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尽头》泳迦

1、黑夜尽头

　　行走在黑夜的掩护中，彬觉得无比妥帖安全。她喜欢黑色，喜欢黑色的单纯和透彻。黑夜屏蔽了一切目光灯光太阳光的炽烈询问，只留剪影的人，终于可以卸下压得人气喘吁吁的文明负荷。即使黑夜尽头的宣判，将惨烈无比。
　　巷子尽头，右拐，终于逃出了路灯昏黄的管辖。彬的心跳开始加速。闻到专属他的气息，彬知道，他来了。不期然，腰部突然一紧，被环入一双有力的臂弯。他的味道兜头兜脑地席卷进她的五官，挑逗着她早已蠢蠢欲动的欲望。
　　彬格格地吃笑，脸蹭着他胸前的毛衣。“笑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高兴。”伸出双臂回抱那副让她深深迷恋的身体。
　　他松开右手，摸索到她纤细的脖子托起她的下巴。彬当然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我不想在这里……”话不及完，他已强势地攻陷她的理智。
　　彬拒绝不了，从来如此，而面前的这个男子也从不隐藏对她的欲望。热烈而纯粹的相处，不夹杂任何关系的坦诚相对，让彬的自信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看着身旁酣睡的男子，描摹着他俊逸的面容，觉得那根本无关紧要。
　　“你醒了？”男子微启睡眼。
　　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彬不知如何安放，心通通加速。
　　“我该走了……”彬翻身取过散落一地的衣物，莫名的紧张阻碍了她的速度，她有些懊恼地整理着头发。
　　“不用这么着急，”男子慵懒地移向大床中心，伸手抚了一下彬的背，“早班地铁还差三刻钟呢！”
　　彬几乎从床沿弹跳起身，她必须尽快离开，疯狂脱轨必须暂时中止。
　　“再call你！”彬不愿再多停留，疾步走出公寓。
　　“无情的女人……”床上的男子喃喃自语，上扬的嘴角却是无限的满足。

　　步出小区，彬深深地吸了口气，黎明前的空气沁凉如冰。
　　若不是屏住呼吸，她根本没那个勇气挣脱他的逼人魅力。
　　此刻，她充满动力，以来时同样急切的心情亟待投入到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去。

　　“下班接你，一起吃饭。”看着屏幕上俊的短讯，彬轻叹一声，还真是短。
　　俊是个大忙人，忙到和他一起吃饭看电影都要预约。预约？彬嘲笑着自己。什么时候，他们的关系沦落如此，像失宠的宫妃在等待皇帝偶尔的雅兴！相恋5年，这段爱情在彬的生活中，已枯萎得仅剩下名义的躯壳，耗尽的思念，和爱情一起，随风而逝。
　　“好啊！”彬回复道。
　　她同样无法拒绝俊的要求，因为她从没试图去拒绝过。俊是个强势的男人，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彬就深信不疑。所以彬在俊的世界里，充当着可爱的小女人，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单纯到不食烟火的完美仙子。
　　可是，彬不当仙女，已经很久了！
　　整理着案上的文件，彬在等待。等待，她最熟悉的状态，熟悉到，成了习惯。俊对她的爱也是如此吧？她思索着。在等待的时候她需要思索，随便什么，只要把空挡的时间填满，什么都可以。但彬很少在这种等待中思考她和俊的关系，她总下意识的不去考虑。可今天不行，无论她如何阻止，想他的念头还是抓住一切机会渗进她的脑袋。
　　她和俊，到底属于什么关系？
　　朋友？恋人？情人？爱人？
　　好像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彬是个喜新的人，同时，她不是个厌旧的人。让她丢弃一种习惯，这不可能。缺失如此顺手的习惯，对俊来说，也不可能吧！她想着，坚信不疑。
　　时间，在漫无目的的思绪中，奔跑飞快。
　　“四楼停车场，三区六号。”俊的短讯。
　　彬怔怔得看了一秒，拿起包，飞速奔向电梯。

