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短篇》天圣

3、至少无限接近你

　　我们从不开口那个原因
　　那一句我爱你
　　永远像少了勇气
　　别人都说
　　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没有人相信只有关心

　　——范玮琪《是非题》

　　家门口的小卖部好像年龄比自己都大了。虽然经历了几次装修，经营的人依然是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婆婆。安怡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那里买东西，几盒火柴几瓶醋，点点滴滴积攒起来的照面和微笑贯穿了她不算短的童年。

　　小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后来在春夏秋冬交替轮回之际，上了初中离开了家，才明白这是何等模糊的错觉。书本一翻一合一日便到了头，辗转在学海波涛间只恨一天没有三百六十个小时给自己用，以至于中考过后安怡抬头看着黑板上乱七八糟的互相鼓舞的签名，恍惚觉得入学那日仿佛只是昨天的光景。

　　火车站人声鼎沸，父母张开双臂迎接了小鸟一样飞扑回来的女儿，安怡挽着父亲的胳膊一路欢声笑语地回家，在路过小卖部的时候带着昔日留存的习惯想回过头去跟店主婆婆打招呼，却迎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小卖部的婆婆在安怡初二的时候心脏病过世了。替她接了店的是婆婆旧友的女儿，一位看上去比自己大概大上两三岁的姐姐。身材高挑，面容白净，化了极浅的妆，垂至后背的发尾稍卷。安怡听着母亲不无遗憾的话语，愣愣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忙碌的小卖部的新主人，第一次意识到时间也是个非常残酷的东西。

　　许是太过于怀念这小卖部留给自己的一切，在那个无事可做的高中前暑假，安怡就经常跑到小卖部里去帮忙，也渐渐和管店的姐姐熟了起来。姐姐很温柔，很治愈，让安怡直接叫她的名字——红桥，还经常拿店里的零食给她。和红桥的相处间安怡了解到她因为没有钱读大学所以借婆婆的店来挣钱，打算等有些积蓄之后就继续向上念。

　　“红桥你去哪所大学啊？”
　　“嗯……我当时填志愿的时候第一想去济川师范大。”
　　“咦？！我也是！我一直都想当老师。”
　　“真的吗？那也许等我复读一年之后，我们能一起去读大学也说不定呢。”
　　“好啊好啊！我一定努力去考济川师范大！”

　　能有熟人一起上大学真是太好啦。安怡自那时起就很高兴，像是被提前上了保险一样对未来感到安心。

　　小卖部的活儿不多，不过总要开到挺晚。红桥偶尔也会在夜幕刚临的时候就关了店，和安怡一起去购物。那会儿正是昂贵的品牌店关门而便宜的地摊夜市开张大吉的时候，所以两个人经常能在大街小巷的某个拐角里淘到好物，并为此雀跃不已。记忆尤深的是某个阴天的晚上，她们刚刚买完东西就遭到了雷雨袭击，红桥将新买的夹克衫抖开当雨衣，两个女孩子紧靠在一起在瓢泼大雨里狼狈不堪地往回跑，沿路边笑边向对方鼓劲快到了快到了坚持住啊，伴随脚下积水啪啦啦地溅起。结果还没等跑到店里雨就停了，淋成落汤鸡的两个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先瞪了一阵老天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最终再度忍不住地笑喷了出来……

　　不是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游玩过，但是和红桥在一起的日子比之前和任何人玩的时候都要开心。因为新认识的缘故吧，安怡托腮看着窗外静静地想。时钟滴滴嗒嗒地走，少女没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塞满的都是她的脸。眯起眼睛笑的红桥，带着狡黠表情的红桥，偶尔皱起眉毛的红桥，撇嘴沉思的红桥。红桥爱吃的东西自己也渐渐开始爱吃，红桥喜欢的颜色自己也渐渐开始喜欢，红桥常用的化妆品的牌子她都记得，她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半年之后的红桥的生日，要送什么礼物给她才好……

　　暑假快要到头了。安怡也染上了开学焦躁症，每天心神不宁地猛看手表，祈祷着时间不要再走了，干脆就像凉宫春日一样永远停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或者像寒蝉一样把这个月没完没了地循环下去吧。红桥注意到她的心烦，于是提议歇业一个周末两个人去外面玩玩散心。安怡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对上红桥笑意盈盈的眼睛之后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反对的字来。

　　市郊的小野山已经不是第一次去爬了。安怡紧紧跟在红桥身后拾级而行，从树叶缝隙间撒下的盛夏阳光灿烂得仿佛落了满地金币，明晃晃的令人晕眩。她克制着自己稍微有点紊乱的呼吸，时不时地喊着红桥的名字然后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攀上了山顶，城市诸景被尽收眼底。周遭灌木遮遮掩掩缠缠绕绕，安怡侧过头去，看山风习习，扬起红桥的头发，拂过她秀气的眉，纤细的睫毛在风中轻轻地颤，树影在她的身上斑斑驳驳，明媚温柔的眸子，却带着多少阴影都遮不去的水样清亮。

　　安怡承认她在那一刻近乎看呆了。

　　后来红桥和自己又说了什么话，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下山的时候她害怕路滑，红桥就紧紧地搀着自己，两个人几乎同手同脚地慢慢向山下蹭。她悄悄地把头靠上红桥的肩膀，闻到她发间很香的气味——今天红桥没有用护发素呢，但她的头发依然那样柔软。安怡注视着红桥的侧脸，嘴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翘起。

