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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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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向四面眺望,目之所及不是密集的山林,便是被松树覆盖的山峰,在阳光下呈现出一派苍茫的黑青色。我和发哥想要翻过山峰,离开N市,至于之后,我们还没有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在考虑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得先从警察给我们设置的罗网,我们推测整座山很可能布满了便衣警察。所以我们不得不刻意躲开大路,钻进一条条不知所踪的林间小道,避开充斥着游人的旅游景点,在落叶堆积的森林深处开辟道路。
发哥离开学府路的宾馆,背上马桶包,在城里游荡了整整一天,之后他进山,一直到深夜进了法国寺借宿住下来。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法国寺遇上发哥。
接着他沉默了起来,或者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起来。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有说话,一直在听他讲。我们从矮小的树丛里穿过,这里处处都留下了人类的痕迹,扔满了垃圾袋和各类饮料瓶。这说明,我们还没有走到真正的森林深处。
我们来到一个乱石堆砌的空地上,坐下来休息,发哥看看满脸的汗水,打开肩上的马桶包,翻了半天,从一个夹层里找一些退热药片给我。我没有水。发哥说,“我也没有水,你干吞吧。”
我试了试,没有成功,药片在我的舌头上溶化,嘴里顿时苦得要命。我咧开嘴拼命的吸气。我嘴里整个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
“咽下去,快咽下去!”发哥在一旁对我喊道。
我咿咿呀呀地想要说话,然后跳起来四处找水。
一路上我们倒是看到几个积满雨水的小水塘,于是我开始往回跑,去找那些水塘。
等我从水塘边回来,发哥还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却握着一瓶矿泉水,在两手间把玩着。
发哥在耍我?
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道,“找到水了吗?来,给你。”将手上的水向我丢了过来。
我接过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我知道胜利的一方是我,而不是发哥。发哥固然用这个小小的恶作剧作弄了我,但是他又何尝知道正是我给他戴了顶绿帽子,这就像是动摇了整栋大厦的根基——这栋大厦就是他和马玉的婚姻。
我直到后来才理解发哥的思想,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毫无意义,首先他并不爱马玉,其次,马玉对欲望的屈服,恰恰证明了发哥离开她是正确之举。这些我当时并不理解。
我们继续往山下走去,不久便又看到那个湖泊。发哥一看到那个湖泊便对我说道,“你知道这个湖泊吗?”
我摇摇头。
他说,“这是东山水库。”发哥说道水库这个词语,我便立即知道,这个地方正是我和马玉那天晚上去的那个水库。当我们来到湖泊边——由岩石垒成的堤岸上散落着三两个供游人游戏的小亭子,我们走进一个木头亭子,远眺着平静如镜的湖面,以及对面波浪形的山峰。
发哥这时说道,“路子,你看这山峰美!”
我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对面的道·越铭旅馆,它灰色的建筑掩映里绿树丛里,点缀着些许红色。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和马玉在一起的那个疯狂夜晚。一个念头猝然浮上来。如果我没有被迫从城里逃出来,此刻说不定我正和马玉赤身裸体地躺在对面那栋建筑里的某个房间的床上。
我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发哥,他仿佛整个身心都融入了这湖光山色的美景之中,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全然不没有意识到我此刻对马玉骚动欲望。
对我和发哥来说,此刻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时刻。在湖的对岸,我和发哥的妻子因为生活的空洞无物被堕落的快感所引诱,而现在我和发哥又因为逃脱警察的追捕来到湖的这一边······
“对面的山叫金鸡山。我送你翻过金鸡山,因为凭你一个人别想从金鸡山里走出来。你去过金鸡山?”发哥说道。
我连那座山叫金鸡山还是第一次听说,更是没进去过。
我们绕着湖向金鸡山走去。
“哈哈哈——,如果你没有碰到我,真不知道你要怎么办?往后有警察,往前是金鸡山。进了金鸡山就像进了神农架,虽然不大,也不如神农架出名,却是货真价实的、人迹罕至的、最原始的原始森林。”
发哥把翻越金鸡山说得这么困难,我不得不再次仰起头将整座山重新打量一遍。从外观来说,金鸡山和我天天看到的东山没有多大区别。如果说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山上的树木显得更为茂密苍翠(山上有好多常绿乔木,所以即使是在冬天看上去也是一片苍郁)。
神农架我没有去过——听说山里有身躯两米,浑身长满长毛的野人出没,还食人——可是光从外形上看,我看不到我无法翻阅金鸡山的理由。
如果是神创造了山,接着又创造了人,既然将两者一起创造,那么我想神的本意就是为了让人翻越这些高山。
“我送你出了金鸡山,你搭一辆车离开,之后的事情就全靠你自己了。”
可是发哥为什么对那些警察追赶的事情提都不提呢?这是出于发哥对于我的信任,还另有隐情呢?我不得不作这样的思考,因为在经历这一切之后我正在失去对别人的信任。我想这种充满怀疑主义的心理完全要归功于谷小明。
刘莹和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些警察把发哥带走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什么会在那些警察把发哥从警察局里放出来之后,发哥突然选择离开宾馆,并且背着一个马桶包和我在山里偶然相遇?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这样的疑问。
当一个人毫无理由对你好的时候,你先不要忙着对他感激涕零,你得停下来想一想,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可能伤害到你的目的。
“所以,”发哥走在我的前面,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我们得加快速度,赶在警察前面进入金鸡山。进了山之后,警察就别想找到我们。你好点了吗?”
