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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心如漠,是苍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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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50
这个城市的三月初春,乍暖还寒。前一天还是阳光明媚,莺飞草长,姹紫嫣红。一夜之间,一场春雨袭来,淅淅沥沥间落红满地,春情总被雨打风吹去,残花落尽。
男人从彻骨的寒意中惊醒过来,听见外面又是不停歇的雨声传来。怪不得有点冷嗖嗖的。起身把房间的窗户都关上,男人又披上外套,准备去把客厅的落地窗也关一下,不然明天地板可能遭殃了。
刚走出房间,男人就看见斜对面的房间房门紧闭,但从房门缝里还漏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房门下一小片地板。仔细听还能隐约听到里面偶尔传出的哗啦的翻书声响。
男人抬头想看看过道上的挂钟,但灯光昏暗得有些看不清楚。男人走近了几步去看,实木地板上立刻响起细碎的声响,在安静的夜晚显得非常的突兀。亮着光的房间里声音停了,安静了一下,但灯光还是未灭。男人知道惊扰了房间里的人,他也终于看清了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三点半。
又熬夜了吗……男人无奈的抚额。他想就这么走开,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拉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昔年……这么晚还不睡吗?”男人的声音有些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嗯,题还没做完。”少年的声音有些喑哑,头没有抬一下,兀自伏在桌上快速的写字。
男人走近桌边,看见书桌上堆满了书,有好几本书摊开了放在少年面前,书上都勾勾画画做着笔记。少年一会儿翻翻这页书,一面在另一本书上快速的演算,整个人都快趴在了桌子上。
“题是做不完的,你明天还要上课呢。快睡吧,明天再做也是一样。”
“嗯,知道了。”少年乖巧的回答,手下翻书的动作却不停。
“昔年,已经三点半了,你明天六点半就要起床的……”
“嗯。”
男人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完全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的井昔年让他彻底失去了再说什么的力气。他想,如果是别家的父亲应该怎么做呢?也许是说“睡了睡了,不许看了……”然后孩子就该乖乖的上床睡觉的不是吗?又或者,是根本没有孩子会这么拼命努力的吧,哪家的家长不是逼着玩耍的孩子去学习呢?
井父在桌前站了一会儿,伸手把房间的窗户关上了。
“下雨了,有点儿冷,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
伏在桌上的少年依然只是点头。
男人最终还是转身出了房间,把门带上了。少年没有回头,隐约之间好像听到男人的一声叹息,被关闭的房门戛然截断,房间里又重回寂静。少年的笔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幽深黑暗的天幕,路灯下的光晕里还能看见丝丝缕缕的雨飘然而下。
再隔几个小时,又该天亮了吧。
少年埋下头,继续伏在桌上看书。
翌日,西装革履的男人心事重重的走进市政府旁边的XX工程设计院。
刚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到走廊另一边走过来一个微笑着的男人:“老井。”
“哦,老成啊。”井父也笑了一下:“有事吗?进来说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男人就把手上的一个资料袋放在桌上:“你的调职申请已经下来了,就在八月份。加拿大那边的学校我也找的差不多了,这些是资料,你看一下吧,确定以后我就好去给凌宇和昔年小元做入学申请了。”
“嗯,好,真是麻烦你了。”井父心不在焉的翻开那一沓资料。
“嗨,客气什么。”男人挥挥手,看了看井父,又问:“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吧。”
男人在办公桌对面的座椅上坐下来:“不像哦,老井,你给我说实话。说出来我才好给你参谋参谋啊。”
井父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男人,露出一丝苦笑:“真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担心昔年。”
男人闻言也叹了口气:“唉,你们家昔年的事儿啊,我也听小宇说了一些。我记得昔年小时候很乖很懂事的,就连小宇还经常怪我把昔年挂在嘴边上,说他不如昔年听话呢。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要说,还是你这当爹的没做好,孩子离了你那么些年,肯定心里是有怨气的,你怎么也不协调协调。”
“我知道……从他妈妈一不在了,我就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母子俩。当年我也太冲动了,没有处理好这些就让他妈妈把他带走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昔年。所以我现在才想要弥补啊,我一定得把这孩子留在身边,给他最好的。”
男人点点头:“那不就好了,昔年回家这大半年不是都好好的吗?你还担心什么?”
