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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此间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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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每个晚上都做梦,倒不是噩梦,只是都与旧时人有关,频频梦见池门城,醒来总会晃神。白日很少想池门城,白日更多琢磨方杜衡去了,但一到梦里池门城就跑进来,带她出海钓鱼,就坐在他的游艇上钓,可是突然就起大风,船颠簸得厉害,在甲板上她站立不稳,惊惶无措,昭月就死死抱住他不放,脸埋到他胸膛,一片暗,但是安全,只听到他絮絮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许多梦境与此相仿,总是遇到困厄的事,所幸有他在。但现实之中她很好,在内有惜禾林翌南,在外有方杜衡。林翌南仍将“日暖”留给她,是她自己坚定拒绝,搬到员工宿舍剩余的一张床铺睡去。方杜衡对她也很照顾,无论早班晚班,总不至让她累着。
想来那么多年的心理习惯朝夕之间改不过来。对一个人的依赖不知道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反正,无论心里多依赖,人不在,终究只是个梦而已。
惜禾说的那个一月之约,昭月总是要怀疑,怀疑池门城的用心。伤心是真的,丢下她走掉已是演的了?他怎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那样好?他演这出戏,为什么?
一旦梦到池门城昭月总要琢磨这个事,白日里则一心一意为方杜衡操心。
方杜衡真是个倔强的人,他对惜禾并不纠缠,因他以为惜禾与林翌南早已成家并有孩子。正是这样,所以死了心,不做从头开始的梦。
“你半年里没再去十三月找过她?”
“知道她在那里就好了。”
当初他伤她真是深,让别的女人怀上孩子,然后结婚,白白让惜禾走掉了,却原来是桩大错。
“那孩子不是我的。她早有预谋。怪我太信任她,喝得太多。”
喝得太多,醒来之时与谢栖迟双双裸着醒来,便以为有了什么,后来谢栖迟的怀孕他理所当然地负责。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一样的女孩子,太信任,太信任就出了事。直到这年冬末孩子一次意外受伤,血型与父母都不合,这才真相大白。他对妻子倒是不恨的,终归是因为爱,但是心灰意冷,离婚,将财产分给妻子一半,手头事务通通辞去,离家远行,抱着那么点渺茫的心,寻找惜禾下落,不料第一站就找着了她。可惜终究是迟了。
没有女人有义务为一个负心人守一辈子。但他不算真正的负心人吧。惜禾应该让他知道蘅蘅真正的父亲是谁。昭月不敢擅自对方杜衡开口说:当年惜禾离开之时已怀有身孕,孩子就是你的。
昭月尝试对惜禾提起方杜衡,惜禾愁眉不展,昭月只当她眷着方杜衡,但惜禾只是说:“春天时候一度不知所措,但在他走后,竟也渐渐淡漠。当年的爱恋是热烈的,但现在的生活是温暖的,我很感激他没有来打扰,就让我这么安宁地与翌南过一辈子。”
“时间原来这么强大,改变很多东西。”
“毕竟他是蘅蘅的生父,回到他身边最稳妥。万一——”
“万一翌南不要我们这对累赘?那就是我福薄了。我愿意担当。”
昭月只抱住惜禾,再无话说。惜禾的心已经定了,这就行了。惜禾的勇敢担当教昭月自叹不如。当年惜禾不告知任何人行踪独自来到这里,连自己怀了身孕都不知道,发现之后便勇敢坚决地要生下孩子,全不计较会给自己造成多少负担,天意让她遇到林翌南,是来庇护她的。但林家家长过去一直反对林翌南与惜禾结婚。带着拖油瓶的女人谁会喜欢呢?所以两人从最初确立关系到现在都磨了四年了还没有结婚,也不能保证将来不会有变数。饶是这样惜禾仍这么坚定地选择林翌南,旁人除了祈愿他们白头到老,不需要更多表示了。
惜禾叮嘱:“不要让他知道蘅蘅。”
这无疑残忍,但只有这样大家才得以安生。
林翌南其实早已知道方杜衡的去向,也告诉过惜禾人就在城中,但是惜禾禁止他说出地址。那些对她来说已无意义。昭月与林翌南玩笑:“我问过惜禾心意,如果她还爱方杜衡,我会把她牵到他身边。”林翌南一下子汗毛直竖,瞪大了眼睛盯住昭月,“她怎么想?”