身上的热度似乎正在减弱,我的身上开始出汗,两条腿也不像刚才那样沉重。不过空空如也的胃正在轻轻地折磨着我。
“那你呢?”我问道,“发哥,我从金鸡山出来之后,你怎么办呢?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马玉说你不回家住在宾馆里,可是我昨天去宾馆里找你,你从那里搬走了?”
“你去过我家?马玉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现在和你的一个学生住在一起——刘莹。”我冷静地答道。
发哥沉默了一下,说道,“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一个人看清眼前的现状比什么都要重要,因为这样你就能确定你自己滞留的位置。你也有目标,你人生的意义。两者都已经找到,你要做的就是采取行动。”
发哥所谓的“采取行动”,就是离家出走?
我从另一个角度想到,有些愤世的发哥此刻的举动是不是出于对“家”为中心的传统的反抗呢?那他将是我亲眼所见过的最老的反抗者。托尔斯泰不是到了八十岁还从家里逃走吗?这些典故发哥比我更清楚。
我想象中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发哥抛下马玉不顾,岂不是很自私的行为。
“那你这个学期还去不去上课?”我问道。
发哥提高声音说道,“我不想被埋在文科楼崩塌的瓦砾中。即使死在了讲台上也毫无意义······”
又是意义······我在想,他会不会和书本打了一辈子交道之后,终于没有抵挡住诱惑陷入了愚蠢的虚无主义。
如果一个人信仰死亡,这算不算是虚无主义?我想到了夏青,她对世间一切都抱着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她很像一个虚无主义者。后来她死了,失踪了。有时候,我不得不想,这或许就是虚无主义的归宿。夏青也是背上马桶包离家出走,最后竟然不知所终,消失在了东部密集的小镇之中。现在发哥也背上了他的马桶包,这让我联想到夏青,就像是她的翻版。
“你觉得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既然你已经采取了行动······”我说道。
发哥回头看了看我——像是在责备我。我不明白。事实上也是如此,既然他已经采取行动——背上马桶包离家出走,而且从他颇为艰涩难懂的话里,我大致猜到,他已经离开了学校——那么他一定是找到了值得采取行动的意义。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发哥不再说话,我也不再等待他的回答。我们两个默默顺着湖边的水泥路往前走。渐渐地我便拉到后面一大截,发哥红色的防水服则离开我越来越远。这时发哥就会停下来等我一会儿,等我赶上来了,我们继续赶路。有时候会遇到一两个游客,我们呼哧呼哧地从他们身边急速走过,在他们看去我们两个就像是苦行僧。
进入金鸡山的地方,是一条被登山者踩出来的羊肠小道,隐在灌木丛和树林里。地上积满了落叶,踩上去才发现,下面竟然还是潮湿的,渗出水来。这条小路并不是往山上延伸,而是将我们带往了一片树木极为密集的平整的山腰,走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开始感觉脚下的路正在往上去。渐渐地坡度接二连三的出现,开始还好,不一会儿我就又感到力不从心。
进入金鸡山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遇到一个游客,山林里除了鸟鸣声显得异常寂静,那些将灌木丛缠绕的藤条就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陌生而诡异。越往前走,这种寂静就越来越被放大,仿佛马上就要从树丛或者竹林中冲出一头野兽来。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勉强跟上发哥步伐。看着发哥矫健的红色身影在山石和陡坡之间跳来跳去,我不得不怀疑他早晨一定是猛灌了至少五大杯咖啡。我从不知道这个整体伏案的大学教授竟然有着如此充沛的体力。我甚至有些暗暗地嫉妒他。
“我们是不是安全了?那些警察好像没有追上来。”我对跑在前面的发哥喊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用走得这么快。我很想歇一歇。
发哥爬上一块巨石,站在上面向山下眺望,然后对我说道,“我说过那些警察是不会追进金鸡山的。”
听他的口气,甚是自负。
“发哥,你包里有没有吃的?没有吃的,再给我一瓶水也行。”
先前的那瓶水早已经被我喝完。
发哥在巨石上坐下来,卸下背包,拿出一瓶牛奶、一袋面包递给我。他自己则拧开一瓶纯净水。然后用下巴指着我手上的面包和牛奶说到,“这是我们所有的干粮。”
“到底还要走多久?今天能走出去吗?”我嘴里塞满面包“呜呜”地说道。
“天亮之前,我们一定可以走出去。”
天亮之前?难道我还要在山里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吗?
“你还在发烧吗?”
“没有。”
“那好。”
我们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