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调》罹草

94、第九十三章

　　夏疏苍看了看眼前那张精致俊秀的脸，若不是那花白的头发和几乎枯槁的眼神出卖了他的沧桑，旁人决计看不出觉风的真实年龄。
　　也只有夏疏苍才看得出来，觉风早已比先前老了很多，老得连他自己都开始不再害怕死亡了。
　　觉风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藜芦身上才会有的曼陀罗的香气。淡淡的，像是马上就会消失。
　　夏疏苍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
　　梦里的那个场景在他的眼前换了视角。
　　透过觉风的双眼。他看到了纵身跳下悬崖的玥娘。

　　“是这样么？”夏疏苍也有些恍惚，没来由地这样问了一句。
　　觉风皱着眉：“你找到独步诀了么？”
　　夏疏苍不作答，只是道：“我替你杀了这么多人，替你铲平了多少障碍，欠你的我也该还清了。我再最后叫你一声‘义父’吧，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之间便再无恩情，再相见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觉风笑笑：“不必了，比起你这一声‘义父’，老夫更要谢谢你将那孩子送到我身边来。你与复笙想做什么我早就知道，我不在乎……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是阳光铺洒的街面，明明有来往如梭的人群，那阵阵的笑声却让夏疏苍的心底变得冰凉。

　　觉风根本就是个疯子，是个可怕的疯子。
　　他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只留下夏疏苍站在原地，脸色潦白吓人，眼神仿佛被凝固住了似的死死地盯着地面。
　　“谷主？”一声轻唤将夏疏苍的神提了回来。
　　雪枫才从一家客栈被掌柜的拒绝赶了出来，正焦急地往回赶去禀报，一转头，却瞥见站在拐角处的夏疏苍。
　　“说。”夏疏苍只蹦出来一个字。
　　“禀谷主，这儿的客栈都不让住这么多人。”雪枫为难道。
　　夏疏苍眉头微微皱起：“让不让住什么时候由得这些人说了算的？他知道我们在这儿，这就无所谓住哪里了。”
　　雪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谁？”
　　“你回去告诉复庄主，叫他这就将酒馆中的人都带过来。我在这儿等你们。”夏疏苍挥挥手。
　　雪枫应了，飞快地往回奔去。