　　脚步声，钥匙声，然后，开门声。
　　沙发上的荣起身来到玄关，如期遇上晴恬淡的面容，还有，她手里拎着的硕大的购物袋。
　　“今天这么早下班？”晴递过购物袋，打开柜门拿出拖鞋。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们的结婚周年哎！”荣拿着购物袋送进厨房。
　　晴解开鞋带的手一个失神。他总是不经意的甜蜜，听起来，不真实，却无比温暖。
　　他们的相识相知，遵循着最刻板的套路，相亲，然后结婚。从陌生人到家人，前后不过三个月。
　　他们如何走到一起的，晴如今想起来，还是有些怔忪。或许是他们都寻觅的太久，或许双方家人等待的太久，或许，……，或许是一个叫做缘分的东西终于在他们的生活中莅临了。
　　晴觉得自己很幸运，厨房里的男人，拥有一切让人艳羡的优越条件，而且难得的细心温柔。晴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她所理解的幸福，就是荣给她的一切感受。晴觉得自己很爱荣，是的，应该是很爱的。

　　“我来做吧！”晴来到厨房门口，见荣正背对着她整理着购物袋里的蔬菜。
　　闻言，荣转过头来，“今天让我做吧！让老公给你露两手！”
　　他脸上挂着可以称为幸福的微笑，晴看得着迷。
　　“不用了，我来吧！你去歇会儿!”晴挤开荣。盥洗盆还有厨房可是她的天下，在娘家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当然也是这样。
　　“老婆大人，平时都是你做饭，今天老公特地提早回家，就让我也为你做顿饭行吗？”荣的语气温柔却坚定。
　　他搂住晴的肩膀，把她架出厨房。晴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睛里满是宠溺。
　　“好吧！”既然他坚持，晴也就随他。
　　一贯很反感被人称为“温柔小女人”的晴，此刻觉得，小女人也没什么嘛，小女人也有小女人的福气！

　　面对晴，荣总是莫名的不忍心。不忍心让她失望，不忍心让她受伤，甚至，不忍心让她了解本来就不够完美的自己。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晴的单纯，仿佛在守护一个不愿被人侵入的秘密花园，执着而艰辛。他细心构建的坚厚院墙外，却潜伏着最黑暗的觊觎者，而这双黑暗的眼睛，却从他的内心闪着幽光。
　　挣扎，从爱上晴的第一眼开始，荣就陷入了无尽的内心挣扎。
　　痛苦，又甜蜜着。

　　“送给你的。”俊郑重交给对坐的彬。
　　这是一个精美的红色丝绒锦盒，精制得，让彬没有力气打开。
　　餐厅里灯光暧昧，衬得彬的丽容优美婉转。俊微笑着，看着彬喜悦到不知所措的表情，眼中流溢着满足的光彩。这是一种胜利者的满足，征服整个世界只为博佳人一笑的满足。
　　“是什么？”
　　“自己打开看。”
　　彬犹豫着。每次收到俊的礼物，彬都犹豫着。这也是习惯吗？为何这个习惯让她那么难受？彬不喜欢，她不喜欢这种重复的难受。为什么每次要她打开？为什么俊不能给她打开？为什么她打开后一定要露出惊讶而欣喜的表情？为什么她不可以不喜欢俊的礼物？为什么她不可以拒绝俊的程式安排？为什么要她来配合俊的步伐？
　　彬的思绪从未这样翻腾，也从未如此清晰。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想通了什么。
　　“我和别的男人上床了！”彬抬眼看住俊的微笑，冷冷地说。
　　俊的微笑瞬时僵在脸上，一秒，两秒……
　　彬突然觉得想笑，她很开心，她终于看到了俊另一副表情。那是怎样的表情？无助，无辜，无措，他失去了对她的控制！原来，她也可以逃出他的控制，她真的可以，彬想着，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彬的笑声，加剧着她的雀跃心情。
　　童年的快乐浮泛上心。偷偷摘了邻家未成熟的李子却故意把秃顶的老人引出来追打，然后飞快的跑掉，然后是老人的秃顶光闪闪得在她家楼下的愤怒，然后是她的父母陪笑抱歉的脸色，然后是自己被父母厉声呵斥，然后她觉得，她是父母的小孩，不是捡来的，即使是捡来的，也是被爱着的。
　　俊看着她近乎癫狂的神情，反而冷静下来。错漏一拍的心跳，重新找回顺畅笃定的频率。
　　“那又怎么样？你想和我分手？”
　　一盆冰水临头泼来。彬急刹住狂笑。
　　“嫉妒？愤怒？伤自尊？你掩藏着什么心情？”
　　“你太傻了。”
　　“这是你的答案？你的心里话？”彬快要被俊的冷静激怒了。
　　“你要什么答案？嫉妒？愤怒？自尊心受挫？你要我承认什么？”
　　俊的声音，一贯的低沉，依旧的温和，沉沉灌入彬的耳朵，水银般穿破一切，穿破她垒铸的情绪高墙。什么，瞬间轰隆崩塌？是她的委屈？是她的渴望？还是，她理直气壮的理由？
　　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彬忍了太久，久到忘了自己还能流泪。此刻的她，有理由、有立场大哭一场，不管这眼泪里夹杂的是委屈还是悔恨，她终于能在俊的面前痛快淋漓的大哭一场，不必担心他的愠怒，不必理会他的理智。
　　俊伸手，从彬的手里拿回锦盒。“啪”的一声打开了，取出一颗烁烁闪光的戒指。右手持戒，左手拉过伏在桌上的彬的右手。缓慢的，细致的，找到那根纤细柔弱的无名指，郑重地将戒指套上。很合适，太合适了！俊欣赏地看着自己挑选的杰作，他的眼光不会偏差丝毫，他就是这么自信。一向如此。
　　感觉手指上一阵冰冷，彬才慢慢抬起哭得梨花带雨的丽容，泪眼婆娑地看着不似真切的戒指，那些情绪，也模糊不清起来。
　　“嫁给我。”
　　语气坚定。
　　“我爱你。”
　　语气坚定。
　　“以前爱你，现在爱你，以后还是爱——永远爱你。”
　　俊在求婚？
　　眼前那副诚挚的表情，让彬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我……”
　　“和别的男人上床了嘛，我不介意。”
　　“你是我选的，我相信我们的感情。”
　　下一瞬，破涕为笑。
　　彬频频点头，除了点头之外，她已不知能做什么，她也无需再做什么。她期待这一刻也太久了。乖顺的、叛逆的，一切，只为铺陈这一刻的承诺。
　　这顿幸福的晚餐，在两人微笑紧握的双手中，划上完美句号。不，是引号，承启幸福的引号。

