摇大摆地收下?”时亭打断內监,觉得有点好笑,道,“去告诉钟总管,御前侍奉的活儿你不想做了,明白?”
內监哪有不明白的?这不就是让钟总管撤了他的御前职务,但在时亭面前,就算钟总管亲自来了也得看时亭眼色,他再不愿意,也只能认了,毕竟真惹怒了这位主,那把惊鹤刀可不是摆设,而且陛下也根本不会事后问罪。
时亭收刀入鞘,无心多看狼狈的內监一眼,转身往宫外走,心情久违地沉重。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和谢柯交手。
时亭深知,今后他要面对的,不仅是谢柯这位多年宿敌,还有锋芒初漏,不晓深浅的乌衡。
西戎所图,绝非西南一隅!
一场由乌衡这名西戎远客引发的风雨,正在缓缓拉开序幕。
乌衡:无赖怎么了?能追到老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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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洛水行歌(四)(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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