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伶》且绕南屏

3、惊变

　　两人从西京城回去已经不早，李玄同皎皎道别，方才回到自己的小屋，便有个轻装便服的男子鱼跃而入，跪拜道：“晋王殿下。”

　　李玄挥手示意他免礼，问：“大内可有消息了？”

　　那人道：“太子还在肃清余孽，五皇子死后，参与宫变的殿前都点检和和诸班直俱已伏诛，不过皇城司的黄门们还在四处搜捕。”

　　李玄点点头，既然民间已经得到授意，开始传言他要从东胡归来，想必这一段时间的蛰伏有了效用。
　　太子刚帮他那木匠爹爹平定宫变，正是风头无两。
　　这时候再迎回弟弟，演一出兄慈弟孝的戏码，对他的猜忌之心应当能稍减，他也能睡几天安稳觉了。

　　左右不过这几日，他便要走了。

　　李玄本不欲给皎皎留什么话，毕竟后事难料，这一步棋如何走，他还不想说死。

　　但两日后太子命人传消息来时，他想到皎皎白日里看她那灼灼的眼神，明白这小娘子已将他放在心上。

　　于是还是给她留了字条。

　　皎皎醒来，便看到门外的院子里放着字条，是李玄刚劲有力的字迹，上面写着：“某得信寻亲，不日便归，勿念。”
　　皎皎捧着信等到晚上，才确定李玄是出门寻亲去了，而且短时间不会回来。

　　她竟骤然有种放松感。

　　她这“姬郎”十分缠人，且心思细腻，处处要哄。
　　两人混在一处，她叫对方美色迷惑，并不觉得烦。两人短暂分开，她却顿时感到十分自在。

　　自己胡吃了些粗粥填饱肚子，她便丢下拐棍，试着走路。
　　伤腿还有些不得劲儿，但是不用大力气，是没有痛感的了。

　　她又试着吊嗓子，学着阿公阿婆的样子，吼了几句老腔，感觉自己技艺大为生疏。

　　门外留守的两个小随侍大为不解，于是传话到宫内道：“屋内似有呜咽嚎哭，一个时辰了都没停歇。”

　　这话传到已经乘着牛车，进了宣德楼的李玄耳朵里，他略感意外。
　　他猜到皎皎会难过，没想到竟一刻也不能与他分开。

　　第二日，王如意不当值，回来时捎带回来一个探头探脑的少年。
　　王如意先进屋，就见皎皎已将拐棍儿丢在一边，正学着个老妪，煞有介事的默着词儿。

　　王如意笑道：“小姬怎么没来？你这是在演什么，踏摇娘吗？”
　　皎皎收起正在假装颤抖的手：“小姬说去找他亲戚了，这几天不在。”

　　如意听罢，扭头冲着院子外面道：“小山！你姐夫不在！”
　　高小山羞红了脸进来：“如意，别这么说，像是刻意捡着他不在时候进来一样，我是真的有事找师姐。”

　　皎皎单腿跳着，给他拖了只条凳：“什么事？我预感是好事。”
　　小山点点头：“下个月参军色的缺口，不是本来想让皎皎去试试吗？”

　　皎皎立刻站直了身子，脊背紧绷起来。

　　小山继续道：“师父今天却是说了个新消息，杂剧色原先二十四个员额早已满编，如今有一位黄门升了教坊副使，空了一个位子，而且上头点名要能反串的女伶。师父说，师姐不正合适？”

　　王如意忧心道：“皎皎的腿还没好利索呢。”

　　小山道：“还不急，大概月底才定，而且现在色部里不缺功夫好的，缺的是能演滑稽戏，演的好笑出彩，演的形肖神似的，师姐便是瘸着腿去也行的。”

　　如意翻了个白眼，医者和病患的思路大概不在一条线上。

　　皎皎的眼睛里都要冒光了，立刻便道：“这缺口是非我莫属了，这个月进教坊，下个月还能赶上小晋王回宫的献香杂剧，师弟，你和师父要给我留个角色啊，没有台词都行。”

　　高小山被师姐的情绪感染，也跟着道：“好好，我回去就和师父说。”

　　王如意蹲着查看了皎皎的腿，唉声叹气地嘱咐道：“要练，要演，你就坐着，用你的眉毛鼻子眼睛去演就够了，少走动，明白吗？”
　　皎皎连声道：“晓得了晓得了，王大夫。”

　　王如意面色稍缓，打趣道：“那你进了教坊，若是认得了什么达官显贵，记得介绍个俏郎君给我。”
　　皎皎道：“那是自然，定要比小姬还俊俏。”

　　几人正有说有笑，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意忙去开门，就见几个住的挺远的农户，神色慌张的站在门外。

