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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梁州 ...

  •   驿路的光景,脱不了水程山色,到了传舍歇宿的时候,眼底兀自浮现着行道间密匝匝的山峦,泼剌剌的流水。那水声贴近驿站,直欲侵入窗棂来,是东去汉水西去行人,乱山如赴,乱云如梦。

      梦里点头寻思:“总算走出傥骆道五水四岭,迂回曲折,果然难行!不知三年前乐天怎生行来……日前在骆口驿录得他旧日题诗,也不知和诗送到长安不曾……”

      骆口驿邮亭破旧,北壁的粉墙字迹斑驳,衣袖拂去字间蒙尘,一行行颠倒细读。驿站寂寥,无人可语,惟有绕壁吟哦,抽笔题和。遥想驿马传递,邮筒飞入长安,博得那人思念旧事,惆怅而笑:“昔年作盩厔县尉,多次出使东川、行经骆口。一过此关,山重水叠,微之初次远行,定是辛苦。”

      而和诗的当口驿马銮铃响动,却是催促起行:“侍御休更踌躇沉吟,好行道了。”

      行道间山一程,水一程,绣鞍压着春愁沉沉,行坐梦梦:“乐天此际闲居新昌坊,自是新春昌乐?知我初行长道,独自无聊,却不解先寄诗来,破我寂寥!”

      新昌坊离曲江池只隔三坊四街,坊墙隔不断春光漠漠,迟日熙熙:“微之寄和诗来,已出骆谷关。山高水寒,客路无春,何日行使归来,携手共看长安牡丹?”

      山寒春迟,却并非全然无春,乱山丛里也会忽然闪出一树绯红,静枝临水,染艳了枯寂的山容。桃花瓣小,却开得活泼生动,不似牡丹端凝,只安然绽蕊,自有光风炫照,掩映红紫不定。

      牡丹春时最宜携手,绕遍曲江池、看尽诸寺观,只为那浓芳深秀,含烟凝露,不惜举城如狂。元和初年要应制举,与诸友同居华阳观读书,闲暇游乐,到处有牡丹的地方都是寻遍了的,惹得他们至今犹作笑谈:“要看牡丹,自然听凭元九引路,慈恩寺、永寿寺、西明寺、兴唐寺……各家好花,哪一处他不曾看来?有吟赞、好品题,我辈寻春,怎不甘拜下风!”

      把臂同游,自己也逸兴遄飞,不辞指引:“永寿寺朱红正,西明寺紫英艳,兴唐寺一窠花有千百朵,各色均有,独无深红。最好的牡丹还在慈恩寺:寺中元果院,在长安城花开最早,抢先半月;太真院,花落最迟,晚开半月。九十春光,他家多占三十日,正好消磨。”

      大慈恩寺在晋昌坊,曲江池过去极近,安步当车,看京城繁花过眼,青春正在浓处。一行人春衫轻薄,谈笑也轻扬起来:“看花饮酒,将何作乐?千万不许围棋——微之棋品最惫懒,上回与杓直对弈,看看败势已成,竟自偷了杓直几枚棋子,吞咽落肚,抵死赖棋,今日休同他下!”

      揭短的最促狭,被揭短的便笑辩:“谁见我赖棋来?人还道是杓直窃了我的棋子咽落肚了呢。弈棋如用兵,斗的是运智,哪有这般抵赖的事!知退惯爱道听途说,不如依旧撰《一枝花话》去罢,野巷稗谈,多少能信。”白知退口齿伶俐,顿时反驳:“却不知你元才子撰过的《传奇》,又是哪家野话?你们这段偷棋公案,我也不寻问李杓直,只问二十二兄,他当日须在一旁观看作证。”

      证人只是忍笑,正色而言:“微之最年少,哪得不顽皮,这也值得较真起来?”

      于是也忍不住微笑了:“偏是你兄弟说我惫懒,不道白乐天更是惫懒!不助我辨正也就罢了,还故作温厚损我一语……下回游春,定不与你兄弟同行。”

      慈恩寺院院都有花开,廊庑踏遍,春风如醇酒,不饮也自醉,一行人攀枝摘朵,戏谑嬉笑。红霞般花朵下忽地喟然:“今日我兄弟并杓直游春,独少微之同行。”

      展眼看天际彩云亦如红霞灿烂,却不知关外阴晴。“适才曲江池畔便想起,向日不期而会,不约而游;今日却是踏遍春光,逢尽闲人,唯独不见旧游伴。教人怎不百感!”

      百感交集却是驿舍枕上,辗转思量。回望来路云色如湿帛,沉沉铅灰低垂,哪似长安城内繁华锦绣。“和你绕遍曲江池,行尽慈恩寺。乐天,路逢闲人谁在眼?知退、杓直俱陪客。不期而会,不约而游,只是我共你。”

      慈恩寺里清上人院的牡丹,开放殷红一丛,含辉耀日。婆娑花影下铺了裀席,摆开茶酒,饮的是虾蟆陵下郎官清,一杯递一杯。“闷饮无趣,何不行酒令?可惜元九不在,他最擅觞政,卷白波、鞍马、闪压令、抛打令……哪一样他不精擅?若有他做觥录事,行令才有次第,偏生他出使东川去了,抛得酒筵寥落!”

