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5、当时繁华（5）

　　第二天清早，秦照宇早已在门前等候，他着一袭黑衣。清晨的风吹动他的衣襟，越发英气逼人。

　　我向他福身，笑道：“秦将军，这一路劳烦你照顾，先行谢过。”
　　他看着我，先是微微一怔，耳根竟隐隐有些发红。半晌，正色道：“郡主客气了，是末将的分内之事。”

　　我自幼未曾离开京城，此次父亲挑选五十精兵，扮成了一支商队，如此便可避人耳目。我早就想离开京城，去看看外面宽广的天地。我曾多次请求父亲，他却说这世道并不太平，让我长大些再出去。我不能理解，难道这不该是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出了京城。
　　我掀开窗帘回望，外面的空气清新宜人，夹杂着草木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此时已是旭日东升，朝霞如锦，天空明净疏朗，京城笼在晨霭中，如同仙境中的剪影，飘渺不真切。建于京城至高点的皇城，此时流光异彩，飞檐入天，更是显得气宇轩昂，逶迤磅礴，摄人心魄。从小生于斯长于斯，我全部的记忆都在这里，却从未知道京城竟然如此美丽。我一时看得入迷。

　　微风吹动纱帘，我不经意瞥到窗外的秦照宇，他一直策马骑在马车旁。

　　目光不期然相遇，他颇有些不自在地收了回去，定睛看前方。虽仍是一脸严肃，但他的嘴角却不觉浮起一丝笑意，面部线条也变得温柔，越发清俊了。

　　天快黑时，我们投宿在离京不远的一个叫苍亭的小镇。月光柔柔地洒在大地上，在青石板化上作盈盈的一片。我趴在栏上，俯看着街道上夜景，入夜的苍亭镇万家灯火，一片祥和。

　　“咚咚——”

　　我开门，是秦照宇。

　　我请他进屋：“秦将军请。”又拿起细瓷茶杯倒了杯茶给他，问道：“有事吗？”

　　他向我行礼后，便坐下正色道：“末将来向郡主汇报行程。”

　　我看他又是一贯的严肃拘谨，心里偷笑，“秦将军，我看日后我们还是改一下称呼为好。”

　　“嗯？”他似是未料到我会这么说，有些疑惑。

　　“出了京城有诸多不便，以后你还是称我的名字吧，我称呼你为叔叔。”

　　他立刻低头：“末将不敢！”

　　我解释道：“总是这样一口一个将军、郡主的，有道是隔墙有耳，若是叫人听见，难免不便。”

　　他思忖片刻，点头认可，“我还是称呼您为小姐吧。”

　　他这人有些执拗，硬要他改口只怕也有些强人所难，于是我应下他的提议，又问：“我们还要多久到夏州？”

　　秦照宇放下茶杯，取出一张舆形图，平放在桌上，指点说：“这里是苍亭，明日启程我们取道明北官道，再行约六七日，便可到雍州，雍州一带由谢氏所辖，因治理有方，所以很是清和太平，我们从那边走比较安全。过了雍州，北上三日，便可到夏州。”

　　我盯着那舆形图看着，心念一动，道：“为什么不从宣州走，从图上看，途经宣州和途经雍州所走的路差不多啊。我好想去宣州看看。”

　　“嗯……”秦照宇沉吟片刻，“不行。”

　　“为什么？”

　　秦照宇认真道：“宣州最近发生了一些流民暴-乱，不是很太平，为了郡……小姐的安全，还是取道雍州的好。”

　　我垂下脑袋，有些失望：“可是秦叔叔这样厉害，有你保护我，肯定没有问题。”

　　“目前取道宣州的确不太合适，纵然我有三头六臂，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万一有所闪失，我难以向将军和皇上交代，只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总听瑜妃讲她家乡宣州的事，父亲也说宣州是个很秀丽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才出京一次，偏偏时局又不太平，不知下次要等到何时才有机会了。