　　客栈的掌柜的看到雪枫再次进来的时候，一张脸立马拉得老长。
　　“出去出去！没跟你说这儿住不下这么多人么？”说罢便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挥手欲将她轰出去。
　　“我什么时候说我们是来住店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二层楼的走廊上传了下来。夏疏苍怀中抱着一柄素黑长剑倚在柱子上，细长的眼往楼下瞟了一眼慵懒。
　　二层楼客房中的客人们一个个衣衫不整，一脸惶恐地抱着自己的包袱从房内走了出来。
　　掌柜一脸的怒火中烧：“不是住店？不是住店还想来砸场子是么？！”
　　说罢头一抬，狠狠地瞪了夏疏苍一眼。也只一眼，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汉子立马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那口气嚣张的黑衣少年俊美得仿佛有一身妖气，仅仅是无意间对视了一眼，就好像是已被他知道了自己心底的秘密。
　　掌柜的嘴唇一抖，安静了下来。
　　客人们战战兢兢地跑出了客栈，几个店小二缩在厅堂的角落里不说话。
　　掌柜的站在正中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踌躇着，背后一阵冷飕飕的。
　　有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们出钱，你让出地来，互相都好，何必犹豫？”
　　转身去，一个紫灰色衣衫的少年手中拎着一个钱袋，抖了抖，沉沉的金属撞击的声音。笑着将钱袋往掌柜的手中一塞，然后将那汗津津的手指并拢，紧紧攥住沉甸甸的钱袋。
　　“你这店开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呢。现成的银子，又有什么理由好不赚的？”少年伸手拍拍他的肩头，笑容诡异得如同画像中天山才有的雪狐。
　　掌柜的手中托着钱袋，惶恐地向那少年身后看去，客栈门外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神情古怪的少男少女，无一不是手中或腰间配着兵器。
　　转头看向站在身侧那个被撵出去一次又进来的少女，那空洞冷漠的眼神只瞧得大汉心里发毛。
　　哆哆嗦嗦地向外走了几步。还没迈出客栈大门，立刻又转身折回了店里。
　　人高马大的汉子低着头一路对角落里几个小伙计使眼色，挥手叫他们伺候客官上楼歇息。
　　末了抬头对在二楼的黑衣少年讨好般地笑笑，将手中的钱袋塞入了衣襟中。
　　这时，原本候在客栈外的人马才纷纷挤进了店里，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各自纷纷在房里住了下来。
　　复笙对僵硬地站在一边点头哈腰的掌柜招了招手。
　　七尺有余的身高，硬是缩成了六尺，弓着背，没敢抬头：“公子有何吩咐？”
　　复笙笑道：“方才遣散了你店中的客人，拿钱是赔给你的。”
　　掌柜连忙道：“不敢不敢……”
　　“这些银子，是我们住店的，另外有余的，就当是赏给你们了，都给我手脚麻利点，嘴巴可也要管牢了。”复笙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到了掌柜眼前。
　　那掌柜一个劲儿地低着头，刚要伸手接过道谢，才看了一眼银票上的字又连忙缩回手道：“这……公子方才给的银两已足够吃住用度了……实在不必再……”
　　复笙笑笑：“怎么？你不想要？”
　　掌柜连连摇头：“小的不敢！公子如此大方，小的怎敢不要……只是生意人讲究一个‘诚’字，小的这店也是承了祖辈的家业，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该收多少就是多少……公子……呵呵……”
　　“罢了，你不要就算了。”复笙懒得再同他废话，又将银票收了起来。
　　掌柜的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那公子，小的这就吩咐厨子准备饭菜去。”
　　“去吧去吧，把你这几个伙计给我叫过来，房间里里外外收拾收拾，别人用过的都给我收走了，可晓得？”
　　“是、是……”掌柜的一边应着，一边向后倒退，直到楼梯口才转身飞奔下了楼。
　　夏疏苍靠在栏杆上向下张望了一眼，转头对复笙道：“你说你多大的人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你还拿你家大舅吓唬他。”
　　复笙笑着摊摊手：“这有什么关系？这种只知道某小利的人最爱的就是钱和权了，反过来说最怕的也还是钱和权。我哪有吓唬他，是他自己不肯要的。”
　　“你就瞎扯吧，那个小老百姓敢要你这印着朝廷饷银专用印的银票？他活腻了不要命了啊？”夏疏苍道。
　　“啧啧，你别激动啊，这种东西虽然面额不大，但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很有用的。”复笙摆摆手，“你这人啊，以前郝连戟说你适合当官，现在同你接触多了才发现，你这性子要是真的进了官场，不是功成名就，就会被人吃干抹净连渣都不剩。”
　　夏疏苍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所以我说了我对权势官职毫无兴趣。我现在只关心芦儿能不能平安回来，哪来的兴趣去想这么多。”
　　复笙道：“正是因为你不懂得利用权势，所以很多事你才会做得这么困难。你若是真的肯上心下功夫了，早该好好利用郝连戟这颗棋子。”
　　“这是你的做法，我不是这种人。”夏疏苍道。
　　“那你是哪种人？”
　　夏疏苍看着复笙微微皱起的眉头，想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可以和慧心都放下了感情来成就各自的功业，何其伟大，可你也得承认你这是出于无奈。藜芦为了我放弃四明宫，她甚至愿意到觉风身边冒险去牵制他。我若是不能给她她想要的，又怎么对得起她？”
　　“藜宫主毕竟是很明事理的人，你若要成就一番事业，她定然不会阻止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让她自己光守着一个梦想无法实现。”

　　人心各不同，总是没办法的事。
　　夏疏苍思忖半晌才道：“觉风已经发现了。”
　　复笙皱了皱眉：“发现了又能怎样？他也没搬救兵。”
　　“是没搬救兵没错，可是他说他要带走芦儿和孩子。”夏疏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觉得他看上去不已经太正常了，就怕把他逼急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是这样。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做任何准备？”复笙道，“我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做过任何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可事实也是他至今仍旧未找人来增援，反而是不断有他唐门的属下跟踪过来被杀。你说他想要藜宫主和你的孩子，可我到现在也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有什么能这么吸引他？”
　　夏疏苍一愣，叹道：“我若是能知道他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还会走这一步下下之策么？”
　　“你刚才见到这疯老头，难道就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么？”复笙疑道。
　　觉风脑中娘纵身跳下悬崖的场景又回到了夏疏苍的眼前。
　　那双和夏疏苍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眼睛里透出的决绝和哀伤重重地在他的脑海里打下一个烙印。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原因，这一切源自于悲哀的疯狂。

作者有话说

　　要活下去太难了……生活的一切都好花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