“你不知道……唉,我总是感觉我们之间,越来越不像父子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他每天不是在学校上课,就是在家里关在房间里看书,也不出来见人,也不说话的,我真的怕他……”
男人大笑:“我说你这人啊,孩子努力读书还不好啊?我家小宇要是有昔年的一半那么努力,我睡着了都能笑醒了。那个臭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参加各种活动,学生会是混的很好啊,可是成绩总是不上不下的。”
井父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那孩子,不太对劲了。我倒希望他像凌宇那么活泼一点就好了。那孩子,虽然年纪比凌宇小,但是总感觉心思很重的样子,每天说不了十句话,总是很封闭,有时候就连我这个当爸爸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他现在几乎天天熬夜,每天我三四点醒来看他还在看书,他读书刻苦我当然高兴,可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啊。况且他已经知道会去国外念书了,那时候他说一定要等到中考结束,我就很奇怪。但我想他估计是想至少读完初中,拿到毕业证。中考也只是个形式而已,我真的没见过哪家的孩子像他这么拼命的,真的让人感觉他是不要命的在看书……我真的很担心他撑不下去。”
对面的男人皱皱眉头:“听起来是很不对劲……你有没有想过跟他谈谈?他可能是一贯对自我的要求太高了,所以才这么努力的吧。”
“其实这都还是其次,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精神状态。他自从那次回家以后……就总是很阴沉,整个人都感觉没有阳光,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我也想过跟他谈啊,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乖乖的答应,可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注意力都不在你身上,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你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他心里装了太多事,又不肯跟父母讲……唉,我现在真的对他没有办法了。”
男人思考了一下,好像在斟酌怎么开口:“如果是心理问题的话……其实,我建议你可以带他去看一下心理辅导的。你家昔年,老实说,这几次看到他我也觉得他很不对劲。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蛮懂事的,但确实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儿,看眼神就能看出来,没有一点儿阳光的感觉。我听说临大考的学生容易压力大,很多中考高考前得神经衰弱的。或者是……他心里还在介意着家里的这些事情,所以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无论哪种原因,都还是想办法解开他的心结吧,不能这么拖着,心理问题会越拖越严重的。就算不是治疗,也让孩子有个可以倾诉的地方,总会好些的。”
井父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确定:“这……有用吗?我怕昔年会排斥,以为我觉得他有病。”
“唉,现在昔年已经是这样排斥外界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我听小宇说他们学校都有心理辅导室的,还很受欢迎呢。现在心理咨询和治疗什么的,都已经很普及了。你别死脑筋了,昔年肯定比你了解这些的,他这么聪明,到时候说不定他就知道了爸爸还这么担心他,他不是就好点了吗。你得去试试啊。”
井父在脑子里浮现出昔年那双总是淡淡看着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那真的不是一个儿子看父亲的眼神……那简直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井父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深深的叹气:“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新学期伊始,照例是要开家长会的,尤其是初三的应届生,已经是最后一学期的冲刺了,家长们个个都紧张万分,忧心忡忡。
井父还是一身的西装——家长会安排在下午两点,他只能在上班的午休期间请假抽空赶过来。家长们都被安排做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老师在讲台上说着临考时家长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包括学生的心理状态啊,身体情况等等,强调不要给学生太多的压力,要合理安排复习周期……下面座位的家长们都在忙着翻看自己孩子课桌里的东西,看看有没有影响学习的,又或者是翻翻孩子的作业本,看看孩子平时有没有在认真的学习……
井父安静地坐在井昔年的座位上,面前的课桌上是刚刚发下来的上一学期的年级名次表。井昔年的排名是全年级第四,十门功课有三门是全年级第一。
“哎哟,是井昔年的家长嘛?”旁边座位的一个母亲凑过来看看桌上的成绩表:“我都听我家孩子说好多回了,井昔年的成绩在班上一向都是第一名吧?看看这成绩,咋这么会考试呢?我家孩子这成绩根本不能看啊!你看这都马上要中考了还整天打游戏呢,这要是有你们家孩子一半这么乖就好了!你们家都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啊?……”
井父礼貌的笑笑:“我没怎么关心他的学习,都是他自己懂事。”
旁边的那位母亲更惊讶:“是吗?哎哟,现在可上哪儿去找这么乖的孩子呀!你可真有福气啊!儿子这么争气!”