昭月轻轻笑:“你放心。”
两人在大堂,惜禾不在。林翌南闻言脸上迸出大笑,从椅上跳起来,拔腿就往后院跑,找惜禾去了。
两个男人,总得有一个伤,这无可避免。昭月再不主动对方杜衡提惜禾,只是半开玩笑地劝:
“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妨去物色。”
方杜衡明了她的意思。淡笑:“你知道我还抱着一点幻想吧。幻想她还念着一点过去。”
“放开吧。”
方杜衡轻轻笑。这个人是会笑的,只是眼睛里的伤感那么点笑意根本稀释不掉。他很落寞,昭月也跟着缄默不乐。方杜衡问起昭月她自己的事,昭月不知道怎样起头。池门城的事怎么对人说?
池门城,有时昭月会想得不耐烦。凭什么因为偶然得知的一月之约而等着他呢?她想着他来?想着这么一个只会耍阴谋诡计的人来?来了做什么?自从得知他与惜禾的秘密约定,昭月愧疚心锐减。
所以对方杜衡说起,只简单说:“和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缠了五年,现在要彼此放开了。”
“老奸巨猾?”
方杜衡对这个形容笑开。暗自思量,昭月也惊觉自己对池门城的形容越来越残酷了。她并不是不晓得他那些年里费了多少心机,很冷静地去评判,池门城就是老奸巨猾。
※※※※
昭月又做梦,梦里和池门城跳舞,其实她并不懂跳舞,但梦里技术甚好,穿的衣服再清晰不过,是池门城最初送给她的那套。他多么老谋深算,衣服首饰护肤品通通买了,独独留一样鞋子不买,于是找到充足的理由带她出门去。那是第一次两人一起出门。那晚上两人没有跳舞,她穿那袭华美衣裳只是与他共进晚餐并且然后听到他预谋已久的表白,害她从此在他面前笑得极少。
昭月曾经挺会笑,最初为池门城辅导英语时,出于友好礼貌,唇际总有薄薄笑意,一张脸澄澈透明。搬进池家后也还会对他笑,有几回,笑时先咬住一点唇,然后笑意随整张脸的上扬而绽放,那种爱娇几乎要让池门城怔住的,但她只对李泽生那样笑。
什么时候开始极少笑了,那日子昭月自己是清楚的。彼时池门城从法国回来,带回护肤品香水和衣裙。他知道昭月作为穷学生所有打扮都还未能从心所欲,她内心应该也有自己的审美,不止于寻常的T恤牛仔。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女人逛女士精品店,猜测着她的喜好。护肤品他不懂,只知挑顶级的且适合她年龄的。香水也只是挑牌子和香味,要最淡的。衣服,只觉得简洁是最保险的。冒着不被她喜欢的危险,毅然绝然地抱着讨好她的可能,带着这些战利品回家。独独没买鞋。
那时昭月对着这么些陌生物事真是无措,然而也觉得新奇,心底有喜意,所以不推辞,听从了池门城吩咐将自己打扮起来,妆无从化起,发无从摆弄,无非换了一套衣装,连匹配的高跟鞋都没有。池门城很知挑选时机,在昭月行将换回原来衣服的当口过来敲门。昭月着新装开门迎他,脸上通红,羞怯地笑:“谢谢你。我会好好收藏。”
“衣服不是吊在衣橱里看的哟。”
“还是习惯寻常的衣服。”
“好吧。特别时候穿一下也可。不过我好像忘了它们需要高跟鞋。”
她必须随他去买与衣裳匹配的鞋,哪怕只是偶尔一穿。这是无可抗拒的提议。昭月不问价格,隐隐猜得出身上的衣裙与脚上自己那双便宜的两公分高跟凉鞋比起来,价格差了几百上千倍。
专柜的店员早已历练出老道的眼光和素养,看着这对中年男子和年轻女子第一时间排除父女关系,眼里有别样却隐晦的目光,讨嫌的字半个都不说。池门城亲自为昭月将旧的鞋装入新鞋盒,帮她提着,携她离开。在那些店员看来,这个女孩子刚出道,不够从容老练。
后来两人晚餐,坐十几楼高的餐厅里眺望楼外大江及城市的璀璨霓虹。这是昭月没有过的经历。置身之地在露台,灯光柔和偏于暗弱,美其名曰情调,其实是暧昧。其实昭月已做好了准备。他赎她脱离李家,供她吃住,独独不索取,这不可能。她已想得到下一步自己将踩到怎样一块石头上,这一途涉水,前途未卜,但有一方磐石必然躲不过。她知道他也会是她一生里遇到的唯一一块能供她安脚的巨石。
当池门城捏了她的手,昭月不免轻颤。他对她的好终究逃不过人们最初的设定,贪她的色。这种成功男人与年轻女子的搭档已经多到熟烂,连她都熟知,早早知晓自己的路,但在他真的摊牌的那一刹,仍是恐慌。
“永远留在池家,愿意吗?”