　　秦照宇走后，绣云便来服侍着我洗漱。我靠在浴桶里，随意地拨弄水面上的花瓣。桶中腾出妖娆的热气，婉转缭绕，将面前的铜镜熏得模糊一片。
　　我盯着模糊的铜镜，看不分明自己的轮廓，微微出神，心里却怅然若失。

　　今天之前，我从未怀疑自己的人生。然而今天我的心绪却仿佛被打乱了。

　　从小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的命运在出身之时便已预定好。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权利选择，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亦不可以有寻常女子那种青衿豆蔻的少女情怀，我必须时时刻刻记住我的身份以及我命中注定的男人。三年后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终究要进宫嫁给太子，日后还要长伴君侧，母仪天下，我将要学习如何成为天下女人的表率。

　　也许世间有无数女子羡慕我高贵的身份以及与生俱来的恩宠，可是，我却第一次开始羡慕她们的自由。我可以拥有任何东西，却独独少了自由。

　　*

　　因心中有事，一夜难以安眠，第二日赶路也有些困顿。

　　我倚着小几，随手翻着书籍，想要看点什么却是心不在焉，一字也看不进去，索性扔了书探头看马车外的风景。

　　外面是淡抹云烟，绿树浓郁，青峰苍远，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天边。已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节，郊野的碧色青翠蓊郁，其中却不见流连的蝴蝶，一片凄然景象。

　　经过几日的相处，我与秦照宇熟悉了些。虽然他改不了一贯的严肃，但已不再似以前那般拘谨了。

　　六日后，我们即将到达雍州，秦照宇说，若顺利天黑之前就可以进入雍州城内，但这一带山多林密，峡谷蜿蜒，需当十二分的心。

　　我半开玩笑道：“秦叔叔，该不会有山匪了什么的吧？”

　　他环视四周，想了想说：“那倒不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行车半日，我正打着小盹儿，忽然间听得一声马嘶，身子猛地往前一冲，险些跌在地上。我正想询问，话未出口，却听得车外随行士兵郎声道：“何人挡道？”不等我反应过来，秦照宇拨开纱帘，递进来一把匕首，低声道：“小姐，你留着。”

　　“秦叔叔……”我讶然接过匕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我想问清楚，一抬眼却看到了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他压着声音，吐出了两个字：“有变。”空气中霎时多了几分紧张与凝滞。

　　我惊诧地望他一眼，低头摩挲这把匕首，银色的刀把上微微泛着光泽，鞘身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我将刀拔出刀鞘，“呲——”的声音在空中拖着长长的尾音，一阵寒光掠过，我竟不知为何，心一惊，赶紧将刀插入刀鞘，收入袖内。

　　我与绣云对望一眼，她也是一脸惊疑恐惧。

　　听得外面有人高声道：“主人有令，马车上的女的留活口，其他全部杀光！”

　　下一刻，只听“嗖”地一声，一支冷箭疾速掠过我的手臂，赫然插-在车壁上，我猛然觉得手臂一阵刺疼，低头一看，淡绿的袍子被划破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正一点点流出来，浸红了我的衣裳，触目惊心！

　　“小姐！”绣云紧紧地抱住我，我能感到，她也在颤抖。我忍着痛，咬紧牙关，竭尽全力驱散心中的恐惧，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姐，你在车上好生呆着，不用怕，这里有我！”秦照宇的声音如腊月寒风一般凛冽，透着不容质疑的威严，透过车帘传进来，是说给我听，亦是说给偷袭我们的人听。他命一队人围住马车，指挥的声音冷静沉着，不着慌乱。

　　接着，车外便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厮杀声，兵刃交接声，甚至还有一阵阵血肉撕裂的声音和惨叫声，那冰冷的寒芒映在车窗上，成了怪异的样子。一道道血溅上纱帘，就像一把把刀一样刺我的眼睛。

　　忽的，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之后便听见有人大喊：“将军！”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秦照宇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