　　“你在哪？”
　　“已经两个礼拜没见了……”
　　“在哪？”
　　“老地方。”
　　“你在哪？”
　　“喂……”
　　……
　　晴不是故意的。
　　荣忘在床头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她不得不接。陌生号码，莫名其妙的短讯“我找到幸福了，祝我幸福吧！永不再见！”
　　晴只是小女人的好奇，翻到了荣手机里保存的“已发送”短讯。
　　是它，是它，还是它，全是它。陌生号码。只有它。
　　而没有“老婆”的任何痕迹。
　　晴突然感到巨大的空洞，出现在满满当当的生活里。米黄色的墙纸，橘色的灯罩，鲜红的被单，……眼前的一切被这巨大的空洞吞噬着，幻灭着，不真实。
　　胃里一阵翻腾，晴迅速跑进卫生间。怀孕两个月了，她也是昨天才确定。荣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兴奋表情，依旧残留在氤氲温暖的居室内。
　　可怎么，也那么不真实起来？

　　查探荣的行踪，一点都不难。有时，他是个粗心的人。总能让晴轻易地找到线索，就像他不小心留在手机里的未删短讯，就像他不小心把手机落在家里。
　　晴呆坐在餐桌前，等着下班回家的荣。
　　荣很守时，回家也是。
　　“胎检报告怎么样？”荣进门后见端坐的晴，微笑问道。
　　“不好，”晴没有移开跟随在荣身上的目光，“我把它打掉了。这是手术报告。”
　　荣一时错愕，疾步而来抓起摊在晴面前的一沓报告，表情僵硬着，下一刻，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眼红红的荣，颓然在另一张椅子里。
　　“因为你有别的女人，在我们的婚姻中。”晴的语气决绝得让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她吗？是那个被人称为“温柔小女人”的自己吗？不是，当然不是，她从来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荣轻声问。
　　“你留给我发现的。”
　　停格的时间，一晃千年。沉默，凝固。
　　“原谅我！我已经跟她没联系了。我是爱你的。从我第一眼见你，我就认定，这辈子，我只会爱你一个。”荣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坦荡荡得说出来了。
　　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
　　一道鄙夷的冷笑，在晴温婉的脸上划过。
　　“我不爱你了。也没打算原谅你。这是离婚协议，我已经签了，你什么时候签好，寄到律师楼，地址在上面。两个礼拜内决定不了，等着收法庭传票。”说着，拉起身边的行李，朝大门迈出。
　　晴在自己面前如此迅速的消失，荣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来不及做。