以什么身份留下那一刻不在昭月的思考范围,她只知他终于开口了。而她开不了口,应承或是拒绝都说不出。其实已经无力拒绝。欠下那么大的恩,用什么报答?答一个“嗯”吗?那是一桩耻辱。池门城埋下头嗅她腕间的淡淡香气。着实是淡,适合她。他不强要她的答复,唇间轻触她的手背,她有一颤,但终未躲。
翌日昭月再见到池门城,招呼的方式都变掉,再不是洒然一笑叫她一声“先生”,她生生僵住,目光不坚定,对不牢他的眼睛,总要移开去,脸上绯红。池门城倒笑得淡定,伸手捋一下她额前碎发,若无其事地走掉。
昭月终日惴惴不安地猜度着池门城会在在几时召她去他的房间,或者告诉她他来她这边。金钱换身体,这是铁一样的组合,他们绕不过,既绕不过,那就等着它来。
是周五。傍晚吃过晚饭池门城招呼她陪着他DIY,自酿葡萄酒。那葡萄是差人专门买来的,颗颗硕大且红,是葡萄之中的极品。池门城笑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法国看我们的酒庄酿酒。也挺有意思。”昭月答不上话。池门城专心致志的样子,貌似漫不经心的,这样也好,给她少一点压力。他告诉她,要么上好的红酒,要么自酿的梅子酒杨梅酒或这种最简易不过的葡萄酒,他不喜欢国窖和茅台,嫌它们太烈,不够含蓄。就这么闲闲地聊话,在她眼里他真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又雅又奢,但总还是个清朗的人。但就那么一桩随意的酿酒的小事,他最后以一句“晚上去你那边”作结,直教人魂不守舍。她等他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腾腾睡去,睡去之后人却来了,犹如鬼魅。
其实他只是不想要直直面对时她太尴尬无措。他自认不是心地纯善之辈,对这个女孩子满心渴望却不敢冒失,怕她惊恐之下对自己心生厌恶。她可以迟迟不爱他,但不能厌恶他。他所做所有事无非为着这一点。机关算尽。
池门城自然成功了。昭月的眼眸素来澄澈,映照了内心,目光闪避之下绝没有厌恶。那时的昭月根本想不到要用老谋深算这样的词形容池门城,彼时她只觉他傻,竟要与她结婚。她以为他只如一般男子贪色玩弄而已,不料他那样认真,让人不知所措。他为她付出很多,她只觉自己的付出也是报偿他而已,不需要他反赠以婚姻从此纠缠不清。但是他很坚决,他坚决她便跟着坚决。要求结婚之前给她几个月时间旅行,结婚之后也允许她到处走。她设想这严苛的条件可以使他打消念头,谁知他仍是答应了。
现在想来,那桩婚姻也只是池门城的手段而已。用金钱势力圈人总不如用婚姻保险,况且又给她留下他用心负责的好印象,讨一家上下所有人的嫌也在所不惜了。那人心思那样复杂,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猜不透他更细的想法。昭月想来想去有时就会想得不耐烦起来,于是怏怏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