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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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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OMY SUNDAY(17)
黑色星期天(17)
「奇利柯醫生,你這樣會感冒喔。」皺著眉心的女孩對著剛從走廊折回屋內,清理因為一夜的暴雨阻塞了一堆淤積泥沙的屋頂排水管,白色的襯衫都已經溽濕呈半透明的奇利柯說。
「脫下來吧,我正好要把衣服拿去洗。」女孩毫不介意的叉著腰命令道。
「現在?在這裡?」奇利柯有些扭捏的抽動嘴角。
「又不是沒看過。」女孩的口氣活像已經把丈夫當成陳年大型垃圾的妻子般輕睨。
再扭扭捏捏下去就不是男人了,他將心一橫把扣子迅速解開,索性將它攤平鋪蓋在毫無準備的女孩頭上,女孩隨即哇哇大叫,「討厭討厭!奇利柯醫生你好低級!」
「哈哈哈,彼此彼此啦。」從喉嚨深處發出他一貫刺耳的嘲弄淺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往旁邊的呢絨小圓凳一屁股坐下。
「奇利柯醫生,你的身體也很精彩。」
一臉天真的女孩拿下衣服之後,呆愣的從頭到腳剝光似的打量了自己一遍,已經夠讓人發毛了,說出來的評語還那麼勁爆─早知道就該聽黑傑克的話不該讓她偷看太多電視─
「我是說傷痕!傷痕啦!」
才不是說你那身皮包骨呢,但為了守住他第二個最愛的醫生的尊嚴,
還是別說出口的好。
「你背上那個傷看起來是很舊的傷了,是怎麼來的?」她親暱的挨近,小手撫摸那宛若寄生的異物般醜陋的疤痕。
「這個啊….。」奇利柯側過臉,白淨的指尖像要讀取鑿刻在傷口裡的記憶紋路般的
輕撫皮膚崎嶇不平的觸感。
「不要又拿海盜那套來呼嚨我喔。」女孩將眼睛銳利的瞇緊。
奇利柯隨即輕笑出聲,搖搖頭露出一副敗給妳了的表情,將細長的手指輕擺在雙唇中間,
任由思緒輕觸依稀顯影著過去的水面,往記憶深處潛入的航行─
※ ※ ※ ※ ※ ※
「醫生!醫生!」
在我已經接到高層人事命令準備要調回的前一星期,某個遠方似乎又蘊釀起漫天煙
塵的午後,一個前兩天才來連上接替不幸殉難弟兄的下士羅伊急促慌張的喊著我,
快步的衝向我面前,手上抱著一個穿著藍條直紋上衣,右手臂直至胸前都染紅了一片鮮紅,乍看之下大概才7~8歲,已經昏厥在他手臂中的伊拉克小男孩。
「怎麼回事?」我皺緊眉心迅速將孩子沉澱的身軀接過,輕放到身邊的床上,
扯開他的衣服迅速檢視傷口,看見他的右上臂有一個被5.56 mm口徑子彈穿射的傷口,
滾燙的鮮血正在大量的流出。
「我不知道,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他扶正歪斜的鋼盔,舌尖慌亂的濕潤已經乾燥破皮而充滿沙土的雙唇,「他就在檢查站突然朝我衝過來,邊跑邊把手在口袋裡不知道要掏出什麼來,所以我在情急之下就先開槍阻止他了。」
「我認得這孩子。」本來在隔壁偷閒午睡的賈斯上士聞著吵雜靠近床邊,
「他時常在我們營區附近跟著叔叔兜售日用品,昨天我們的電影院遇砲襲,
我看他還在附近亂晃,就給他一條巧克力把他打發到別的地方去,怎麼還是跑來了?
