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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沧海无笑(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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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雨后,依水阁泛着一种奇异的幽冷。
人中龙凤却不在阁中,早在晨曦初露时,两人便策马扬鞭,不见踪影。
三天前,沧海幽幽的对凌霄说:“过两天便是清明了,陪我出去走走。”
凌霄冷笑,之前闹元宵的时候你也是死在家里不出来,如今鬼魂的日子,你倒要庆祝了?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浮尘谷,一派的清新,或许有人怀疑,这是江湖人该来的地方么?
一把焦尾,奏响千古绝唱,素衣女儿轻抚琴弦,流淌的,却是寂寥之音。
你能听见吗?每个飘雨的清明,我都会默默地遥想你的脸庞,我不悲伤,我只寂寞。愿你安好……
凌霄只是抚摸着马儿柔顺的鬃毛,闭着眼睛,并不说话。
这是一曲《阳关调》。
“若是这一仗胜了,我们便出阳关走走。”凌霄半倚着青石,轻轻说。
沧海脸上浮出了一抹笑,停下了手中的琴:“你总算是答应攻打欺月教了?”
传说,在遥远的敦煌,这样一个威震四方的组织,两万弟子,独树一帜的法术,将四周零碎部落收拾的服服帖帖。一切,都骇人听闻。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浮尘谷静得可怕,只有那宽大的袖拂过,奏出的,丝丝寂寥之音……
远处,隐约阵阵箫声,清丽的,幽寂的,恍如天籁……与琴音融合的恰到好处,一点、一点近了。
千金公子玉冠束发,一袭白裘,印着繁复华美的纹路,似从蓬莱走出……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眉宇间几丝不羁,几丝威严,温润如玉的脸庞,不同于凌霄的孱弱,而是透着王者的贵气……
沧海又一次停下手中的琴,幽幽浮尘谷,只存那绵延的箫声……她侧耳倾听,听得出神,眯着眼打量着那吹箫少年,若有若无地笑着。
“你认识?”凌霄打破沉默。
“没有。”沧海笑着摇头,“倒是觉得,很像一位故人。”
一曲终了,玉冠少年走近二人,含笑着道:“好琴技,敢问姑娘芳名?”
“哪有你这样的?若不是我心胸宽广,早把你当人贩子了。公子,问我姓名,总得先自报家门吧。”沧海明眸笑意微微,饶有兴致地说着。
玉冠少年沉思了两三秒,道:“在下,舒尘。敢问,姑娘芳名?”
“沧海。”素衣女儿说。
玉冠少年眸中闪过一丝奇异,道:“哦?久仰大名,那这位……”他望向一旁的白衣阁主,“想必是依水阁凌阁主了,二位,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龙凤啊。”
凌霄从这人出现到现在,一直暗自观察。看来对江湖事是略懂一二的,可不像是江湖人,分明是俊秀的贵族公子,再者,凭他人中之龙的阅历,却也是从未听说这人。
“舒尘公子,幸会。”沧海行了个礼,又道,“来日方长,有缘再见吧……阁主,我们也该回去了。”
“走吧。”凌霄飞身上马,人中龙凤消失在天际。
玉冠少年玩弄着萧。沧海?真是奇怪,亏那依水阁主受得了她的脾气。他暗自思忖着,脸上多了分释然。
漫漫黄沙,铺天盖地的狂乱。越向西行,越是诡异。五月的天,要出壳的盛夏,焦躁弥漫于每一寸空气,弥漫在依水阁三千人马中。
沧海和凌霄,闭着眼骑在马上,晃悠悠地笔直前行。
“欺月教,你了解吗?”凌霄问。
“不知道。”沧海神色安详地继续前行。这个干脆利落、无可搏击,对于任何问题都通用的经典回答,噎住了白衣阁主的喉咙。
他想了会儿:“当初,是你磨了我好几个月的,这儿会怎么了?”
“不知道。”
“你到底有没计划好啊?”
“不知道。”
“沧海你脑子有病吗?”
——“不知道。”
凌霄顿时精神焕发,倏地睁开眼睛,干笑几声,又看了看神态安详的沧海,尴尬至极。
“我当然不知道我的脑子有没有病了,任何人对自己的评价都是片面的。当然,我个人认为是没有的,随便你怎么想好了。而且、大多数人应该都觉得我的脑子是正常的,如果你非人为我有病呢——”顿了顿,“那只能说明,你脑子有问题了。”她乐此不疲,扬了扬眉,终于睁开眼,还得寸进尺的对着后面一个小弟子喊:“喂,你说,我脑子有问题吗?”
