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雪月国记》叶凫舟

4、4

　　潋姬是个貌美，但命苦的女人。

　　她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见过父亲的样子，到死都没有见过。

　　她不能跟父亲姓，他的父亲不认她。

　　她也不能跟母亲姓，母亲无名无分生下了她，是万俟家族的败类，已从族谱上除了名。

　　所以，她没有姓氏。

　　不配有姓氏。

　　她原本的名字叫敛姬——

　　姨母给她取的名字，希望她能够一辈子收敛安分。

　　不要复刻她母亲失败的人生。

　　从小，她跟着不光彩的母亲，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前几年在姨母家，姨母家的布匹生意倒了，没办法再养活她们母女，便又搬去了舅舅家。

　　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忧郁而死了。

　　此后，她一直在舅舅家谨小慎微地活着，充当着表姐、表妹们的女佣。

　　到她十六岁成年，申屠敖家中已有一个正妻和五个妾室。

　　她舅舅有次在五谷坊的一个酒局上，听人说起，如今在兖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第五家族，就是出了一文一武两员重臣的申屠家族了，且隐有功高盖主之势。奋威将军申屠敬，长年戍守边关，原配夫人故去后，已不打算另娶，膝下只得一女，情深若此，在民间传为美谈。而申屠将军的弟弟，礼部侍郎申屠敖，行事做派，与其兄恰好相反。至今，家中已有一妻五妾。娶个妾室入门，也不看重家世出身，只须容貌姣好，身体健康，可以帮申屠家绵延子嗣。

　　她的舅舅听罢，就动了歪心思。

　　想要攀上申屠家这个高枝儿，为儿子阿彧，和即将出生的孙子阿生博一个好前程。

　　为此，花了不少钱财，废了不少人脉，辗转把她献了上去。

　　起初，申屠敖为她的美貌所惊艳，待她与其他五个妾，很是不同。

　　洞房花烛夜，瞧着她的动人姿色，兴上心头，竟情不自禁地吟了句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还问她，“是这个‘潋’么？”

　　她柔顺地点了点头，从小习惯了“不反驳”。

　　从此，她就从“敛姬”，变成了“潋姬”。

　　大半年后，为申屠敖生下了第五个儿子——申屠允美。

　　因为他的母亲，是真的很美。

　　但也只有美罢了。

　　在初见惊艳的滤镜下，她柔顺的性格，深得申屠敖的欢心。

　　但是，这日子久了，滤镜没了，这份“柔顺”便展现出了它“无趣”的底色。

　　她也没什么技能爱好，琴棋书画一样不通。

　　最擅长的，就是纳鞋底——

　　在搬进申屠家的良栖院以前，舅舅家所有人的鞋底，都出自她的一双勤劳灵巧的手。

　　申屠家不缺下人。

　　申屠敖纳她进门，又不是为了看她纳鞋底的。

　　唉，空有一副好皮囊，始终是留不住男人心的。

　　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

　　申屠敖渐渐厌倦了她的无趣，除了每个月平摊给各房妾室的两天，其余时间，便不怎么踏足良栖院了。

　　她倚门望夫，望不来，日子久了，便也认了命。

　　一颗心，已如古井般无波无澜。

　　仔细想想，自己虽不得夫君宠爱，日子已比从前好过不少。

　　自己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但自己的儿子不会。

　　他的名字是夫君亲自取的——允美，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公子待遇，虽不及公冶夫人生的三位嫡公子那般尊贵，也是申屠家的血脉。而申屠家下一代的家主，公冶夫人所出嫡长子——允甲，是个仁厚之人，相信他会善待允美。

　　她与允美母子二人，还有一处单独的院子居住。

　　比起十六岁之前，寄人篱下的日子，她也该知足了。

　　不是么？

　　谁知，世事竟真难料。

　　自十二年前，申屠敖自请出使盛国，搬来两万强悍救兵，挽救兖国于水火之中，官运从此亨通，一路高升，升至宰辅。

　　申屠家一文一武两兄弟，在民间的名声，远好过第五家这一代平平无奇的国主第五噬。

　　“功高震主”四个字，明晃晃地就摆在第五噬的眼前。

　　申屠家究竟有没有反心呢？

　　若是有，以如今申屠敬在军中，和申屠敖在朝中的势力联合起来，他这个国主之位，危矣。

　　为了查知申屠家究竟有没有反心，他使出了一招“美人计”——

　　不远万里，往申屠敬的军营送去了十几个歌姬。

　　又给申屠敖赐下六个美艳舞姬。

　　以帝王恩宠的名义。

　　没想到，申屠敬大袖一挥，把那十几个歌姬转送给了他的副将们。

　　坐实了自己自发妻离世后，不近女色的传闻。

　　申屠敖也以家中已有一妻六妾，心有余但力不足为由，退还了六个舞姬。

　　摆明了不给他这个国主面子。

　　但又理由充足。

　　国主管天管地，还能管臣子的床帏之事？

　　他若执意而为，民间又要有他“荒唐”、“昏庸”的流言四起了。

　　就在这时，他的贴身宦官阿宝提醒他——

　　“我的陛下，何必舍近求远？”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我的陛下，您已经不记得阿若了么？”