我都已經在三警告過他這裡很危險。」
聽著我便把他陷入昏迷卻還緊握的手心扳開,握著的是一團美軍標準口糧的SNICKERS
巧克力包裝紙。
「所以他可能只是把羅伊認成你,想要來多要一條巧克力罷了。」我沉凝的說,
將那一團沾血的包裝紙捏緊在手心。
「那那….他還有救嗎?」聽的出羅伊的聲音已經開始恐懼的顫抖,他是一個才在德州受完訓,19歲的年輕小夥子,才初到這連天氣都還沒適應就要先揹上一條濫殺無辜的罪,
對他始終單純而青稚的世界無疑是瞬間搖撼起一陣天崩地裂。
「冷靜點!大兵!」賈斯上士嚴穆的重拍他的顫抖的肩膊,順勢蹲在我身邊,
「醫生,你看能救嗎?」
「依現在的資源我只能做些基本的止血處理,但一定還是需要到醫療設備完善的地方把子彈取出來,不然他會失血過多而死。」
我邊說邊拿起手邊醫療箱裡的止血繃帶俐落的覆上傷口。
「離這裡最近的當地醫院開車大概要15分鐘。」
我立即不加思索的站起身,邊往門外快步的走去,我的腦袋裡只有單一而絕對的意念懸繫在已經完全沒有雜音的想法上,只剩下胸前開始啟動渦輪旋轉似的快速心跳開始鼓噪,
來到這裡之後,我已經多久不曾為了替生命爭取多一秒的機會而感到心焦?
我沒有意識的開始小跑步起來,後來才發現,我連每道轉開的銀面門把上,
都沾滿了手上濕潤鮮血的這件事,我竟然完全都沒有察覺到。
「你想要借車?」
在好不容易找到在戶外搭起的臨時帳棚裡,對弟兄下達戰備命令的柏德溫上尉,
聽完我喘著無法銜接順暢的呼吸說完的來意跟目的之後,一臉訝異的這麼問我。
「我想你不明白,醫生,A村那裡有阿爾蓋達組織的據點,我們前天才有小隊在那裡遇襲,這個情況就算現在是我們的弟兄受傷了,我都不見得會讓你去冒這個險。」
他拿著資料的手叉著腰,表情散發明確的困擾,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你下午還有任務在身?你要跟的弟兄一起去昨天去執行清鑿任務之後,勘查到地下室疑似有窩藏毀滅性生化武器的B村民宅現場裡採樣?」
我捏緊已經被氧化的鮮血凝結的乾硬的掌心,清楚的再次鞏固自己再也不能
背身逃避的決心,「只要爭取到足夠的時間,那個孩子就還有機會!
上尉,我們來這裡的其中一個目的,不也是要提供人道支援?」
努力調順胸前的呼吸,語氣和眼神都飽含不能撼動的凌厲和強硬。
我發覺這是我將感知背棄放逐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之後,
做對的事情的堅持和捍衛生命的熱情第一次又回到思緒的支點上平衡。
有好幾秒的時間他只是和我交戰拉鉅似的沉默對立,好一段時間他才轉開頭,
抿緊雙唇用關節粗燥突出的掌心撥開垂落額前的淡酒紅色瀏海,做足最壞打算的
深吸一口氣,「我會替你寫一份假的報告,說你們已經去過了但一無所獲。」
說完他掏出口袋中一串勾繫著外頭其中一輛M1悍馬車的鑰匙,拋進我手中。
「你只有一個鐘頭。」
我將放有可能會用到的急救用品,和一把M92F的自動手槍放進揹袋裡一甩固定在右肩,
將已經因為大量失血而意識癱瘓的孩子抱到後座讓他安穩的平躺,突然已經全副武裝,