换做常人早吓得哆嗦了,谁知道人中之凤怎么会问这么狗血变态的问题?不愧是依水弟子,那人平静地说:“没有啊。”
“看见了吧?”沧海得意洋洋地看着凌霄,接而又自然地闭上眼。
“嗯。”不愧是人中之龙,“你不知道那人和你一样脑子有问题吗?”
这就是两个天才之间,无休无止的冷战。永远重复,永远一样,永远人心惶惶。
他们前方一百米的,是骑着马的四大密探。
茯苓转着发梢:“我们这么做,搞不好会弄巧成拙,把我太小了些吧。”
“亲爱的,别优柔寡断了。”垂桐道。
“还不一定能成功呢,就别灭自家威风了。”蕉灯瞪她一眼。
极地说:“我们也知道几率不大,但……还是试试的好。”
茯苓点点头。
“阁主,看,快到了——”沧海向前方指去,“你说过的,如果赢了,我们就出阳关走走。”
“嗯。”
千年的敦煌,千年的守候,千年的彷徨。风砂托起了明月,风砂淹没了沧桑……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阁主。”沧海望着无边无际的黄沙,“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风云变幻,传说着各种法术、神兽、鬼怪。一直在遥远迷离的地方,一直无人战胜……它有个古怪的名字:欺月教。两万余人的欺月教。
当初,沧海得知了四大密探带回来的消息,冷着脸和凌霄谈判。
“你找死啊沧海!”
“你怕死啊凌霄!”
两人用死灰般的脸色面对。
凌霄缓缓坐在塌上:“我当然不怕死,可是,我们没有法术……去了只有送死。”
沧海拍案而起:“我不管,你不是说过么?你要统治整个武林你要踏平天下,你要干一番大事业!当初你雄赳赳气昂昂地和我说效忠依水阁吧你凌霄神鬼都不怕,你让我和你一起统治整个江湖!你那时候的天不怕地不怕哪儿去了?”
“你得让我考虑。”后来,他被沧海日夜不停唇枪舌剑,软的、硬的、□□上的、精神上的……各种人身攻击吓怕了,终于投降:“这场战役由你全权负责,完蛋的话我们地狱见我也不会放过你。”
沧海,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数年后,她濒临死亡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决策有多么糟糕。虽然说,该来的,躲不了,迟早会有的。但她这个决定,无疑是自己主动向死亡之谷迈了几步。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千古敦煌,不只是沧桑与厚重,又多了几丝血腥……风砂席卷着刀剑,尸横遍野……
不见为首的法师大人,单单只是左右护法青龙与白虎。怒发冲冠,伴着奇异的光芒,古怪的唱腔,欺月教所向披靡。
不是年少轻狂,只是血气方刚。白衣阁主手中的碧空剑,划出最为绚丽的色彩,夺人眼球。4年前,也正是霜炎堂一战中,碧空的这道绚丽,让初出茅庐的沧海为之一怔。2年前的劫轿,也是碧空的华丽,让名满天下使人闻风丧胆的沧海,终于决心,此生、为依水阁效忠。
仇人又怎样?她再骄傲也承认,依水阁主是当今世上唯一能战胜她的人。逐渐的经历,才逐渐发现,原来当初,自己并不是冲着报仇所去的,只是,一种沉沦吧。堂堂人中之凤,依水阁仅次于凌阁主的沧海,又怎么会那么狭隘呢?以后的事,以后说好了……
“怎么会?”沧海失声,欺月教的本事,远远超出了她的预算。她摩挲着冰岚。
冰封雪天八百里。
岚起玄门九千丈。
算了,她心说,在那人协助下修了4年的剑法,终究也只是在那人面前试过……
“不好,快,快撤!”白衣阁主喊道。法术、法术!该死,这东西……
“沧海、沧海,她在哪儿?别动她!”中了魔咒的凌霄神智迷乱、迷迷糊糊的叫着。她会死的!她受不了罪恶之牢的折磨……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有多么重视沧海。白衣阁主突然心里一凉,紧接着,后背一阵剧痛,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掌,顿时浑身要炸开,轰然一声,眼前是灼热的、耀眼的火焰,一会儿便缓和了,他清醒了。
“阁主,活着吧?”