　　“阿若？”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啊。

　　宝公公努力提醒，才叫他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宫里新进了一批彩绣阁的绣娘，其中有个姿色出众的，被他撞见，就抬进御书房的偏殿里幸了。在民间，这种行为畜o生不如。但他可是国主啊。整个王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女人。幸了个医女绣娘厨娘，不过跟吃顿饭一样简单。之后，那“不规矩”的绣娘是个什么下场，他才没心思去想。是生是死，各人有各命罢了。没想到，那绣娘命大，被丢出了皇宫，活了下来，还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便是申屠敖的第六房妾室——潋姬。

　　第五噬大喜过望。

　　在这世上，还有比血脉关系，更靠谱的线人么？

　　当然没有。

　　于是，宝公公的人找到了潋姬那个没出息的舅舅万俟诨。

　　万俟诨又装出重病模样，把潋姬诓来了家中，于病榻之上，一边追忆往昔自己在她无依无靠的小时候，给了她家的温暖，又艰难辗转，把她送到了申屠府，过上了寻常百姓难比的好日子，一边向她哭诉，如今她已经为申屠大人生下了第五个儿子，地位却没什么改变，一定是无用的娘家拖了她的后腿。在潋姬讶然到不知所措之时，他突然又收住了涟涟的泪，说目前正有一个改变万俟家现状的大好机会，就摆在她的面前。

　　她自小跟着苦命母亲寄人篱下，唯诺自卑，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

　　从舅舅口中，听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的时候，她是震惊的。

　　不仅如此，父亲身为一国之主，还要疑心算计自己的臣子。

　　还想让她这个私生女，成为他在申屠家的眼线。

　　她沉默了。

　　这件事，听上去很离谱，要冒上不小的风险，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她也没有反驳，从小到大，都不晓得“反驳”两个字怎么写。

　　舅舅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当了十八年的木偶，一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她以为，当申屠允丰率大军攻入皇城，把第五噬拉下王位，她的私生女身份曝光，将迎来不可避免的厄运，她便写下遗书，打算用自己的命，换儿子允美一条活路。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被申屠敖扶了正，越过前面先进门的五个妾室，成为了他的王后。

　　她后来才从舅舅口中，明白其中因由——

　　申屠敖成为新国国主的第三天，就一道圣旨下来，封了她一个王后的位分，并不是因为多么宠爱她，像世人眼中看到的那样。

　　只有她扶了正，她的儿子允美，才能正式拥有“嫡子”的身份。

　　申屠敖的江山，是他的哥哥申屠敬，和他的第六子申屠允丰打下来的。

　　是申屠家篡了第五家的位得来的。

　　为了巩固新国的统治，就要讨好朝堂上那些前朝的贵族。

　　迫于形势，他选择了立他的第五子，潋姬的儿子——申屠允美为世子。

　　没过多久，又封申屠允甲做了隆王，申屠允丰做了靖王。

　　这一做法，激怒了他的嫡长子申屠允甲，和世人眼中他最好的儿子申屠允丰。

　　万俟诨也晓得，这两个人在世上存活一日，他的外甥——申屠允美的世子之位，便一日不稳。

　　两方势力，开始暗中较劲。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盛国地大物博，经济、文化、军事水平，都要高于兖国。

　　盛国人的智商，也普遍高于兖国人。

　　申屠允甲的身边有崔持，申屠允丰的身边有温弦。

　　一个有着放眼兖国最好的头脑，一个有着放眼兖国最棒的身手。

　　万俟诨几次出招，都无法得手，还常常奇招儿变昏招儿，害人终究害己。

　　在申屠敖听信了万俟诨的建议，为了将来申屠允美顺利登基，打算收回诸位王子手中的私兵权时，申屠允丰也听从了他远道而来的四师兄——温弦的建议，先发制人，袭杀了万俟诨和申屠允美。

　　事后，跟着申屠允丰，曾在战场建立了卓越贡献的一众武将，都上表请立靖王为世子。

　　就在崔持皱眉愁苦之际，申屠允丰拔出了佩剑，回身怒骂拥护他的武将们，眼中没有尊卑礼法，并高声强调，他所有兄弟里，唯一有资格当世子的，是他的大哥，他父亲的嫡长子——隆王申屠允甲。

　　当日，申屠敖被他这个幺儿的气势震慑住了。

　　他扶额摆手，以心悸为由，退了朝。

　　第二日，他就下了一道圣旨，如靖王所愿，升了隆王为世子。

　　这已然是申屠家的这一起兄弟阋墙事件，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