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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不系之舟(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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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亭出了宫一路往西,想要快点到达那个小院子。
他想,就算什么都不做,和阿柳待在一起也不错。他喜欢安静,阿柳也喜欢安静,听风看云或许在别人眼里过于枯燥,但他们两个木头出奇地喜欢,在北境的那些年,每逢十五月圆,他们就会翻过沙丘,去戈壁滩最好的听雨崖看月亮,一起安静地待到第二天。
但天算不如人算,时亭刚走到城西和城东的交界处,便遇到了骑马赶来的时志鸿。
时志鸿满脸焦急道:“表哥,我找你好半天了,铭初突然病倒,浅儿让我们去王府一趟!”
时亭拿出简笛吹响,唤来不远处的白马,边翻身上马,边疑惑:“铭初是习武之人,身子骨一贯康健,怎么突然病倒?”
时志鸿叹气,道:“还不是心病?他急于向陛下证明自己,但不曾想这次南巡还是出了茬子,还是出在自己的门客身上,这事陛下当然不满意,他自己更不满意,所以前脚刚从宫里回来,后脚就处置了一批门客,并急火攻心病倒了。”
时志鸿说到这儿,不禁皱眉:“这事要不是浅儿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呢!铭初这点倒是和你一样,报喜不报忧,啥事都爱自己扛。”
时亭勒紧缰绳,看了眼西面,和时志鸿调头往城东赶。
到达宣王府时,苏元鸣的一些门客正从花厅离开,由苏浅亲自相送。
“拜见时将军!”
远远的,众人齐齐便朝时亭行礼。
时亭侧头看去,里面有身在要位的官吏,也有白身幕僚。
其中一名面容清癯,着粗麻衣裳的书生引起了时亭的注意,与之目光相碰。
对方不卑不亢地回了个微笑,擦肩而过,与其他人一道离开王府。
“时大哥!归鸿!你们可得好好去看看我哥!”
等所有门客都离开,苏浅立马卸下从容冷静的伪装,面色焦急地将两人往后院带。
“浅儿别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这不是都来了吗?”
时志鸿明显看到苏浅脸上的忧虑,心疼不已。
苏浅闻言却是加快了步伐,时亭察觉到她其实是在生气。
到了苏元鸣的房间,苏浅也不避讳时亭和时志鸿,直接推门进入。
苏元鸣正倚靠在榻上翻阅书信,面前摆着盆碳火,空中弥漫着一股清苦药味。
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右肩动作别扭,明显是有重伤在身。
“不是说了都下去,不要进来打扰吗?”
苏元鸣没抬头,微微蹙眉吩咐了句,目光一直停留在书信上。
“哥,我把时大哥和归鸿叫来了。”
苏浅过去将苏元鸣手上书信抽走,背对他负气地坐下,愤然道,“明明被刺杀,受了重伤,结果既不告诉陛下,让他派三司追查,也不让我告诉时大哥和归鸿,我不明白其中缘由,所以我不会替你保密!我觉得此事就不应该你自己扛!而且要不是你当着我的面晕倒,恐怕连我都被瞒着吧?”
不待苏元鸣说什么,时亭先邹了眉,问:“刺杀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浅道:“就在中秋宴那天,我们被所谓的灾民包围,里面……”
“浅儿!”苏元鸣打断苏浅,笑着看向时亭,“当天情形很乱,发生点冲突很正常,而且我这不是好好的?”
时亭看着苏元鸣苍白的面容,觉得他这话没什么信服力,便示意苏浅接着说,时志鸿则默契地坐到榻边,隔开他和苏浅,道:“我说宣王殿下,抗拒从严啊,你最好老实点,虽然平日我打不过你,今天还是没问题的。”
“刺杀者就是灾民里的那个书生,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民请命,还说什么杀我哥是在替天行道!”苏浅双眼泛红,憋屈地控诉,“我哥在江南救了多少人他知道吗?我哥亲尝解瘟汤试毒他见过吗?他除了一肚子迂腐的之乎者也,除了被段牧利用当刀使,还能做什么?”
