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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慕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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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禾问:“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每个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池门城问,连老祖父也这么问。
池门城和郁明妃终于结婚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昭月只说不难过。云淡风轻的样子。惜禾说:“如果池门城听见,他会难过吧。”昭月便微有沉默。
池郁的婚礼异常铺张,胜过三年前昭月的那一场几十倍。本埠所有商界名流甚至政要当然还有亲友纷纷到场。人们都说这一对情侣相伴二十几年终于修成正果,人人极尽赞美,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池门城曾经有个妻子叫陈昭月。
老祖父也被邀去参加婚礼。老人家乍听池门城又结婚的消息才知道昭月离开池家的事,对池门城气得要要抡手杖,还好力气不大,被昭月拦住。老人家哪里肯去参加婚礼,但还是被昭月说服了。
"老人家干嘛和孩子过不去呢."
昭月是这样说的,说得自己也老得不行的样子。老头儿倒听了。于是只剩了昭月一人呆在疗养院里,和惜禾通电话。昭月玩笑说:“我刚刚发现,他们的姓音近池鱼。你看,水和鱼,是不能离的,而我怎么都扯不上干系。”就是这个时候,惜禾问,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也不是。其实有那么些凄凉。毕竟这喜事是池家的,而自己是被逐出池家的唯一一个。一个人就这么呆不住了。于是穿上一身简洁的衣裙,撑上遮阳伞,预备步行到附近镇上然后打车进城。无论做什么都好,只要进城。昭月记得池门城第一次留宿的雨夜,自己答应了要尝试爱,池门城提到与郁明妃结婚的那夜她仍允诺会尝试爱,此刻觉得荒唐。真要爱他,自己可要成为从前的郁明妃了。那是最傻的事,不想做。口里很轻一声“对不起”,说给池门城听。
那辆锃亮跑车停在原地有片刻。慕之远远看见昭月走来,特地地等着她走到自己跟前,昭月却直走到车窗边才蓦然认出里头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脸上一片通红,墨玉眸里有惊张,慕之看牢她,长眸里一闪一闪的不明情绪,笑意不是,怒意不是,昭月读不懂。别来无恙,两相沉默。他竟然这个时候找过来。
“为他失魂落魄?”
他终于开口了,太熟悉不过的声音,柔且软,至为媚人的,语调里却是鄙夷。
昭月最不喜欢慕之开口,胡乱揣测她的心事,句句伤人。眼里有薄薄恼怒,拒绝回答。昭月的怒意是分明的,她见过许多人的怒意也是分明的,单单慕之,他的怒意她看不懂。慕之作势开车门,昭月往边上退。
人从车里出来,站直了身子,青葱挺拔如碧树。昭月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她记得,第一次见面在客厅;第一次见他长身玉立的样子,在花园。彼时她刚来池家入住,池门城给了花园里一块菜圃随她布置。对这座大宅子昭月第一时间想要研究的便是那美丽的花园。黄昏,昭月接了一壶水妖浇花,听见一个清美声音:“不知道早上刚下过雨吗?”拱门下站着昭月第一次在二楼客厅见过的年轻男子,清朗斜光下,一张脸俊美无俦,比昭月二十年里见过的所有的男子都要美,骨骼清俊,简洁而修身的衬衫长裤。昭月为自己的傻气窘得脸红,别过脸去不看他。不敢看他。二十年里第一次这样害怕看一个人。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不要说接我去他们的婚礼。”
慕之斜睇昭月一眼,仿佛为她说出这样低级的话不齿。她明知他不是那种角色,她也不是应该去那个地方的角色,何必说傻话。不屑答她,径直牵过她的手,往另一侧拉,打开车门,要她进去。
窗关死了,车内有凉凉的冷气。车子迟迟不动。
“你父亲安排的,我一直在照料老爷爷。”
“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饶有意味地看过来,昭月不知道自己该回敬他什么。不说这些能说什么?问他为什么迟迟不找她?
“那么你找我做什么?”
“想你。”
这种话,他当年说过多少回了?花园里,一次一次地笑问:“老爷子怎么不要你,他不要你我要你可好?”她给花浇水,而他就坐在秋千上悠然地晃。画室里,没来由地吻下来,口里说:“你跟了我,他就不会动你。”彼时她和池门城还什么都没有,但和这个人也什么都不敢有。明知画室是陷阱,仍然每一次都将自己送进去,贪恋他,只要那么一点真心不像真心地温存便好,都不敢奢望更多。他只是蝴蝶,妖冶花朵进进出出,她自始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池门城到过她房里的那一夜过去,她从此不进那间画室。她知道,对这个人,恋可以,贪不得。
“你不信我?”
