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黎 落

4、朔漠

　　【四】朔漠
　　伊稚斜，原来他就是匈奴王庭未来的主人，原来他就是汉匈战火背后的枭雄。我在心底如是默念着，又抬头看了看他云淡风轻的神色，心中不觉有些没来由的恐慌。元朔二年的他虽然这是兄长军臣单于帐下的左谷蠡王，但是我知道他的心中不仅涵盖了草原大漠，甚至还志在汉家天下。我现在以汉人的身份呆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许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如此一来我们的相处就不是加小心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小丫头，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伊稚斜见我陷入沉思许久，便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那你家住哪里，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我……我已经没有家了，你能不能把我留下？”虽然对他有很多顾虑，但我不得不承认，若是现在离开了他，我恐怕就真的活不下去，更何况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你想跟着我？”
　　“嗯，你知道吗，这里对我而言太陌生了，除了你就再没人能帮我了。”
　　“可是我军中都是男人，带着你一个小姑娘不太方便吧。”
　　“没关系的，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里的军队是左谷蠡王的人，我想你们迟早都要回王庭去的，到那时你再把我安置下来就好。”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是十分缜密啊。”
　　他的这句话语气虽然轻柔，我却依旧感受到了真切的寒意，一瞬间我竟然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眼神。无奈之下，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硬着头皮柔声央求：“伊稚斜，求求你了，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伊稚斜啊，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除了我母亲之外，还从来没有女子敢直呼我的名字。”
　　“真的？那就奇怪了，取了名字不就是为了让人叫的么，难不成你们这里互相交谈时都不叫对方名字的吗？”
　　“好啦，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别先急着问东问西的了，等回到了王庭，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回到王庭……你是说，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啦？”
　　伊稚斜微笑着看着我，温柔地点了点头。

　　月夜，一望无际的草原在皓月的清辉中显得愈发宁静，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我躺在毡帐里忽然就没有了睡意，一瞬间，属于我的夜晚没有了路灯、车鸣、音乐，只有帐外巡逻的士兵走过的脚步声和营火烧出的一片微茫的红色。唉，我翻了个身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失眠的时候，我一定要尽快适应这里的一切。伊稚斜说明天就要启程赶回王庭，到了那里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所以现在就更需要养精蓄锐。此时的我真的不得不感谢爸爸，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就不会熟知这一时期的史实，也就真的束手无策了。想起爸爸，就免不了更想家，也不知道夏岚怎么样了，会不会因为我而着急的彻夜无眠……想着想着，便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大队人马就浩浩荡荡地返回王庭，因为我不会骑马，所以一路上伊稚斜一直带着我骑在他的马上。他的气息一直在耳边，我紧张的一动也不敢动，反而惹得他哈哈大笑。如此，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不觉间就已到达。
　　刚一到王庭伊稚斜就急着去拜见军臣单于，于是就让我留在他的帐篷里等，我才坐下没多久，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便走了进来。我一见有人来了，忙起来理了理衣服垂首站着。
　　“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我在沙漠里遇到风沙迷了路，是左谷蠡王救了我，把我带到这来的。还没请教您是？”
　　“我叫于单。”
　　“哦，原来是王子殿下，小女失礼了。”我一听他便是军臣单于的儿子于单王子，急忙俯身向他行礼。
　　“你怎么知道我是王子？”
　　“嗯，这个嘛……”我正想编个说法，恰巧伊稚斜回来了，于单见到他便上前说话，我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聊了几句，于单就指着我问：“叔叔，她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汉人女子吧，长得可真好看。”
　　我低头笑了笑，伊稚斜看着我点点头，说：“是啊，这丫头聪明伶俐，我正想着要把她送到阏氏那儿，也好陪着她说话解闷儿。”
　　“还是叔叔想得周到，母亲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我想要是能有家乡的人陪她聊天，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了，”于单说着又转过同望向我，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穆云初。”
　　“穆云初，好，我先去告诉母亲，顺便给她安排住的地方，叔叔一会儿就带她来吧。”
　　“也好。”
　　送于单走后，我看了看伊稚斜，道：“是不是该坦白了？”
　　“什么意思？”伊稚斜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道。
　　“我听于单王子喊你叔叔，你就是匈奴的左谷蠡王对不对？”
　　伊稚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没有人敢直呼你的名字，看来我以后也要改口称王爷了。”
　　伊稚斜淡淡的笑了一下，说道：“你收拾一下随我去阏氏的帐篷拜见，阏氏是汉朝和亲的公主，我想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好。”我点了点头，道。