时亭和时志鸿都没料到还有这件事,但时亭很快明白过来其中关窍。
当天何晰,时玉山,方以德三位老臣都在场,这说明此事他们在帮苏元鸣的同时,也并未阻止这件事发生,换句话说,他们默认了刺杀的发生,他们其实是在用苏元鸣的命去赌
——他们并没有那么愿意辅佐苏元鸣,如果他能活下来,他们就顺着此事卖苏元鸣一个人情,也借机表明立场,但要是苏元鸣死了,那就是视而不见,陛下其实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所以时亭明白,苏元鸣只能暗地里解决那名书生,断然不能深究,尤其不能牵扯到三位老臣,否则就真的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了。
但这一切对于苏元鸣来说,过于无情和屈辱,时亭能理解他的崩溃,以及对苏浅的隐瞒。
时亭目光越过时志鸿,和苏元鸣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有那么一刻,时亭觉得苏元鸣身上戴了一副看不见的镣铐,将他不停地拽向深渊,除非死亡,无法摆脱。
“铭初只是不想我们担心,毕竟最近的事太多了。”时亭对苏浅开口,选择帮苏元鸣接着隐瞒,“不过郡主放心,刺杀一事就算不能明着查,但我一定想办法查清,还铭初一个公道。”
时志鸿立马也道:“对啊,还有我,我堂堂大理寺少卿,要是自己兄弟的案子都查不清,还有什么脸面?还有,铭初你以后有事不许瞒着我们,尤其是浅儿,她都为你担心成什么样了!”
苏浅连连点头,终于安心了些,然后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那个行刺的书生正是上苑党的人,还和之前聚仙茶楼里的国子监学生有干系!”
又是江南的上苑党。
时亭隐约觉察到了点什么,但线索过于分散和稀少,眼下还推断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时志鸿一拍小几,将上面一碗药都带翻了,掷地有声道:“也查!上苑党号称救世济民第一派,也不知是真心实意为国为民,还是沽名钓誉令有所图,我今天非查个底朝天!”
苏元鸣对时志鸿的豪言壮志不置可否,而是看着那碗翻掉的汤药,微笑道:“苦死了,现在不用喝了,挺好。”
“不行。”时亭当即吩咐人再去熬一碗,然后解下荷包递给苏元鸣,道,“老规矩,喝药有糖吃。”
“我都多大了?”
苏元鸣嘴上这么说着,却是毫不犹豫地接过,熟练地倒出一把莲子糖递给苏浅,道,“哥哥这次错了,不该瞒着你,别生我气了,我现在借花献佛给你赔罪好不好?”
“谁生你气了!”苏浅扭头瞪了眼苏元鸣,但一看到那张笑脸又心疼起来,哼了声接过莲子糖。
“就是,以后不要隐瞒浅儿!”时志鸿跟着帮腔,和苏浅交换了一个同仇敌忾的微笑。
苏元鸣勾了下嘴角,道:“我看,浅儿的聘礼要求得提提才行。”
“苏元鸣!你别官逼民反啊我告诉你!”时志鸿当即看向苏浅,道,“你肯定被他给气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剩下的交给表哥!”
苏浅很久没见时志鸿了,又对时亭放心,便看向苏元鸣争求同意,苏元鸣无奈笑笑,挥挥手让他两有多远滚多远。
等闹腾的两人离开,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时亭和苏元鸣分开太久,眼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帮他重新整理书信。
“你来我王府看我,怎么跟进衙门办公一样?”苏元鸣噗嗤笑了,让时亭放下,然后避开肩伤缓缓转身,从旁边拿了棋盘摆上,看向时亭,“来一局?”