井父把再看看手里的成绩单,抿唇笑笑,便不再说话。
家长会一直开到四点钟。结束后井父正准备起身离开教室的时候,被戴着一副眼镜的女班主任叫住:“是井昔年的家长吗?请等一下,我有点事想跟您交流一下。”井昔年的班主任是他们班的语文课任课教师,非常年轻,不像别的班主任那么古板严肃,总是笑眯眯的,所以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在家长里口碑也很好。
和班主任谈过话,已经四点半都过了。井父走出教室的时候,就看见只有井昔年一个人还趴在栏杆那里等。因为这栋楼最顶上的两层都是初三的教室,这次是集体开家长会,结束后家长都带着孩子回家了,所以现在整层楼都没什么人了。少年安静的靠着走廊的栏杆,书包放在脚下,脸上一点儿也没有焦急或者不耐的神色,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远处,目光散漫的落在不知名的某一处,就这么出神的看着。
这真的是一个完全无可挑剔的孩子,在别人看来。一个男生,如此的懂事,乖巧,礼貌,文静。学习上自觉刻苦,和同学的相处也是友善平和,从不顽皮任性。这样一个孩子,是所有家长都羡慕的样子。井父看着不言不语乖乖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这个儿子,他却更愿意他像其他所有的男生那样,调皮,贪玩,会闯点儿小祸,会跟父母撒娇耍赖,会考砸了把试卷藏起来不让家长看到,会……
井父只能在心里苦笑,他又错了,那不是井昔年。井昔年说过,父亲心里想象的他,从来不是真正的他。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井昔年?他却一点也没有让他的父亲真正有机会去见到。
井父走过去,拍拍少年的肩膀:“走吧。”
井昔年好像从梦里惊醒一样的迷迷糊糊的看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迷糊样的表情,却让男人轻轻的微笑了:“发什么呆呢?”
男人弯下腰提了提地上放着的书包,好重。索性就把书包提在手里率先往楼梯走去。偶尔帮儿子提提书包,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后面站着的井昔年又愣了一会儿,才算彻底反应过来。他快速的跟过去,不动声色的接过了父亲手里的书包,还是把它安安稳稳的背在了自己身上。井父看看他,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父子两人出了校门,坐上井父开来的车。
一路上,井父都不由自主的想起班主任最后跟他说的那些话。
“井昔年是个非常努力的学生,他的成绩我们班上的老师都是不担心的。但是我最近发现的一些问题,还是决定要和你们家长交流一下。因为我是7班的语文任课老师,经常看到学生们写的文章,从那些文章里有时就能看到更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从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了,井昔年的文章写得过于成熟老成,有时候感觉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写四十岁的文章一样。开始我以为是井昔年书看得比较多,思想上比较深沉的关系,但后来我发现他的文章总是很阴郁很忧愁,让人看了以后觉得心里很沉闷。”
“后来我在班上也特意留意了一下井昔年,我发现他虽然无论是学习上或者学生会工作上都完成的很出色,和同学的相处的也比较和谐,但是总感觉他好像不太合群似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不合群,就是没有看到他有特别知心的朋友,虽然在班里和大家关系都不错,但是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独来独往,不怎么爱说话,甚至也很少看到他很开怀的笑过,实在不像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按理说像井昔年这么优秀的学生,确实是没什么缺点的,但是我还是想请家长注意一下孩子的心理上有没有什么负担,或者有什么压力。虽然很多老师认为学生成绩好,在班上表现好就没问题,不过可能是我们年轻老师总是想得比较多吧,还是觉得应该更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像井昔年这么乖的孩子,我真的觉得他不应该是给人这么消沉的感觉。”
井父看了看坐在身边安静的望着窗外的井昔年,头发温顺的垂下来,遮住了眉眼。从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他的眼睛,也能看出那眼神里又是那种平淡又复杂的光,总是让人无法捉摸。
“昔年,你们老师说越是越临近大考越是容易紧张,你是不是觉得很有压力?”
