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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2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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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章蕴之戴着帷帽,今夜的风不算冷,她置身于灯海中,穿着避火的火鼠裘,汗流浃背。
过往的路人看到她奇怪的装束,纷纷侧目偷笑。
世间还有这样的蠢人,春季穿冬季的衣服。
章蕴之在帽纱下翻阅着《宋少师与妻书》,书上记载:绍安十五年观音诞,灯市街大火,烧死庶民三百余人,烧毁民房一千余间。余观百姓命贱,官宦豪族家犬贵过人命,唏嘘不已,立志为父母官,使贫苦者有立锥之地,令蒙冤者有申诉之门。
这是宋少师的一段自白,也是他为官的初心。
章蕴之想毁了他的初心,他不做官,就不会有成为奸臣的机会,不会沦落至万世唾骂的下场。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她特意站在清水河旁,又见河上有花船驶过,干脆包下一艘船,既清静,又不会有被火烧伤的危险。
娱神的花车行列经过灯市街,围观百姓乌泱泱一片,挤在队伍两侧。
夜风拂过花车帘幔,身穿飞鱼服的朱煦撇撇嘴,见到车内坐着的是抱琵琶、遮面纱的姜絮,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章蕴之,灼灼目光顿时黯然。
身旁的几个锦衣卫少年颇有兴致。
“十一郎,这个抱琵琶的女郎身段袅娜,眉眼楚楚动人,虽不及那日的乞丐小娘子,也算是万分惹人怜爱的。”
“十一郎,我们是抢?还是不抢?”
朱煦握紧了腰间刀柄,戴上了银制的山鬼面具。
“没兴趣,这等庸脂俗粉,爷看不上。你们赶紧替我去找人,谁找到了她,赏银一千两,官升一级。”
那些锦衣卫少年得令,消散于人群中,去找章蕴之回来讨赏。
清水河面碧波荡漾,立在船头的章蕴之仰首。
她乘坐的这艘花船停在观音桥下,桥上有花车经过,是佛莲花车。
观音诞,自然是观音大士的主场。
今年扮观音的是宋家二郎,身穿菩萨衣,头戴庄严冠,一手捧净瓶,一手拈柳枝,打坐莲花台上。
看他衣袂在风中飘飘,颇有神仪,潇洒出尘,一双白净的脚,一如他那如霜似雪的肤色,不惹尘埃。
都不用点那颗菩萨痣,他眉心自有一点红。
后面紧跟着一辆花车,上面有一只白象,白象背上,坐着扮成普贤菩萨的崔三郎。
这是章蕴之第一次见崔白圭,当真是如玉如琢的公子哥儿,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两位郎君的花车很受女郎的欢迎,她们纷纷解下腰间的香囊玉佩,与手中的巾帕一起,掷于车上。
还有大户人家的小厮仆役,得了自家小姐的吩咐,端着珠宝匣子,将里面的珍珠翡翠、玛瑙珊瑚一股脑儿抛到花车上。
不乏有京师的富商巨贾,直接往花车上洒银两银票,扔沉甸甸的金条的也大有人在。
宋惟清、崔白圭的花车驶过观音桥后,看热闹的章蕴之扭动着自己的脖子,刚才看“古人追星”看得入神,脖子都抬僵了。
又见水面上飘来不计其数的莲花灯,有写崔三郎名字的,也有写宋二郎名字的,还有写萧先生名字的。
夜空是漫天烟火,河里是一池灯影。
章蕴之问船家:“翁翁,放这莲花灯有规矩吗?”
船家:“这莲花灯乃祈福灯,求长生的。小姐现在看到的这三位郎君,每年为他们放灯的女郎都是有钱的主儿,一盏灯一两银子,那些女郎都是一万盏起放。我们寻常百姓,一年也用不到十两银子。”
船家的女儿也捧着一盏莲花灯,上面是宋惟清的名字。
船家拿船桨拍了下女儿的腰,斥责道:“小奴才,你老子这么辛苦挣的钱,全给你败了,看你拿这钱买了灯,今年的新衣服就别想了。”
女郎手里的莲花灯被她老子拍掉了一片花瓣,她抹着眼泪赌气道:“破衣烂衫也穿得,谁稀罕新衣裳呢!”
章蕴之看她哭得伤心,让船家不要再呵骂她了,从钱袋里拿出一枚银元宝塞到船家手中,船家要领着女儿给她磕头,都是和自己父亲一个年纪的人,她不好意思受他的礼,忙说“免了”。
就是这一分心走神,花车队伍那里便出了事。
沈国舅的家仆拉着一只獒犬看灯,这街上人山人海,那只金贵的獒犬被小厮背在背上,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童子今日穿的衣裳鲜亮,吸引了獒犬的注意,狗仗人势,皇亲国戚家的狗更通晓这个道理。
又没有狗链钳制着这只一人高的獒犬,直接扑在那摇拨浪鼓的垂髫小童身上,他身上的衣裳顷刻被撕成了碎片,看灯的百姓知道这是沈国舅家的狗,没有人敢上前喝止。
维护治安的巡捕也不敢拔刀,一个个龟缩着脖子,看那獒犬老爷撕咬弱小无助的小童,它衔住了小孩细嫩的脖颈,鲜血如注,碰溅在来拉扯獒犬的小童家人身上。
小童的哭声止了,软趴趴的身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睛已经翻白了。
沈国舅的家仆这才上前,拉住了咬死了人的獒犬,他不去看小童的伤势,反而仔细查看獒犬的爪牙有没有伤着,看到它嘴下掉了一撮毛,怒不可遏,对着抱着儿子痛哭的汉子就是一记窝心脚。
家仆骂道:“下贱胚子,你得赔银子,这獒犬是我家侯爷当儿子养的,一根毛十两银。”
汉子攥着拳头怒道:“那我儿子这事咋算?”