　　“这样下去只会有两个答案：一，他发现他从来没爱过我；二，他从来没爱过我。”晴的语气，平和到让人不寒而栗。
　　律师楼已经收到了签好字的协议。但作为程序，晴和荣必须再被“协调”一次，确认婚姻的确无法挽救。当然，应晴的要求，她和荣，分开“协调”。
　　“那就是感情破裂喽？”调解员阿丽问。
　　晴思索着，沉默。
　　“我想，没有吧。没有存在过的东西，怎么会破裂？”晴幽幽的说。
　　“恩，好的。”阿丽收起卷宗，“离婚证这个月底之前就会下来，回家安心等着吧！”说着，露出迷人微笑。
　　“嗡——”，阿丽掏出手机，迷人的微笑扩大着，灿烂了低矮阴暗的办公室。
　　“没其他的事，今天到此结束吧！”阿丽如释重负站起身，“男朋友在等我，我先走了。不送你了！”
　　阿丽欢跃的身影，多么青春，多么富有朝气。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能拒绝？晴想着，也徐徐起身，离开这间压得她有点闷气的屋子。
　　走出律师楼。午间的阳光很刺眼，也，很温暖。人流后仍然虚弱的身子，需要这样的温暖。晴眯起眼睛，迎面接受着普照的阳光，安心妥帖的，包围住她。
　　需要过多久？她不想想，也不想管，也许，永远，也许，下一秒。

　　“别那么猴急嘛？”阿丽扭曲着水蛇一样的腰肢，试图躲避对方侵略性的探索。可奥迪紧凑的前座，并没有给她更多退却的空间。
　　“你跑不了的……”那是一副低沉迷人的嗓音，这样的音质，就是最具蛊惑的说服。
　　果然，阿丽的抗争，终于在他的怀里软化成了欲拒还迎的诱惑。

　　“你不怕你老婆抓奸在床吗？”阿丽对着化妆盒修补着散乱的妆容。
　　“她不会，我们很相爱。”
　　“这么自信，那干嘛找我？”对这样敷衍的回答，阿丽不满意。
　　“因为想你咯！”男人在她尽露的细白大腿上摸了一把。
　　“呸——”，阿丽打掉他的手，“少来！你是心理失衡。又顺便找到我，平衡一下你的生理自尊吧！”
　　“女人啊，不能太聪明！你这么聪明，怪不得没人愿意娶。”
　　“要你管？反正轮不到你娶。”阿丽收起化妆盒，“我要走了。走之前，再问你个问题。”
　　“问吧。”
　　“十八楼A座ＸＸＸ公司人事部的芯，也是你的情人吧。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又不是我老婆，干嘛这么关心？”
　　“快说。”阿丽掐着男人的脖子，撒起娇来。
　　“好好好……很久之前。”
　　“明确点，时间，地点，怎么勾搭上的？”
　　“10年前，这个停车场，就这么‘勾搭’上了。和你一样。”
　　阿丽听到答案，满意的笑着。她才不管这男人的话是真是假，她要的，不过是那一瞬的荣耀，可以嘲笑他的妻子的荣耀，虽然她并不认识他的妻子。
　　阿丽下车，目送奥迪开出停车场。嘴角的弧度，在手机震动中，又扩大到异常灿烂。

　　红灯，奥迪停了下来。对开车者来说，这是漫长的3分钟。
　　俊按下车窗，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转角，一个温婉的女人，闭眼仰面，柔弱而安详，美极了。
　　俊看得出了神，听不到车后的此起彼落的喇叭声。
　　终于，缓缓的，女人收回那恣意却纯美的举动，慢慢走出他的视线。
　　俊急急地要捕捉女人的身影。他一踩制动，奥迪飞驰出街。
　　“砰——”！
　　错过绿灯的奥迪，和一辆货车来了一次不期然的亲密接触。
　　女人没有回头。她听到了，可她没有回头。那不过是一场司空见惯的交通意外，和她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回头？身后的砰然响起的躁动，她懒得去看，也没力气去看。
　　这一段温煦的日光，只够她继续前行，而不够她回顾身后，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