慕之突然这么一句,昭月不知从何答起,隐隐猜得他指的是什么。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拉扯之下徒然使自己的手腕生疼,他捏住手指看她的腕,果然有他的指印,红了一片。他抿嘴一笑,“能嵌进去便好了,教你永远都留着我的记号。”拉起手又低头,凑近了要吻下去。
“不要胡闹!”
“和老人家呆久了,说话都这么老气横秋。”低笑,将女子的手攥在手上,倒没触到唇,只是嗅。昭月这双手是长得好,白而修长,指甲也修得适中,连透明的护甲油的未涂。所谓素净,细微处也耐揣摩。昭月不喷香水,不知他能嗅出什么,只是看他低俯的眼眉,心底蓦地一颤,不敢多看。
“找我什么事?”
两三个月都不找过来,这种关键时刻偏找过来。昭月不信他是真心想念。其实是不是真心已都失去意义。他们能给彼此什么?反复问这一句,问得自己心底一片焦枯。
慕之并不抬头,仍是嗅着她手背,没来由唇便落上去。何其简单的动作,但昭月只觉身体触电一般,下意识缩手,所幸他攥得轻了,终于成功。慕之这才抬头,看过来,眼中含义终于可以辨清,一片冰冷决绝。“带你离开。”
车几乎是猛然间往前窜。昭月对人对车都反应不过来。说什么都是无用的,直到车到疗养院停车场停了。
慕之下车,开门,昭月不动。“不要闹了。”说得无力而疲惫。不知道这场纠葛怎样结束,甚至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两相对峙,读出他眼里再没有多余内容。这样长久保持这种严肃,在他,认识到现在昭月第一次见。脸上冰寒,心里却一点一点动荡起来。害怕这样的他。他当年为什么不这样?当年他召唤她去画室,任由她逃去,不强拦,她知道只要他强拦她必然就留下了。他却一次都未留她。他不拦,她便感觉不到他的真心,一丝都感觉不到。
心里到底,是怨着他的。怨他薄情。而今,却再多情也收受不起了。
“我们不可能。不要再做无益的事。”
慕之闻若未闻,忽然发现昭月座边的小背包,一把抓去,不一会儿便从中拎出一串钥匙。对着其中一支红外线的啧啧嗤笑,漏出几个字:“还留着我们家的呢。”
“你要我一间间问过去还是自己带路?”
昭月不得不下车,不做任何与他争抢的准备,抢不过,徒然惹人注目而已。一径走过去,脸红到耳根。他太耀眼,又陌生,她不知道看见的人会怎么想,此时已无暇及此。
慕之在房里转来转去。房间简单,与福利院的小屋相比好得太多,采光好,正好一道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慕之去拉上窗帘,昭月赶过去又将它拉开。慕之嗤地一笑,看穿了她的小心,仍复先时的漫不经心,“今天真美。应该为你画像。”
“慕之——”
听到这一声,慕之顿然定住。昭月只是极致无力,想与他摊牌,自己也忘记,这一声意味着什么。慕之却清楚,所以无心的笑意都敛去,上前来,幽怨沉沉地看下来。
“你叫我什么?”
迟了。昭月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她直呼他的名字。不该破了这个戒,不该让他听到。心里念他多少回都只是一个人的事,一旦唤出口,便要招来无穷纠缠。
“不是叫你。只是要你停止!”
“可真无情哪……”
“彼此都是无情。说什么伤心话?你留恋的人太多,我算个什么。”
每说一小句,有不能自控的顿颤。对峙之时说出这样一半真心一半应付的话,原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那人是他。他是她喜欢了五年的。至今唯一喜欢过的。与任何人都不同的。
他的几根长指覆上她的唇,她便出不得声。
“你懂个什么?”不像问,倒像自说自话,一如当年,自任自专,径自俯身以自己的唇替换了指。
不是画室里的放浪强蛮,是梦里葡萄藤下的柔软温存。
——如果慕之来找你——
——我晓得怎么做。
晓得要挣开,只是挣不脱。
——慕之聪慧,只是放浪了;慕兮可以成大事,只是太傲。等我们重新开始的一天,我将他们安置好,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
——如果我们无法重新开始……你是自由的。但不能是慕之。他不可以。
眼泪淌满脸,味道咸湿。慕之必也发觉了,终于放开她。
池门城昨日刚来过,同郁明妃成婚之前来许下约誓,可惜昭月只给他一个如果。而此时对慕之,她能给的也只是那反反复复的一句:“我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