时亭点头,将碳火用铁钳拨了拨,然后和以前一样选了白子,开始对弈。
很快,时亭发现苏元鸣的走棋比以前更具攻击性和主动性,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犹豫不决。
棋术能很好地反应一个人的内心,苏元鸣的确变了不少。
“舍小保大,是步好棋。”
时亭对苏元鸣的一招妙棋给予肯定。
“无奈的小计谋而已。”苏元鸣从棋盘抬头,看向时亭,静默了会儿,坦白道,“江南局势复杂,当年只有段牧支持我,我需要这样一股衷心的力量,所以他们做的事我总是睁只眼闭只眼,想着以后再收拾,却不料养虎为患,这是我的问题,但我不后悔,念昙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难处。”
时亭落下手中白子,瞬间化解苏元鸣方才黑子形成的围攻,道,“但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支持你同流合污的做法,与虎谋皮,终遭反噬,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苏元鸣看着时亭更胜一筹的一招,明白输赢已定,便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同时脸上肉眼可见的悻然。
“但是铭初,世上没有明确的对错,也没有处处兼顾的两全之法,如果我是你,当年我为了守护身边的人,我也别无选择。”
时亭伸手拍了拍苏元鸣没有受伤的右肩,道,“现在我回来了,我会努力为你制造选择的机会,让你重新走真正想走的那条路。”
苏元鸣意外地愣了下,随即舒展蹙起的眉头,道:“好啊,那我可就依仗时将军了。”
两人相视一笑,找到了点当年北境时的默契,开始了新一轮的棋局,最后虽然还是时亭赢了,但两人都酣畅淋漓。
晚些时候,时志鸿和苏浅还没回来,用过饭后,苏元鸣想出去吹吹风,透透气,便带着时亭坐马车往城北郊的长亭崖去。
两人一起祭拜了葛韵,又停停走走观赏了很久的火红枫林,等余晖将近,才赶马车往回走。
半路,时亭在察觉到暗中突然有人跟踪的同时,发现自己的头开始昏沉,四肢百骸泛起剧痛。
时亭赶紧去摸袖袋,从里面拿出北辰备好的药粉,仰头全部倒进口中,手不停地发颤。
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好在苏元鸣知道原委,赶紧倒了茶水递给时亭,但时亭的手根本接不住杯子,苏元鸣便将人扶住,小心将茶水喂给他。
这时,随着马匹受惊发出一声嘶鸣,马车突然停下,苏元鸣下意识拿过旁边佩剑,厉声质问:“何人放肆?”
话音方落,车帘被人挑开,苏元鸣看到余晖中那张诡异的青铜面,以及来者高大逼人的身影。
“护卫!”苏元鸣嗅到危险,当即发令,但他目光越过来者,发现随行的侍卫都已经被解决完毕!
来者看向神志不清的时亭,苏元鸣下意识两人抱得更紧,但这个动作招致了来者的强烈不满。
不等苏元鸣反应,来者便对他出了手,一招击中他受伤的肩膀,然后滚了半圈撞在车壁,整个马车都跟着颤抖了下。
苏元鸣吐了口血沫子,再抬头时,时亭已经被来者单手扛到肩上。
“你是谁?竟然胆敢在宣王府面前放肆!”苏元鸣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一时间心思百转,威逼利诱道,“只要你将人放下,你主子承诺给你的东西,本王照样能给,而且给得更多!”
来者居高临下看着苏元鸣,不屑地冷笑一声,用另一手晃了下荷包,然后指向自己,意思是:
这是我的。
苏元鸣看着这个熟悉的动作,突然想起时志鸿跟自己提过的玄衣人,讶然道:“你……你是阿柳!”
乌衡打小就和苏元鸣看不对眼,眼下根本不打算再理会苏元鸣,扛着时亭转身就走。
“你现在不能带他走,回来!”