　　很多东西需要依靠悠久的时间来发酵，但也有会发芽得特别快的神奇的种子。安怡想，自己一定在那个时候就注意到了心里已经越来越茂盛的植株——只是……到底从什么时候，种下的呢？

　　高中开学之后，繁重的课业将学生们的精神日益渐进地压扁榨干，很多时候安怡看着堆积如山的卷纸都有想要火烧阿房宫的冲动，但思及自己将要和红桥同上一所大学的那个以后，便强行按捺心头重担继续咬牙拼下去。学校限制学生用手机，所以红桥也不怎么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而是每一星期就会给她写一封信。她总是连信封都宝贝地一并收起来，偶尔睡不着了还会拿出来读。其珍视程度让红桥的信几次三番被同学误会为男友寄来的情书而遭到刨根问底，她只是笑着敷衍过去。

　　为什么……偏偏就是红桥呢？她不知道。但是这样很好，她很开心。没有男朋友没有异性缘都无所谓，只要有着和红桥这样的来往就足够。

　　期中考试期间，红桥两周都没有给她寄信。到第二周考试结束之后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抓起手机拨通了红桥的电话号码，熟悉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少女的眼泪唰地就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听筒那边红桥慌张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乖啊乖啊不哭我在这儿谁欺负你了和我说啊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问着问着对方的声音里也开始充斥可疑的颤音。她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发抖，抽抽搭搭语无伦次，这头哭那头劝的窘况一直到安怡的手机话费因长途加漫游而耗光，通话被强行切断才告一段落。

　　——我想你。很想见你。
　　最终这些话都没说出来，她不停曲折迂回重复的，只是些看不出心内意思的撒娇。

　　红桥生日前一周的周末，安怡上学的城市下了很大的雪。安怡拿着先前花了好几个周末终于选定并精心包裹好的的礼物，跑到邮局里要了EMS快递。她几近郑重其事地将礼盒放进包裹，并且再三和邮局的工作人员确认礼盒不会散开，邮局的大妈看着她半带调侃地笑：“现在的小姑娘哟……对男朋友比对自家人还贴心窝呢。”

　　“不是男朋友啦。”她红着脸腼腆地解释，“是……”话语戛然而止，她突然发觉自己极度不满足“朋友”这样一个单纯的词汇。这个词能跨越的范围太广了，能拉开的距离也太远了。于是最终她停在那里没有再补上什么话，只是转过身走进了漫天鹅毛大雪里。六角形的冰晶落入脖子，她打了个哆嗦，把脖子上的围巾又紧了紧——离家之前，曾经和红桥一起在夜市买的廉价绒线围巾。

　　红桥收到礼物的当天就打来了电话。因着担心安怡的话费，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挂了，但安怡还是能清清楚楚地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她的惊喜。那天宿舍的舍友们看着安怡握着手机连蹦带跳地跑进门连嘴都合不拢的样子，都忍不住背过身去窃笑。

　　高一暑假，踏上回乡的火车，安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发觉高中的时光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慢了。以至于可以见面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竟然有种浑然不知的没来得及从麻醉中清醒的感觉。火车摇晃着归意，她躺在卧铺上看着手机屏幕上红桥和自己的照片，幸福地闭上眼睛。

　　没有叫父母来火车站接，她打了出租车直奔小卖部。费劲地把行李从车里搬出来，然后转身结帐的霎那间，她看到从店里走出来的红桥——比起一年前更加妩媚漂亮，充满女人味的红桥，向着她亲切地笑。她当即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抱住红桥用力地蹭，耳朵贴在女子柔软的身上听着她胸腔里咯咯的笑声，怎么也不想放手，直到司机师傅囧着脸干咳两声示意她掏钱。

　　安怡像无尾熊一样黏在红桥的身上，一边被拖进店里一边被说着怎么都高中生了还这么像小孩儿一样爱耍赖，红桥宠溺的口气就像温热的蜂蜜，又甜又暖。目光移到红桥的屋子里，陈设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在最显眼的地方多了一样东西……那是她寄给红桥的礼物——是一个依靠电池驱动就会沿某个轨迹不停转动的两根金属棍。远望过去好像是缠绕纠缠在一起那般，但近看就会发现它们始终保持着极近的平行距离，无论旋转速度多快也永远挨不到一起——哪怕距离如此接近。

　　“它像你一样安静不下来。”红桥站在她身后用意味不明的口吻轻轻开口，“但是特别奇怪，我看到它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心里头很平静……”安怡猛地转过头，对上红桥的眸子，牵动着嘴角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才好。

　　“你过生日的时候还没送你礼物吧？”红桥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头发，然后转身走到卧室拿出了个盒子。打开盒子，是一个精致的水晶漏斗。但是很奇怪，漏斗里面塞满了充有闪亮晶粒的液体，以至于根本就不能来回颠倒看这些液体流泻。安怡道了谢拿着漏斗，怔怔地看着它。

　　然后她像是明白过来，笑着把漏斗横过来，摆在了旋转的金属棍旁边。

　　横摆过来的漏斗——就是象征无限大的——符号。

　　红桥低下头抱住安怡，温软地笑着说欢迎回来。安怡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心的玻璃外壳在那时候碎裂开来，但里面的东西更为坚硬，也更为长久——

　　就算永远永远无法真正相触也没有关系。

　　至少我能一直一直地接近你。

　　那是一个，可以无限地去缩短的距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