      客舍水声聒耳,人声又渐起压过了水声,被惦记的人,千百里外耳廓也是会发热的,而据筵施令的时候,却又是那么兴致勃勃:“要行酒令,人数却少。适才乐天说我最年少,今日便行一个‘少年令’——在座各说对方旧诗一句,要说应景,要带‘少年’二字。自饮五分,劝人七分,不能者罚酒一觥。”

      “少年欲相饮,此乐何可涯。”

      “这是微之酬答乐天的十三韵诗,前二句:‘神曲清浊酒,牡丹深浅花。’果然应眼前此景。”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这是乐天二十七岁进士及第时得意之作,便在这大慈恩寺雁塔下挥毫而就,果然应景!”

      酒樽旁折枝牡丹色作殷红,夕阳斜照,织锦般华美耀眼,被赞的人却喟然叹息:“年少轻狂,还提作甚!其实当时何曾少年,‘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何况如今已近不惑?”

      便放下酒盏去相劝:“你号‘乐天’,如何不乐天?时以年月为忧,何苦!前年秋日你赠我诗句:‘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较近二毛年。’我怎生回你?‘劝君休作悲秋赋,白发如星也任垂。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

      “二十二兄惯会叹老,微之休要认真。你却不知他十八岁时体弱多病,写诗自叹:‘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先父先兄见了,都道‘诗谶’,最不吉利,谁知他今已安健过活二十年?只怕将来还要‘老而不死……’”

      座中都哈哈笑了起来,于是将折枝牡丹放入对方手里,笑慰道:“知退此话说的是!莫看乐天年较长,只怕我们这些人里,你才是最堪老的一个呢!只愁我福薄命短,见不到你‘老而不死是为……’的时候……”

      席间轰然:“微之怎地说这般话,越发不吉利了,罚酒,罚酒!”

      轰然劝饮的声音仿佛响在枕席间,又混杂越来越大声的喧嚣,恍惚中觉得眼帘外微明闪烁。大约湿云渐敛,晨曦初开,照射上艳蕊鲜房,恰好是牡丹含露真珠颗,染上容颜作酒酡。

      将来作酒筹的花枝却抛脱了手,座中深深叹息:“微之不在,醉都无乐!坐想行思都是故人,且说微之行程,今日到了何处?”

      花枝落手,其实堕声极轻,眼帘里却似惊动般震了一震。人声里忽然夹杂着长长马嘶,銮铃乱响,户外低呼:“侍御起身,要趱行程。”蓦地里惊觉:“我今日身在何处?”

      夕阳敛起余晖,花容春光,一霎时都觉黯淡了几分:“微之今日,想是行到梁州了。”

      晨阳初排霁云,向东的窗户都沐浴在朝辉里,听得外面回报:“侍御忘却,今日宿在梁州汉川驿。”

      酒筵寂寞,怅然援笔写向粉壁:“今日题诗在此,留待微之回京来看。”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惘然披衣起来,索要纸笔:“将我今日一梦光景,题作诗句,寄回长安与乐天去看。”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所惊身在古梁州。”

      骑上驿马,行道又是一程山,一程水,梁州也渐次抛在身后了。遥遥诗篇寄去,那人抽笔凝思:“待得微之归来,共读唱和诗,却与他说今日我忆你。”

      寻思着不禁莞尔,放眼依旧是枯山寒水,寂寂无春,却有一丝笑意,点染了客路间寥落心情:“待得使命完毕,归去闲话,却与他说今日我梦你。”

      --------------大唐诗人行吟集之梁州完---------

      【注释】
      本篇《梁州》故事出自《本事诗》,元白之间“千里魂交,合若符契”的事情脍炙人口,似乎不用注释了……
      元稹偷李杓直(李建)的棋子吞咽赖棋的趣事,出自《棋天洞览》,但《云仙杂记》说法相反,是李杓直偷元稹的棋子,于是这属于一桩疑案,无法考证。(窃以为元才子耍赖皮的可能性要大点……)
      元稹说白行简(知退)的《一枝花话》,就是《李娃传》,而白行简反击他的《传奇》,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会真记》,这两个家伙还真的都很热爱为唐传奇事业添砖加瓦。
      元稹比白居易小八岁,白行简年龄不详,但是与哥哥排行很近,大约也比他大,至于李建年龄却无考,于是我勉强算四个人里面元稹最小了。
      白居易十八岁时因为体弱多病写诗自叹,到宋代曾经被洪迈取笑过,说所谓“诗谶”不完全可靠,看白居易写出那样的句子,还不是活得比大部分唐诗人都长?四个人中间,他也的确活得最久,杓直、知退、微之都死在他前面,所以,太长寿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很久不写文了,这篇写得很不如意,大约我也“江郎才尽”了吧——但是从来不曾梦笔生花,又何来“才尽”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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