揹著一把M16步槍的賈斯上士坐進了駕駛座,神色仍然處在無法平坦慌張的羅伊也迅速
跟上坐進副座。
「你該不會真的想要一個人去吧?」他的嘴巴裡啪咂啪砸的咀嚼著散發薄荷香氣的口香糖,嘴角滿溢他平常就隨身攜帶的爽朗微笑,向我攤平了掌心,
「我想你應該不介意多2個專業的嚮導跟護衛充當你的救護車司機。」
「謝了。」我一個使力就快速跨上後座,將車鑰匙放進他厚實的掌心中。
這裡不是國家,失去了姓名,只存在塵沙與土地。
戰爭是看似璀燦光華的禁果,在這裡無實體的時間更加失去了本該排序規律的型態,
一條街或一面牆的轉角,直立而面無表情沉默著的人們,隨時憑藉著唯一能招喚自由的
死亡感召下赴去,把我們凶狠的擊倒,但復仇和被復仇之間沒有存在太多空間,
我們其實一起被囚禁在這裡,跟無止盡的復仇與被復仇擦肩。
突然一直陷入高度警戒而沉默緊繃的前座突然傳來賈斯清亮的口哨聲,
「喔,看來昨天這裡很精采。」
我隨著他的視線往窗外望去,看見如同被幽魅的黑色常春藤纏繞般觸目的焦黑包裹
、整個右車盤都傾斜進一米深爆破坑洞裡的美軍悍馬車,像被殘忍肢解的蝴蝶,
根本無法在拼湊回牠原先生息靈活的斑斕。
「各位親愛的乘客我們現在正在A村的入口,造成左手邊輝煌殘骸的□□說不定會挾道迎接,歡迎走向不歸路!」他說完還爆出一長串毫無所謂的爆笑。
這無關放棄或將自己逼向無意識的瘋狂邊緣,這是終日將死亡幾近壓垮靈魂的重量揹負在肩上的他們,總是必須保有的悲哀幽默感。
「小子,別害怕!」他用單手用力的揉捏在他側坐,因為他剛剛的一席話而將靠在
窗沿邊的步槍柄握的更牢,眼神更加聚焦週遭細微動靜的羅伊右肩,他痛的瞬間哀號了一聲,「喔喔,抱歉抱歉,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跟醫生,畢竟你們跟我不一樣,
還有人在等著你們回去。」
「賈斯上尉不是結婚了嗎?」
「離了,今天早上,她說她再也沒辦法忍受一個總是不能參加兒子的棒球比賽或
她們家人的聚會,不能撫摸她的臉的老公和孩子的父親。」
他說,語氣平靜的沒有從其中滲出任何苦澀。
「我的兒子跟他差不多大,醫生。」他用左眼角輕瞄照映在後照鏡裡的我,
「今天剛好是他九歲生日,我卻待在這個鬼地方什麼也不能做,算是為了讓心裡好過點好了,看到這孩子就想盡力為他做點什麼。」
「上尉,12點鐘方向有個高速衝向我們的計程車!」羅伊大喊。
「快趴下!」
幾乎在羅伊喊出聲的同一個時間,賈斯將羅伊的頭從窗沿壓下,他的手臂即刻被高速穿射進車內的子彈擊中,血滴瞬間如綻開的煙花噴濺到我臉上,如同降下碎石雨滴般的散彈槍子彈開始猛烈的襲擊車體,車子在賈斯只剩單手的支配下開始失速而蜿蜒的蛇行,羅伊迅速的俐落爬進後座,鑽出天井掌控機槍開始猛烈的回擊─
我反射的臥下用手臂和身體包覆住孩子,握緊他逐漸失溫冰冷的手,聽著仇恨在我們周微的空氣裡鑽孔,之後碎裂在只因無法選擇,而非得被席捲進這場瘋狂殺戮的狂熱、全然無關的我們身上─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還在為了什麼奮戰?