苏元鸣在身后急得大喊,乌衡头也不回,直接带着时亭上了自己马,扬尘而去。
一路上,乌衡听着怀中人痛苦不堪的呻/吟,还有从未有过的脆弱,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不过是听密探禀报时亭在陪苏元鸣游玩,心里不爽跟过来看看,想知道如今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苏元鸣,能否还能让时亭全心全意相待。
但他不曾想,在长风吹起车帘的那一刻,他会看到神志不清,狼狈脆弱的时亭。
乌衡曾在西戎王庭见过类似的场景,显然是旧毒发作的症状!
乌衡根本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身影一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带走时亭!
*
时亭并未料到自己的这次毒发,因为实在过于突然,比之前足足早了十多天。
不过,半生休本就是种奇毒,他没变成废物已经是逆天而为,不幸中的万幸,如今半成的解药开始慢慢失效,实在再正常不过。
他唯一担心的是,半生休如果发作地越来越频繁,就意味着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能做完的事也越来越少。
而且半生休的毒,会让人忘记一些东西。
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了。
比如糖糕等食物的具体味道,比如跟随二伯父的部分少时经历,比如扁舟镇的一些面孔和人名,再比如已经忘记的一个约定。
“他只是一个没有用的哑巴,你留他在身边就是个累赘。”
梦境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北境的戈壁滩,温暮华从院子外进来,指着躲在地上数蚂蚁的瘦小身影,毫不客气地当面贬低。
“他不是累赘!”
时亭和记忆中一样,上去将人拦到自己身后,将手朝院子外一指,怒道,“还有,这是我家,我不欢迎你来,出去!”
温暮华不以为意,反而戏谑一笑:“家?你还真把戈壁滩这种破地方当家?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你那点所谓的家国情意,就是个不值得的笑话,北境就是一块”
时亭不欲听他再说,直接拔出了惊鹤刀,温暮华见人真生气了,才后退着往外走,道:“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后天你生辰,大家在普瓦城准备了宴会,记得去,我另外有礼物给你。”
时亭懒得和讨厌的人争辩,更不会去什么宴会,一心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却发现对方正低着脑袋,吃一块坏掉的豌豆黄。
“阿柳,我不是说坏掉的东西不能吃吗?”时亭伸手打掉那块豌豆黄,心里顿时来气,有点想教训下这个作践自己的小东西。
阿柳小心地瞥了眼时亭的表情,很乖地点头,然后委屈地托起他的掌心,在上面写道:
舍不得吃,不小心坏掉,然后舍不得扔。
时亭愣了愣,心里的气一下子全消了,俯身抱了抱阿柳,道:“这样好不好,只要以后阿柳想吃豌豆黄,我就买给你,不要再放坏了。”
阿柳闻言没说话,只是举着被蒙巾裹住的脑袋,一直看着时亭。
时亭看不到阿柳的表情,但知道他这是不信的意思,便对他伸出小拇指,道:“拉钩,谁骗人做小狗。”
阿柳这才行动起来,赶紧和时亭拉了钩。
不过阿柳很懂事,每次忍到特别想吃豌豆黄的时候,才会告诉时亭,所以买豌豆黄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而阿柳不知道的是,边关买不到豌豆黄,得托人从南边带,但这点时亭从来没提过,只是风雨无阻地买给阿柳,满足他小小而奢侈的愿望。
直到有一次,北狄突然来犯,等时亭将人打回去,已经是阿柳要豌豆黄的一个月后了,和不遵守约定没区别。
那就做次小狗,给小东西赔罪好啦,时亭想,反正以前和时志鸿打赌,这种玩笑经常有来有回。
“那就给你学学我表弟养的那只白土松吧,我以前观察过一阵子。”
时亭十分自信地要开腔,但被阿柳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了嘴。
时亭眨巴了下眼睛,疑惑地看着阿柳,然后阿柳一本正经地拖住他的手掌,认真写道:
阿亭不是小狗,阿亭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好正经啊,小东西。”
时亭噗嗤一笑,揉了揉阿柳脑袋,喜欢得不行,“那你也是最可爱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