　　我在两个侍女的帮助下换好了伊稚斜送过来的匈奴女装，又梳了一个寻常草原女子的发式，这才跟随着伊稚斜来到了阏氏的大帐中。阏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眉眼间流露出一股天然的气质，看向我的时候双眼仿佛带着些许笑意。我刚想要走近些细细打量，伊稚斜忙在一旁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急忙理了理思绪，按照书上和影视作品中学来的汉朝礼仪仔细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阏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行礼，礼毕也不见她有任何回应，周遭的一切便由此陷进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半晌，她的嘴角才露出一丝笑容，柔声问道：“你怎么想到如此向我行礼？”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向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回禀阏氏，民女曾听王子说您近来有些想念家乡，于是才想到在生活的细节上给您一些故人之感，以慰阏氏思乡之意。”
　　“真是个有心人，多谢了。”阏氏笑着对我说，而后又转向伊稚斜，道：“左谷蠡王，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吧，闲下来也可以陪我聊聊家乡，你以为如何？”
　　“嫂子高兴便好。”伊稚斜俯身道。

　　拜见过阏氏后，我便跟随伊稚斜在草原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他眼中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表情有些凝重。我并不敢多问什么，只是安安分分地走在他身后。
　　“以后，你就好好跟在阏氏身边吧。”他眼看着前方，道。
　　“是。”我点点头应道。
　　“云初，我想……”伊稚斜转过头看向我，却迟迟没有下文，末了，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道：“算了，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回去吧。”
　　“王爷是有什么心事派遣不开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云初，你看这王庭，你觉得这里好看吗？”伊稚斜没有回答我，只是环视了四周，问道。
　　“嗯，这里是匈奴单于的所在，是整个匈奴政权的中心，我想每个人都会觉得这里好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坐在那华丽大帐的正中央，俯瞰着整个草原，可是无奈，哥哥已经选定了单于的继承人，就是他的嫡子于单。虽然我有兵马在手，也有不少将领和谋士支持，但是终究不合体制，贸然行动恐怕难以服众。何况阏氏出身汉宫，为人谦和恭顺却也小心谨慎，我的人，从来不曾靠近过他们母子半分，我本来以为她会对你也心存成见，没想到……看来以前我真是小瞧你了。”
　　我听着他说完，掌心不觉中依然冰凉：“王爷想让我做你的眼线？”
　　伊稚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如果我不答应，你一定会杀我灭口吧。”我努力地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问道。
　　“换做别人可能会，可是对你，我想冒冒险。”
　　“我是个汉人，又是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的，王爷连我的身份底细都还没摸清楚，就这么相信我吗？”
　　“我心中的话从没轻易对别人说过，这样活着其实很累，所以我想要试着去相信一个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我抬头看着伊稚斜，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沉静，柔柔的晕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我牵了牵嘴角，道：“云初的性命是你救回来的，或许我应该学着报答，可是我却不想成为一场政变或者叛乱中的棋子，用成全一方信任的代价毁灭另一方的信任。所以我只能答应你，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对你说假话，但是对于我不想回答的问题，你也别想从我口中得到答案。”说完，我感到自己的唇齿间都满是寒意和恐惧。
　　“我信你。”伊稚斜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打量着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性子却如此高傲如此有主见，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信你。”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喂，你等等，我不认得路，你走了我自己怎么回去啊？”我忙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放心，于单就在后面，他会带你回去的。”伊稚斜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过来。
　　我回过头，果然看见身后不远处，于单正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定了定神，快步迎上前去。

　　此时已接近黄昏，夕阳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与深秋泛黄的草甸融为一体，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壮阔。元朔二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距离伊稚斜自立为单于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心中的忧虑也越来越重。无论是全心跟随伊稚斜，还是拼尽全力去挽救于单母子，对我而言都太过沉重。或许只有真正触碰到历史的脉搏才会了解，这片广阔的朔漠背后，要比我想到的、听到的，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