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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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走路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江南小镇的青石板总是微微湿润的，或许是有些年代了，松动的石板间爬满了青苔，踩在上面有些滑还有些微妙。好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他伸出一只略显干瘦的手抚平了有些褶皱的长袍，另一只手将课本夹在了手臂下，皱了皱眉头加快了脚步。又是一个春天，本该春意盎然的小镇却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有着说不出的冷冽。像是冻结的河流，寒冷也冻结了它的生命。
这是他离开小镇的第十个年头了，也是他在小镇里当先生的第十个年头了。十年了，不是没有契机能够离开这里。他是镇上最年轻的先生，也是镇上最优秀的先生。诚然，他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发展，可他都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是因为习惯了那低头走路时可以踩的咔咔作响的青石板？是因为舍不得那即使到了春天却还是一片寂静的湿润的江南小镇？镇上的人们这么认为着，而他也只是儒雅地笑，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私塾的孩子们都知道先生是一个博学的人，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也是一个冷淡的人。从未听说过先生有什么朋友，也未曾见过先生的家人。前些年还有些年纪相仿的姑娘看见先生会脸红心跳，先生也不躲闪，反而会回以平和的微笑。只是过些天镇上的王妈上门说媒，却又被淡淡地拒之于千里之外。而这两年那些姑娘不是出嫁就是去了城里，便再没有人去先生家说媒了。先生家总是冷冷清清的，可先生却一点也不急。每天依然过着他那淡如清风的生活。仿佛是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能打破他所拥有的祥和。早早地起床，低着头，沿着青石板路走到私塾，再等到夕阳西下，同样是那样低着头，踏上回家的路。只是那样自顾自地走着，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他坐在床前，摘下厚重的眼睛，揉了揉被压得酸痛的高挺的鼻梁。顺手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已经旧得泛黄的相片，注视良久以后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把它放回原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他还像以前那样可以把情绪隐藏的很好，可微凉的空气能把回忆结成最美的冰晶。他吹灭了桌上的灯，平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是被母亲卖给戏班子的。班主看他长得清秀，便痛快的付给了母亲十个大洋。他依稀记得，母亲看着手中的大洋来回地数，仅仅十枚却像怎么也数不清楚一样。可他的性子过于冷淡了，并没有他的皮相那样讨人喜欢。于是，在戏班去那江南小镇开戏时，班主又把他卖给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家族燕家。听说是燕家那最讨老爷喜欢的小少爷需要一个书童。
比起对母亲的记忆，他更记得的是燕家小少爷全身上下透露出的趾高气昂。他用稚嫩的声音跟身边的管家说：“老徐，那戏台子边上的小娃娃你看见了没有，帮本少爷向戏班子讨过来。”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燕家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坍塌了。有人说是燕家那不争气的大少爷败光了家里的钱，有人说是燕大老爷的三姨太把财产都偷给了外面的情郎。曾经盛极一时的燕家成为了镇上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燕家书童的他来说，是怎样也想不通如此辉煌的家族为何会倾刻覆灭。当然，他也不需要想通。他唯一知道的是，一直把他保护得很好的燕家小少爷要离开了。
那年，他们都十八岁。燕家是早已人去楼空。燕家小少爷将朱色大门从外面锁住，书童拎着包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燕家小少爷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他，犹豫不决地开口：“我不再是燕家的小少爷了。”
“嗯。”
“我们以后再也过不了原来那样的生活了。”
“嗯。”
“你跟着我会很辛苦。”
“嗯。”
“既然不是少爷就不需要什么书童了。”
他本想这样敷衍下去，却突然说不出话了。
“我觉得这十八年来我都没有做什么正经的事。”小少爷忐忑不安地望向面前俊秀的少年，突然有点不知所措，猛地低下了头。
他还是那样看着他，那个已从顽童成长为少年的小少爷，眉间、鼻梁还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好看。
“我想去外面闯一闯，我想靠双手挣回从前那样的生活。”
小少爷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你在这里等着我，等我成功了，我一定回来接你。”
他缓缓地开口说：“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不行！那样你会很辛苦。”
“我本是书童，少爷辛苦，书童自然要比少爷更辛苦。不然成何体统。”声音依旧是平缓的，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向陌生人陈述一个毫无争议的事实。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书童看啦。”书童微微一怔，小少爷有些激动，“我们一起长大的不是吗？”
“你在这镇上也可以过的很好，又何必和我去漂泊。卖掉这宅子的钱我会全部给你留着，你可以自己再去置一处房子，剩余的钱省这些花还能用个好几年。”
“那你呢？”
“你不用担心啦，再怎么说我还是有些积蓄的。你等着我，用不了几年的，我一定会回来。”
“好。”
后来呢？
后来燕家小少爷离开了，而那书童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又在附近的私塾当起了先生。然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就这样，整整十年就从指缝间、床头边流走了。小少爷没有回来，书童也还在那间私塾当着先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泛黄的相片上少年郎的笑容凝固在嘴边，小少爷搂着书童的肩，书童还是一样淡淡地笑。那是小少爷走之前硬是拉着书童到镇口新开的照相馆照的。相片留住的不是容颜，而是一种思念。即使时间的长河再怎样把过往冲得支离破碎，也无法湮灭当时的感觉。那是幸福的感觉。
再后来呢？
再后来的故事就是听说的了。
听说燕家小少爷衣锦还乡了。
听说书童一直在私塾当先生。
听说燕家小少爷带回了家人。
听说书童依然是没有娶妻子。
听说燕家小少爷找到了书童。
听说书童没有跟小少爷离开。
听说这些听说又是在十年后。
他看着他身边的妻儿，默默的，说不出话。这次不是不愿意说，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女人先开了口：“我都听凯奇说了，这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小书童。你放心，现在我们凯奇发达了，不会亏待你的。我看你在那私塾当先生也那不了多少钱，不如辞了算了。你的生活费用我们全部包了。虽然要花些钱，但买回凯奇的安心倒也值了。”书童却没有搭话，只是平静地将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到了小少爷身上。小少爷叫那女人先离开了。
“岚岚。”一直未开口的小少爷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嗯。”轻哼一声，表示他在听。
“你瘦了。”
“没有。”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跟我去城里。”
“不要。”音调平平却充满倔犟。
小少爷苦笑道：“当年你想和我一起去闯荡，我没有同意。现在算是给我的惩罚？”顿了顿又说：“岚岚，不要闹了。这镇子太冷了，就算到了春天却还是那么冰凉。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没有什么受不住的。这二十多年不也就这么受了过来。”他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眼神像一潭柔和的春水。
树上的一片花瓣落下，听见了它落地然后破碎的声响。
你还不明白么，燕凯奇。
你才是我的春光。
二十年后我又见到了春光。
却再也见不到春光。
明一
2010-3-24 21：28 于南京河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