聽著高速的彈片旋轉的觸擊、刮裂鑿穿車體,刺耳的高金屬含量噪音,所有的混亂都擁擠在這個生還機率幾乎要倒數歸零的車內,突然我感覺背上靠近二頭肌的位置
撕扯了一陣灼熱蔓延的劇痛─
我痛的緊咬住牙根,感覺腥紅的鮮血往我的背上大面積的染暈─
─此刻我真的完全明白,
完全明白自己還是想要為了生命奮戰,
還是想要相信自己,沒有連靈魂都一起溺斃在這場戰爭裡─
突然身後響起了羅伊擊中了他們的輪胎,車體失速搖晃的衝撞土牆民宅的洶湧爆破聲,
塵沙鋪天蓋地的飛舞,宛若支援單薄的我們身陷漸浮漸沉的塵浪裡,一個微小的失控就
足以造成全面翻覆─
「醫生!醫院就在前面了!我們會掩護你,你快點下車!」賈斯一個急促的轉彎
之後順著沙塵的推進力緊急煞車,我們的身體都隨著強力的衝擊失序的往前震盪。
我迅速的踢開已經滿布無數的穿孔,殘破不堪的車門,將孩子使力的揹在背上,
快速的衝進醫院,一踏進去無論是因為剛才的爆破衝擊而正在幫忙疏散病人的醫護人員,
和表情驚慌的病傷患都對混身是血、狼狽不堪的我投射出困惑而恐懼的視線,本能的避開
我圍繞成一圈─
「誰會說英文?」我用英文扯著喉嚨對他們喊,他們因為我突然吼出的高分貝音律
而瑟縮的避的更遠,「誰會說英文?救救這個孩子!」我心焦的再問了一次。
「我會。」突然一個蓄著中東國家傳統鬍鬚、裹著頭巾的男子向我舉起了右手。
「你是醫生嗎?」我斷續的喘息著問,感覺冷汗不停從鼻尖滾落。
「是的。」他簡短而肯定的回答。
「我是協助美軍的醫療人員。」我混亂的從口袋裡拿出證件,出示在他眼前,
「這個孩子中槍了,需要馬上取出子彈。」說著將孩子抱穩在雙臂間讓他穩當的接過,
我隨即警示的抓緊他的衣領,「你一定要救活他,要是被我知道你沒有給他最適當的
醫療照護,我會馬上撤銷所有美軍提供給你們的醫療支援!」
說完我馬上回過身往門口走去,我很清楚我讓自己和弟兄身陷的這個連生與死之間的
賠率都不甚明朗的狀況下,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才走沒幾步我的背後就傳來剛剛
還因為緊急和腎上腺素的支撐而暫時麻痺的劇痛─
「你也受傷了!你這樣走不遠的!」
我沒有理會他關切的叫喊,喘著氣攙扶著牆面往沙塵瀰漫的外面走去,
一走出外面,是一陣充滿不安寧氣氛的安靜,我們依舊停在原處的悍馬車
裡已經不見羅伊和賈斯的身影─
「站住。」一個操著生硬口音的低厚男子聲音從背後鬼魅般孤絕的響起,
伴隨著屬於槍口的冰冷金屬質地抵住我的後腦杓─
※ ※ ※ ※ ※ ※ ※ ※
「小不點,電話響囉。」
奇利柯用單手撐著下巴,在已經聽到入迷的女孩面前晃了晃手。
「啊喔…!等我一下喔!」突然才回神的女孩閃爍著焦糖色的褐瞳,雙手扶著嬌小的
膝蓋一下撐起身往電話邊跑去。
「奇利柯醫生,是找你的。」
「我?」奇利柯困惑的皺眉,看著女孩將電話切換到子機的無線電話筒拿到他面前。
在將電話交給他之前,她小心翼翼的用掌心遮掩住話筒,輕聲的低語,
「是綾夏姊姊,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大好。」