“没死。”转过头,他便看见那张万年不变却又带着骄傲的死人脸——沧海的。
“凌霄啊。”她抚摸着冰岚,“我还没那么容易死啊,我就真死了你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她像是笑着说的。
凌霄已经没有力气和她拌嘴了,他扶着额头休息。环顾四周,还好,是在依水阁的阵营。他说:“是你非要来的,现在满意了吧?一天、才一天!你看成什么样子了。”
沧海不屑的翻着白眼,“不至于吧、多大点儿事儿呀,欺月教?不就法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是会意念杀人我就乖乖回去,不就法术吗?蛊惑人心的玩意儿,我也会啊。”她轻飘飘的走了。
凌霄惊愕。什么意思,她连法术都会又这副不屑的样子。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凌霄不可能知道,沧海说不完的过去。他不可能理解沧海的永远天不怕地不怕。是啊,人家连法术都会,又有什么没经历过呢?
“沧海、沧海,她在哪儿?放她出来!”凌霄又中了魔咒。又只一会儿,大脑中轰然作响,又是灼热的火焰,浑浑噩噩之后,醒来的白衣阁主正对着那张恨不得把人吃了的死人脸。
他笑说:“沧海,很感谢你为我解咒,你本领高强,在下好生佩服。现在,请你离开好吗?本人急需休息。”他揉了揉太阳穴。
“哦,不。凌霄你是弱智么?”沧海也揉了揉太阳穴,“我倒是想离开,你睁开眼看看吧,罪恶之牢!那个该死的地方!”
凌霄瞪大了眼:“别骗我了,省去那些无聊的取笑吧。”
真是一对活宝:“眼睛大了不起啊?”沧海盯着他,“怎么,敢和我比啊?”
等等……凌霄微怔,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和沧海都被冰冷的铁链锁着。环顾四周,疯狂扭曲的荆棘,冰冷的银光,蒸腾着幽幽寒气的怪石……他有了麻木之感,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没错,白衣阁主定了定神,这里,正是传说中的罪恶之牢。他望了望沧海,素衣女儿永不变的冰冷盯着他,喷射着汹涌的毒液。凌霄抖了一下,闭上眼。
罪恶之牢,地底之牢。外人口中,无异于地狱。一样的阴森,一样的恐惧。只是,地狱折磨人的,是将其焚入烈火,在燃烧着的滚烫的剧痛中灰飞烟灭。而这里,是让人在死寂的,冰冷的,冻结的,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摄入肝肠的巨大寒冷中,漫长死亡。这里更让人畏惧。
“怕死吗?”沧海问。
“不怕。”凌霄简练的回答。
“那,有牵挂么?”
“没有。”
沧海睁开眼,叹口气:“是啊,连自己的妹妹想都不想就远嫁的人,肯定没心没肺。”
凌霄宁静的抬头,目光深邃的望了沧海一眼,又转向别处:“她又不是我亲妹妹。”
沧海犹记得那日,娇媚的红衣女孩儿出嫁时目光中有着怎样的悲哀和痛楚,凌薇一改往日的任性,只是咬牙切齿地“我今年刚过十五岁!”。
“十五岁早不小了。”凌霄漠然地送她上轿。
红衣女孩儿忍住泪水,指着沧海,复又指向凌霄,“她今年就十六了,哥,你也十七了,你怎么不说你们自己。”
凌霄并没有说什么,轿子远行——向南方洞庭的大凌薇十岁的岳阳城主行去。
沧海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不过是凌霄为日后最坏大的算早早就埋下的一步棋。
……
凌霄皱了皱眉,“我无可牵挂。因为,我最放不下的人,就在身边。”他迅速的闭上眼,垂着头。
巨大的沉默。过了良久,沧海又开口:“你想死吗?”
“当然不想。”凌霄一动不动。
“放心。”沧海舒口气,“我立下誓约,此生,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她绝美的脸庞掩映在黑暗之中,借着暗淡的银光,凌霄看见了那双宁静的眸。
这样的话,若是骑着战马,身后千军万马,剑指天涯时说,该是多么豪迈。如今……这处境,凌霄苦笑。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有人来了。”凌霄说。
“不。”沧海很坚定,“不是人,是神。”
凌霄屏住呼吸。
沧海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心跳漏了几拍,心中泛起深深的恐惧。即使表面上还是那么的宁静。
她感觉到了,那种诡异的,窒息的,缥缈的,死亡般的,最为畏惧的,逐渐靠近的寒冷气息。一点点,一点点,逼近……
“别来无恙,沧海。”一个幽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