井昔年转过头来,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没有啊。”
“可是这段时间我看你精神不太好,你们老师也说,现在你们可能或多或少有些心理负担,需要调剂一下。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医师,要不要改天我带你去咨询一下?”
井昔年看着前方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就是聊聊天……”男人似乎怕他误会,有些着急的接口道:“你有些什么想法啊,或者有什么不方便跟爸爸说的,都可以跟心理医师谈一谈,这样心情会好一点的。现在那些国外的白领啊,大企业家,不都流行这个么?”
少年抱着书包的手紧了紧,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其实也可以啊,挺好的。”依然看着窗外,眼里的光平淡如初:“随便吧。”
好像是怕少年反悔一样的,井父立刻跟他事先联系好的那个心理医师预定了时间,趁着第二天是周六,就带着井昔年去了。
井昔年没有任何排斥的迹象,似乎还很欣然的乖乖跟着父亲去了。那时城市里还没有正规的心理诊疗所,只有大医院里才有比较专业的心理门诊。井昔年跟着井父到了市里规模最大也是服务最好设施最齐全的那家三级甲等医院,也是全市最大的军医院。心理门诊在医院里有单独的楼层,进去以后能看见待诊室,家属等待区,和好几个诊疗室。
他们在待诊室里等了不到一刻钟,就有护士来引两人进去诊疗室里。
诊疗室是一间布置得非常舒适的房间,差不多有一般科室里坐诊医师的门诊部的三倍那么大。多媒体放映机,皮质的躺椅,应有尽有。不愧是市里最专业的心理诊所,当然那价钱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坐在一张宽大的白色办公桌后面的医师是个戴着眼镜的非常斯文的人,看起来相当年轻,大概才三十多岁,胸前挂着的名牌上有“XX医院医学心理科主治医师安夏”的字样。也许也是考虑到是初中生的心理咨询,所以安排了这个年轻的医生和井昔年交流。
看见他们进来,医生站起来笑着和井昔年握了握手:“是井昔年吗?”
井昔年很少和人握手,因为大人们都不会和小孩儿握手,所以井昔年总觉得那是非常正式非常成熟的一种礼节。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呵呵,不用拘谨,坐吧。”安夏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很能带动别人。
“安医生,昔年就交给你了,我在外面等你们吧。”井父拍拍井昔年的肩膀,转身出了诊疗室。
其实这种常规性的心理调节家属是用不着回避的,井昔年也没有表示过有什么话是不能让父亲听到的。但是井父心里隐约觉得,井昔年的很多问题,其实就是跟他这个做父亲的有关。所以他刻意的留在外面,不想给井昔年压力,想让他好好的跟心理医师聊一聊,如果能就此解开井昔年的心结,那花再多的钱都无所谓了。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井昔年才出来。井父看见他出来,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安夏跟在井昔年后面出来,井父上前去和他握手:“完了吗?真是辛苦你了。昔年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安夏还是笑着,跟三个小时前的笑容一点变化也没有,整整三个小时的心理调解也没让他显出任何的疲惫或者不耐。“您的儿子相当的聪明,也非常的懂事,真的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
“是吧。”井父也微笑着看着井昔年:“我说过昔年是很乖的。我只是担心快中考了,他会有心理压力。”
“这个确实或多或少都会有的,应该说临近大考的学生都会有那么一点压力的。家长确实应该注意这方面的问题,我也正想跟您讲一些平时在家的需要注意的事情,都是我这几年总结的,对考生是比较有帮助的纾解方法。”安夏推了推眼睛:“不如,您进来办公室我们谈谈吧。昔年,那边有很多杂志,你可以随便挑一本看看,我跟你爸爸说几句话可以吧?”
井昔年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在休息区那边坐下来,挑了一本书翻看。井父也跟着医生进了刚刚井昔年出来的那个诊疗室。
听见房门关闭的声响,井昔年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没有人的走廊,把手里刚刚翻开的书合上,放在一边。
他轻轻的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在一片安静中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