他將話筒貼近耳邊,「是老師嗎?」另一邊傳來輕若游絲的細膩女聲,微弱的似乎
一瞬間就可以消散在空氣中。
「我是,怎麼了?妳發生甚麼事?」奇利柯將話筒貼緊,努力的想不要聽漏她的一字一句。
他感覺話筒另一邊的女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間隔了幾秒才出聲,
「他們打電話來說找到他了。」平緩的聲線裡卻充滿寒顫似的抖音。
「找到?你說找到誰?」奇利柯把另一邊的耳朵用掌心掩起,試圖要聽得更清楚一點。
「我未婚夫隼人的屍體,我終於找到他了,你還記得嗎?當初因為那裡的狀況實在太危急了,所以只能先救走生還的人,我當初就答應他一定會不放棄尋找他,一定要帶他回來─。」越說到後面的每個字越起伏起崩落的泣音。
奇利柯握緊了話筒,好一段時間都遍尋不著適當的話語,
只能沉默的聽著話筒不斷的傳來她抽噎低泣的聲音。
毫不牢靠的表象又開始因為現實的腐朽而漸漸斑駁,裸露出不能見光的真相,
鏽壞的齒輪似乎又開始轉動起,命運無情暗啞的噪音。
隔天充滿新生的朝陽,撥開底蘊深厚晨霧的一大清早,奇利柯穿著昨天和黑傑克借來,
裁線順暢合身的整套黑色西裝,和同是身著一襲肅穆黑色套裝的綾夏,開了將近2個鐘頭
的車,來到遠離繁雜市囂,坐落寂靜郊外的西式公立墓園。
兩人並肩的走在只有安寂的風聲節肢蔓生的攀爬在一片長眠的寧靜裡,細碎散佈的樹間光影覆蓋著環繞無盡沉默、整齊排列的十字型墓碑,時光在這裡已經被消逝的溼氣腐朽成縐褶斑斑,讓所有在這裡擁抱長眠的靈魂藏儲生前暗敘的密語,安詳的永恆安居。
走了將近10分鐘,終於看見距離眼前將近100公尺綠地的某個角落,出現同樣身著肅淨黑衣,圍聚著桃色棺木,聆聽祝禱牧師沉靜禱念、互相攙扶依附著彼此的一群人。
「到這裡就好。」綾夏突然拉住正要跨步向前的奇利柯。
奇利柯不解的回頭望著她咬緊下唇,逐漸失去血色的臉,抓著自己手臂的掌心深深的緊擰,「他們不會想要看到我的,這些年來,他們一直都沒有原諒我。」她說,聲音像投擲進深沉湖底的拋物線一般向下沉落。
奇利柯只是不發一語的跟著她一起在100公尺外,沉默的看著整個簡單而充滿無限追思及遺憾氣氛的下葬儀式,從她永遠被掩埋在悲傷裡的母親,眼中被思念招喚出的淚水,為他人生詩歌的最後章節畫下殘破句點之後靜寂的散場。
「他們走了,過去吧,去看看他。」奇利柯對始終沉默的站在自己身邊的綾夏說,安撫的用手臂圍住她此時感覺更加削弱單薄的肩,他感覺她從胸口很深的吸了一口氣,長睫毛不停不安地顫動,好一段時間才能鼓足勇氣跨步向前。
一到達深刻著他名字的鐵灰色墓碑前,女孩如同失去最後意識的支撐,一下攤跪了下來,毫不在意的讓白皙的雙膝深陷鬆軟的泥土裡,她伸出纖弱的指尖撫上他的名字,將額頭輕靠在冰冷的石面上,
「你回來了。」她似乎在傾吐最後遺願般的說,裝滿濃烈寂寥的瘦長身影似乎和墓碑背著燦光而投射的黑影緊緊綁在一起。
奇利柯只是安靜的凝視著她平日總是深埋在堅強磚石裡,怒濤般洶湧的悲傷潰堤,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人踏著慎重的步伐緩緩的靠近。
