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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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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王方宜白给了李瑾之一块大油饼,聪慧的李瑾之立刻悟到这里有利可图。每日清晨,油饼店刚刚开门,第一块面团映着初升的日头在锅中滋滋作响的时候,王方宜就会发现那个穿着淡黄色小褂子的人,可怜巴巴的站在锅边,可怜巴巴的望着那块面团,可怜巴巴的咽口水。
王方宜又心软了,他用足足有胳膊那么长的筷子夹起锅里的油饼,拿纸包上,递给李瑾之:“拿去,早饭,快吃,别被我爹看见。”
如此这般半个月以后,早晨来买油饼的人们便经常看见摊子前蹲着两个小孩子,各捧着一个大饼,津津有味的啃着,淡黄衣衫的那个啃完油饼,拿袖子一抹嘴唇便朝书院的方向跑去,粗布蓝衣的那个就呆呆的站在门口,冲着那个背影傻笑。
胡月亭中,李瑾之一杯酒下肚,拿袖子一抹嘴唇:“咳咳,原来那时候你就……”
王方宜面上微红,随即又笑了:“瑾之,从小便就知道骗吃骗喝,年纪一大把,还拿袖子抹嘴。真不知道你那君子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李瑾之放下杯子,叹道:“人人都道我李瑾之是个君子,偏偏在你面前做不成。”
江陵县城平淡无奇,最大的是非也不过就是东家打了西家的狗,西家又杀了东家的鸡,芝麻蒜皮吵吵嚷嚷,日子如流水般平稳滑过,一转眼,李瑾之在南湖边的松风书院读了十来年书,考了秀才,就要进省城去考举人了。
这时李瑾之和王方宜的情谊早已从并肩啃油饼,扩展到一同上树捉鸟,一同下湖抓鱼,乃至一同上学下课。
王方宜能去上学,还多亏了李瑾之的娘。
李大婶未出阁前据说是武昌城里有名的千金小姐,姓蒋,用那俗套的话说,端的是肤如凝脂,眼若星辰,顾盼生辉,从马车内探出头去微微一笑,那路上的才子书生,十个有九个软了腿,剩下一个直接坐在了地上。
蒋小姐不仅容貌艳丽,而且饱读诗书,最是喜爱诗词歌赋,少女怀春,念到“不在梅边在柳边”的时候,便使人专门在后院一梅一柳,植了整整一排。蒋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事事顺着,时时宠着,就连找女婿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道,放出话来,只要蒋小姐喜欢,任他是世家子弟还是穷酸秀才,蒋家一概当他是乘龙快婿。
就好像所有戏文里唱的那样,千金小姐总会看上个除了念诗不会别事的倒霉书生,蒋小姐带着五十箱嫁妆毅然决然下嫁江陵李家,成就了一段佳话传奇。
可惜戏文终究只是戏文,蒋小姐成了李夫人,李家公子得妻如此,顿觉夫复何求,什么经史子集即刻抛到一边,过了三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生了个小公子,竟因体虚气弱,双腿一蹬,去了。
李夫人感叹自己红颜薄命,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蒋家不知得罪了什么官场上的大人物,连夜的抄家放逐,从此一蹶不振,连带李夫人那五十箱嫁妆也赔了进去。可怜蒋小姐一朵娇花,再不能临水照花,对镜梳鬓,竟从此担起婆家的担子,整日里靠给人做针线女红养活家人,原本温柔淑慧的脾气也愈发的暴躁起来。
蒋小姐一辈子只恨自己年幼无知,嫁了个没前途的穷鬼,因此对李瑾之的管束格外严格,穷也要穷得有骨气,像王大饼这样不体面的小生意人,是不配同他们来往的。
因此,当李瑾之天天同王方宜一起啃油饼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时,她第一件事情,就是跳到油饼摊前,拎着李瑾之的耳朵,指着王方宜大声训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同这种没念过书的人来往!”
这话刚巧迈出门来的王老爹听见,震得他内心狠狠一颤:“再穷不能穷孩子,不读书就会被人瞧不起。”
于是,王大饼也被送进了松风书院,王老爹觉得自己从此扬眉吐气。
可王方宜不这么想,他从小就不是块读书的料,什么孔孟程朱,什么中庸大学,念到十七八岁他还是念不明白,他只喜欢看着李瑾之闲来无事,一身青衫,站在南湖边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片叶子,缓缓念几句诗,那声音顿挫悠扬,听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坦。
这时李瑾之心情好,他便笑嘻嘻的凑上前去:“瑾之,今日夫子布置的课业……”
李瑾之朝他翻个白眼:“那今日的晚饭?”