家仆眼睛一翻,啐了汉子一口,“是你家儿子先逗我家犬公子在先,死了活该!”
街道上的巡捕见汉子要扭打沈国舅家的仆人,“噌”的一声拔出刀来,冲了过去,把那汉子制服了,帮着那嚣张的家仆揍了汉子一顿,威逼恐吓他赔这狗毛钱。
汉子是有些力气的,挣脱了巡捕,推翻了灯架,顿时灯市街乱作一团,那獒犬受了惊吓,冲到人群中,它身上沾了点火星子,后来成了火苗子,窜到哪里,烧到哪里,烧了房屋花车,临街店铺。
屋倒人塌,浓烟滚滚。
逃命的百姓慌了神,人挤人,人踩人。
妇人婴孩的啼哭声在这火海中不绝于耳。
扮观音的宋惟清下了花车,没有夺路而逃,而是和崔白圭一起,领着仆役,提着水桶去舀清水河的水,浇在身上起火的百姓身上,能救一个是一个。
章蕴之早让萧府的家仆赶着装了水桶的牛车,假装经过灯市街,街上的房屋距离太近了,玄京天气干燥,烧了一间,挨着的另一间沾点火星就着。
牛车上的水不够灭火,后来是五城兵马司派人来救火,这场大火才被扑灭,死伤人数比《宋少师与妻书》中的记载少了一半。
章蕴之向路人打听,才明白起火的原因。
她脱下身上的火鼠裘,盖在那个烧成焦炭的小童身上,第一次感到绝望,是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明明知道事情的走向,却无法阻止。
那只獒犬也烧成了一堆炭骨,沈国舅的家仆正在呵斥巡捕,说他没办法回去给国舅爷交差,巡捕对他点头哈腰,又是塞钱,又是保证一定会抓到那个“闹事”的汉子。
没有人去管那些受伤的百姓,宋惟清背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看到章蕴之蹲在小童的尸身旁摇拨浪鼓杆子,喊道:“章姑娘!”
章蕴之回头,看这“活观音”脸上黑黢黢的。
她走到他身旁,见他背上的老婆婆不对劲,耷拉着脑袋,伸手叹了下她的鼻息,已经断了气。
再看老婆婆背上,一根木头嵌在血糊糊的肉里,喉咙顿时紧了,“药罐子,你要送老婆婆去哪里?是去医馆吗?”
宋惟清摇头,“我看到老婆婆时,她已经老掉了。我经常在观音桥上碰见她,她要等她家老汉,她老汉二十多岁去修长城,四十多年没有回来。我把她背回家,让家里的下人扶着她的棺木去趟长城,葬在那里,不用做了鬼,还天天在观音桥上盼老汉。”
章蕴之瘪嘴,眼泪夺眶而出。
宋惟清背老太太已经十分吃力,顾不上她,又见不得她掉眼泪,心里焦急,气喘吁吁地哄道:“你是不是受了惊吓?你牵着我的袖子,我先把老婆婆背回家,再送你回去。”
章蕴之点点头,牵着他衣袖的一角,老婆婆从他背上滑下一点时,她就上前托一下,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不知是什么缘故,今天的泪就是止不住。
宋惟清调整了下呼吸,喘着气说道:“我以为你也在游街花车上,本来是想找你的,先碰到了老婆婆。”
“你背着老婆婆在找我?”
“嗯,看到你没伤着,我就放心了。”他一脸都是黑黑的炭灰,就看到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还有额上那点鲜艳的朱砂痣。
“要是找不到我呢?你就不能先干完自己手头上的事,再管我的死活吗?”
宋惟清咧着嘴笑了起来,是极为孩子气的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你,我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了,你看我背了这么久老婆婆,也没咳血。”
章姑娘非弱质纤纤的女郎,自己得争气点,不能拖她的后腿。
为人夫忠于一妻,这是圣贤的道理。
为人妻忠于一夫,若自己死得太早,岂不误她终生。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章姑娘,你多重?”
女子缠足,行动不便,为人夫郎者,得背得动自己的妻子,没有轿子乘时,他来做她的“人轿”。
但他忽略了一点,章家大小姐章蕴之是天足,不需他操心行路之事。
“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她跺脚道。
宋惟清看了眼她的削肩细腰,“章姑娘,你放心,我日后背得动你的,我要多多喝药,把身子养好来,多活几年,最好能活到六十六。”
“为什么是六十六?”
“这个数字吉利。”
可他在历史上,只活了三十九,是个短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