「綾夏?」
女孩隨著輕喚回頭,看見一個身材高挑,穿著一襲連身的黑色洋裝,將一頭微捲的柔順長髮,典雅的向上盤起,拿著一條整齊摺疊成四方的白淨手帕輕掩哭紅的鼻間,長相依舊細緻清秀,卻比記憶中更添了些許黯然的滄桑,擁有純日式雅靜氣質的女性。
「果然是妳。」她的笑容勾起蒼涼的苦澀,上前握緊綾夏怯懦的手,「妳還記得我吧?我是隼人的姐姐,好久沒看見妳了,能遇到妳真的太好了,我一直想當面跟妳說謝謝,我知道這幾年來一直都是妳在努力想把他帶回來。」
她握緊綾夏冰涼的手將她拉近,掌心輕撫她纖細的手臂,往胸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才能緩解緊鎖在喉嚨的哽噎,「妳瘦了好多。這幾年妳一定也不好過吧,我母親是因為深受打擊無法接受才會有那種偏激的反應,我也一直都很想告訴妳我從來都沒有責怪過妳,妳就放下這件事,好好重新過生活吧。」
說完便給了她單薄的身體一個緊窒的擁抱。
綾夏只是無言的將自己蒼白的臉頰靠上她顫抖的肩膀,放任無知覺的晶瑩水珠從眼角不停斷線般的滾落。
陽光細碎的殘影在正午的旭日裡明亮的閃爍,山頭的微風低語著靜澈的清音。
綾夏和奇利柯站在可以俯瞰整個繁絮如葉脈般展佈的城鎮,視野廣闊清晰的山頭草地上,
山間的空氣清澈著澄淨的微涼,綾夏不自覺的用手臂抱緊自己失溫的身體,
「老師,你現在還是每晚都做惡夢嗎?」她的聲息猶如細靡的絲,將眼神空洞的晀望著
深不見底的遠方。
「還是一樣,沒什麼改變。」奇利柯將雙手插在口袋中,抬起下巴迎著溫韻的暖冬旭陽,
聲音卻平寂的好似凝結的薄霜。
女孩聽到回答只是讓嘴角綻起淺如波紋的憔悴微笑,「好像無論過多久都不會改變,對吧?當我接到他們終於確定找到他的遺體的電話的時候,心情卻平靜的難以想像,雖然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我拿電話的手其實一直抖個不停,連要抄連繫電話的筆都拿不好。
會這麼激動也難怪,這幾年來,我都是因為要實現這個一定要帶他回家的承諾,才怎麼樣辛苦都要撐下來的,當天晚上我也以為,終於完成了承諾,應該不會再做關於那時的惡夢了。」
她停頓,回頭看著奇利柯如繁生的枝節般緊密纏繞,無法輕易理出頭緒的複雜表情,露出荒漠般孤瘠的微笑,「結果,還是一樣,根本什麼都沒有改變,他還是在我夢裡,不斷重覆一遍又一遍的,在我眼前淒慘的死去。」
奇利柯只是默然的緩步走近將臉深埋進雙掌間、雙肩傳達微弱顫抖的女孩身邊,
將她單薄的肩膀緊緊抱牢。
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做了。
所以才會選擇把自己放逐於生存於現世必然被束縛的規範之外,
鑿開一條沒有人可以共伴著自己前行,充滿帶刺荊棘的道路。
但是,心底總是還會有個聲音不停的質問著自己到底什麼時後才會結束?
要走多久才會尋到回歸單純美好的昔日,能夠無畏的將自己曝曬在純粹陽光下的出口?