　　这群人有男有女，脸上忧惧交加。

　　皎皎扶着小山，单腿站起来：“娘子郎君们进来坐？”
　　几人并未进来，为首的娘子犹豫着走进来说：“白娘子，你家姬郎可是未归？”

　　皎皎道：“小姬出门寻亲，昨日便走了，的确是未归，出什么事了吗？”
　　娘子结结巴巴地道：“前些日子西京城里风行野味，这片野山离西京最近，猎户们都没日没夜的捕野禽野兽，想赶着达官贵人的兴头上卖个好价钱。”

　　她身后的郎君接着道：“结果猛兽们没有吃食，竟然在村子边觅食，咬死了家禽不说，前几日刘猎户的娘子四处寻不到人，便托乡亲们一起去林中寻找……”

　　皎皎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手指尖有些冷意。

　　那娘子比划了一个地方，继续道：“我们寻了一夜，在那处寻到几片血布条，还有些物件儿，那血衣刘猎户娘子看过，确认是她郎君的，想必人已被野兽吃得干干净净。那物件儿，我们问遍了附近的几家猎户……”

　　她从身后人处接了一柄血迹斑斑的弓，和一支断箭，送到她面前道：“或许……娘子认得这弓吗？”

　　皎皎接过来，手掌里传来熟悉的触感。
　　这弓和箭，都是小姬的。

　　她脑子懵了一瞬，立刻道：“这是小姬的，但他若是去西京寻亲，不会途径那里，他为人一向老实，说出去寻亲，便不会中途去打猎。”
　　那娘子道：“白小娘子，确定他是去西京城？”

　　如意和小山在一旁听着，已经是大气不敢出，听这娘子说完，更是倒吸了凉气。
　　若是小姬往南方走，抄近道是会路过那里的。

　　皎皎也被问愣住了，小姬是去西京城吗？他留的字条没有写明。
　　只是听他偶尔说起，自己从小就被送去东胡，有个远亲在西京城里。

　　不过只是远亲，不算很熟，两方见过一次，颇有些不对付，往后便不再来往。

　　有邻居远远见这里围着好大一群人，赶来吃瓜。人群里有个热心人小声解释道：“白小娘子的未婚夫婿……恐是被虎吃了。”

　　皎皎平时被误会妓子、卖笑的，从不与人计较。

　　这时候却忍无可忍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血衣也罢了，只一张随时可离手的弓，算不得数，我要自己去现场看看。”

　　人群立刻静下来，大家虽说带着看热闹的心态，可是遇上这等灭顶之灾，对受害人总是耐心的。听皎皎一说，都愿意陪同她。

　　皎皎嘴上说的硬，实际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一路被人群围着往山林间走，脚好像踏在棉花上，有种云里雾里之感，如意和小山一左一右扶着她，也不顾上什么拐棍，只管往林中走。

　　到了寻到刘猎户血衣的地方，扑面而来的血肉腥味残留着，臭不可闻。
　　皎皎不顾腿上不适，跪在草丛间，想从零星血肉和碎骨间寻到什么线索。

　　王如意突然尖叫一声:“……手指！谁的手指！”

　　皎皎挣扎着爬过去，看了一眼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指头被咬坏了，但依然能看出那指头粗糙黝黑，并不是李玄。

　　皎皎感觉心口如擂鼓，敲得连带着脑壳子都嗡嗡的，她攀着小山站起来，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一股酸水涌上来，她避开人群，吐了出来。

　　吐完了便有人给她递了水袋，她感激地喝了一口，定了定神，对乡亲道:“这里应当没有小姬，多谢各位乡邻热心，待妾去西京城寻回小姬，一定回来感谢大家的关心。”

　　她说完，没有多看众人眼中的同情，做了一福，便转身要回去。

　　小山一时失神，如意又站的远了，两人眼睁睁看着皎皎像一根树枝，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时候才有人反应过来:“白小娘子忧思过度！晕倒啦！”

　　李玄正在兄长面前装乖，与爹爹促膝长谈了一个时辰，又听皇后家长里短地念叨了足足几百句，才被太子以“左膀右臂”的身份，带去枢密院谈正事。

　　听到皎皎的事时，已经过了亥时。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他要出门前遇到刘猎户，刘猎户念叨他那弓十分结实好用，他想着左右今后也不会用上，便做人情送给他了。

　　李玄初听时莫名心里一阵火烧火燎，却听随侍继续道:“白小娘子如今应当睡下了，王如意和药铺告了假，大概是要陪她几日。”

　　他稍稍放下心，还是有些烦闷。
　　现在实在不方便离宫，宫里局势未定，贸然把她一个江湖艺人牵扯进来，难说落下什么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