王方宜陪着笑脸:“我请,我请。”
李瑾之一扔手上的叶子:“好,那就去临江楼。”
王方宜眼见着自己攒了十几日的钱又要被这一顿饭吃光,内心实在有些肉疼,可李瑾之斜斜的朝他笑了笑,轻轻问了去“去不去”,他再次心软,拉着李瑾之的胳膊就朝临江楼走。
夜里,王方宜躺在床上,睡着之前,一直在纳闷,怎么从小到大,他总是这么容易心软?
李瑾之书念得好,人长得俊,年纪轻轻又中了秀才,眼见着就要去考举人,名声在江陵城传了遍,什么君子才子俊后生,一切用来形容优秀青年书生的词儿都被安在他头上。就好像当年蒋小姐看上李书生一样,江陵大户人家的闺女们各个盯着李瑾之,眼巴巴等他中了举人,就先下手为强,将他抢回家去。
回回王方宜听见有人夸赞李瑾之,都同夸他自己一般高兴。有一回,他兴致勃勃的说给李瑾之听:“那赵家老爷跟我爹说,瑾之你真是人中龙凤,定能考上举人,做他家……”说到此处,下半句那“乘龙快婿”四个字却总觉得有点别扭的难以出口。
李瑾之接道:“做他家乘龙快婿?”
王方宜点了点头,心想这好话听着怎么就变了味儿,但好话总归是好话,瑾之听见人夸他,也总是高兴的,他便硬着头皮接下去:“对,赵家老爷是这么说的。”
李瑾之淡淡道:“如此说来,我还真感谢赵家老爷瞧得起。”
王方宜再次点了点头,心道瑾之这口气怎么怪怪的。
李瑾之又道:“我若给赵家老爷做了乘龙快婿,你想必也替我开心吧?”
王方宜本想毫不犹豫的告诉他开心,赵家老爷慈眉善目,小姐又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可他这心里,却并非真正十分开心。不过,如此好事,还是应该替朋友开心,于是王方宜又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谁知道,李瑾之一摔袖子,走了。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虽比刚才小了些,却更亮了。清冷的白光从胡月亭的攒尖顶上流下,照见亭内两人竟如魅影一般。
王方宜笑了笑:“瑾之,说起来,我从小便顺着你的性子,那回还是你第一次同我翻脸摔袖子,我还有些吃惊呢。”
李瑾之道:“摔袖子?后来你倒同我莫名奇妙的摔了次袖子,你不记得了?”
王方宜嘿嘿一笑,他平生只同李瑾之发过那一回火,他当然记得。
王方宜虽然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却一心一意要同李瑾之一起上省城考举人。王老爹对自己这个儿子全无办法,只能一筷子敲上自家儿子那不争气的脑袋:“人家李家儿子,都要是个举人了!你再瞧瞧你!真是活该给人家瞧不起,还好意思天天缠着人家玩!”
王方宜摸摸脑袋,一句话不说,第二日还是默默收拾起这些年被李瑾之搜刮后剩余的零钱,胡乱装了两件衣裳,一同踏上了去省城的道路。
他二人结伴而行,住客栈住旅店,又碰上不少上省城考举人的秀才,其中竟有一个韩秀才,同李瑾之特别相投,两人对对诗、弹弹琴,还时不时相视一笑,便约好了结伴上路。
看见那韩秀才同瑾之一起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之时,王方宜有生以来头一回灰溜溜的恨自己书念得不够多。
李瑾之同韩秀才一起考试的时候,王方宜就独自在客栈里等着,围着大堂快步绕了一圈又一圈,内心简直比他自己考试还要焦虑。店小二实在是看不下去,冲他嚷道:“这位客官,你要是不嫌脚疼,大可出门左拐,绕着城墙根子转两圈去!”
好不容易等到李瑾之和韩秀才跨进门来,王方宜迎上去,问道:“如何?”
李瑾之畅怀一笑,道:“甚好。”
王方宜同李瑾之一同长大,他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早就看得多了,却还是被这笑晃得似乎来到了三月的富春江边,眼见桃树柳树都发了芽,一江春水悠渺浩然。
可还没等王方宜缓过劲儿来,韩秀才就插上话来:“今晚愚兄有个好去处,望二位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