踏進飄散著熟悉海風鹹澀空氣的小屋,已經是雲色被晚暮沾溼了一片昏黃的平靜傍晚。
地板的深刻木紋被窗延攀爬進的霞光,定格了規律而濃郁的橘紅,奇利柯慣性輕捻沉靜的腳步和空間裡總是細碎漫遊、宛若豎琴清脆疊音的海潮相疊的如此合拍,他走近已經在沙發上捲曲著身體,手上還緊握著黃色粉蠟筆,陷入安沉午睡的皮諾可,拿起自己的深藍披風大衣輕柔的披覆在她嬌小的身體,隨後小心翼翼的拿走她捏緊手心的蠟筆。
順勢坐到沙發邊,隨手將她散佈了一桌的蠟筆一枝枝整齊的擺回傾倒的筆筒中,在桌上撲滿的一片空白的月曆紙其中一張的背面,描繪著她用蠟筆畫出色彩濃烈繽紛,人物架構青澀,特色卻掌握的分毫不差,一起牽著她左右手的黑傑克和自己,在小屋前面的花海裡散步。
奇利柯隨即毫無掩飾的輕笑出來,仔細的用掌心撫平紙面的皺摺,輕聲的撐起身體
往黑傑克的臥房走去。
輕敲了兩聲房門隨即傳來黑傑克輕聲說的「請進」,一進門看到他姿態輕鬆的將背枕靠在床頭,屈起雙膝將書平放在大腿上。
「你看,小不點越畫越好了。」奇利柯嘴邊勾起豐收般喜悅的微笑,
將那張稚嫩的圖畫展開在他面前。
「真的呢。」黑傑克從他手上接過,隨性的將四散垂落在額間的蒼銀髮絲撥開,
凝視圖畫的漆黑瞳孔裡凝聚起濃醇的溫柔。
奇利柯坐在床緣,看著他臉上拉開平常竊藏在漠然的幕後,宛如在溫暖晨光裡綻放芬芳的初春,讓人沉醉的溫情,他將緊束著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拉開頸間肅穆纏繞的黑色領帶,放到床角邊,隨即拉下他手中的圖畫,用雙臂緊抱住他毫無防備的纖細腰身,撐起身體一下將臉頰與他拉近到能清晰的讀取彼此呼吸頻率的距離。
「你....?」黑傑克馬上本能的僵起身體,詫異的將掌心使力的壓制他不斷逼近的胸口。
「不要反抗我。」奇利柯的聲息難得的奏起嚴厲的強硬,他用單手就制住黑傑克纏抗不停
的雙手,「不用緊張,我什麼也不會做,我只是想吻你。」
他低聲而懇切的說,將自己的唇蓋上他猶如譜著最綺麗押韻,詩一般雋美的雙唇,
溼潤的舌馬上搜尋到他飄散濃郁香甜的舌尖,一纏繞就銜接全身敏銳的感官意識陷入
注入嗎啡般強烈的癱瘓。
他的唇對奇利柯而言是擁有冠冕聖潔的姿態,嚐起來卻如盛開的月色,含苞著姣美而孤傲的劇毒,每每一觸碰都只能放任自己深陷沉溺,他纏捲、交疊而細膩的品味他的唇瓣與紅舌,右手伏著他的後腦杓,另一隻手則撫摸著他胸前因喘息而激烈起伏的肌肉線條,他舌尖偶爾怯懦而被動的回應宛若稍縱即逝的陰影,讓奇利柯貪戀的吻的更加深入。
奇利柯在感覺自己要被讓孤寂的刀鋒割破缺口的心,從那個縫隙裡傾瀉出的感情淹沒到窒息之前放開他,凹陷分明的喉頭起伏著喘息,將額頭輕靠住他的額,緊擰眉心,皺起雙眼,毫無情緒溫度的輕笑起來。
無法平衡在支點上的關係,在困頓的絕望和沒有標示期限的沉默裡擺盪,
你的名字和聲音是將分解肢離的感受重新縫補的依據,
越靠近你,那個懼怕折回最初原點的自己就越寂寞。
「發生什麼事了?」黑傑克輕聲的問。
「沒什麼,你可以不需要在意我。」他撇過頭,散亂垂落的銀髮遮蔽了側臉。
「為什麼老是要把自己講的好像很不重要?」
奇利柯隨著這個問句回過頭,眼中的光芒好似黑色的十字被帶著苦意的焰火灼燒,接近無所言語能表達,又好似欲言又止,他的雙臂仍緊抱著他,彷彿這是唯一能讓自己安眠的故土,唇邊依舊擴散著無關情緒的淺淺輕笑,「這就要看是對誰而言,」他說,將臉頰輕輕的枕靠在他胸前,「我對你來說,重要嗎?」
他感覺黑傑克瞬間輕抽了一口氣,似乎用溫潤的舌尖沾濕了自己的唇,
「不要問這種讓人困擾的問題。」
「呵。」奇利柯笑出聲,感覺耳邊鼓譟著他胸口,如四散的玻璃碎片般凌亂墜落的心跳,閉上眼睛希望能夠確定有什麼關於能夠撕毀他對自己長久以來,鍍上的無動於衷,而真實的情感正在破繭而出的訊息,「那我還真是聽到個好消息了,我竟然能讓你覺得困擾。」
說完他緩慢的撐起身體,背對著黑傑克坐在床緣,十指交叉緊扣的依附著下額,骨感深刻的雙肘撐靠在清瘦的大腿上,完全窺見不到他的表情,但黑傑克卻感覺的出他的身影充滿秋意般蕭瑟的孤絕和單薄。
他很明白奇利柯並沒有要向自己表明透露任何事的意思,
因為他曾親口控訴自白他沒辦法相信自己。
黑傑克深吸了一口氣,毫無理由的抬起了右手,他的手一向了解親近自己一如忠誠的伴侶,此刻卻突然像被某種不之名而絕對的未知指引,完全喪失了掌控,背棄了平常的迅速果決,反而膽怯的如尋找最終依歸般的停滯在空氣中搖晃,之後才安歇在始終連內心都背對著自己的男人右肩上。
他沒辦法為此刻的行為下任何能正當舖敘在理智中的註解,只是單純的想碰觸,如此純粹的想望脫開了所有罪惡的皮,只剩下裸露的情感在這個情境裡毫無所懼的曝曬。
感覺肩上傳來他掌心溫熱的奇利柯輕緩的偏過頭,也將自己溫度偏低的掌心覆上他的手,指尖輕撫他粗躁而深刻的指關結,將渴求停泊的唇輕滑過他乾燥樸實的皮膚,黑傑克可以感覺他冰涼的唇輕微的顫抖,軟韻的觸感似乎隨著節奏柔順的滑到突出的手腕,奇利柯用另一手將他的手慎重承接似的緊握,貼緊自己白銀般冷冽的面頰,
「我在回來的路上,一心只想著要回來見你,就是...不知怎麼的很想很想見你。」
他的聲音有如飲過汁液帶毒的罌粟,溢滿即將窒息而麻木的病厭般虛弱。
黑傑克憑著最簡單的知覺回握他的手,他很明白自己的某個已經龜裂的部分渴望萃取這樣
灼烈的戀慕,他接近仁慈的溫柔足以將佔據整個黑夜面積的孤寂瞬間焚燒。
奇利柯將他完全依順著自己的身體獨佔似的擁入懷中,立即又感受到一股被絕望日夜削磨的鋒銳而椎心的痛覺,他的身體刻畫著和自己完全相同的構造和密度,皮膚也自毛細孔深處釋放和自己一樣屬於男人的麝香氣息,
但這個純粹因為執迷的愛戀才會摹思構想出的反應,已經向自己昭告了宛若旨意的真相,
就是今後再也無路可退,接近他這個放射出千萬炙熱榮光的太陽,就像是裝上狄德勒(註1)的翅膀,註定要失身墜落,淹沒進天懲的深淵。
黑傑克放任他隨意的需求著自己,他打從心裡明白這一刻是已經扯斷了戒線的關係,
當他滾燙如鐵烙的薄唇滑過自己從來不曾被細膩珍愛的破損皮膚,向自己嶄露了前所未臨
而徹底赤裸的自我,
在他的身體裡似乎可以聽見自己遺失許久的部分正在重新建構的聲音。
他輕輕的撫摸著安歇在自己胸前的男人觸感有些乾澀的銀髮,
看著他尋得最平靜依歸似的闔上總是深藏著許多暗潮的雙眼─
但是我終究還是不能乞求什麼。
只能在永遠無法盛開的希望面前繼續沉默。
(待續)
註1
希臘神話中,少年伊卡魯斯(Icarus)的父親狄德勒斯(Daedalus)利用臘燭,
製作了兩副精巧的翅膀以更逃出被拘禁的小島,有了翅膀就能飛翔的伊卡魯斯,
興奮得一飛衝天,忘記了父親的叮嚀,飛得太近太陽,以致於臘溶翅毀,
從天墜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