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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姐妹花谢 ...

  •   永乐元年正月二十这天上午,应天府天降大雪,滴水成冰。

      此时,秦淮河畔隶属教坊司的史家妓馆前,一群野狗正在撕咬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

      三三两两的路人见了,无不掩面奔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心里便叹一声作孽。

      这等惨状,却有一老一少两个衙役不得不看着,因为“尸体拖去当街喂狗”,这可是当今圣上亲批的旨意。

      年少的衙役跑到一边干呕了一阵,虚弱地问年老的那个:“邢头儿,还要到几时才完啊?”

      这个被称为邢头儿的衙役道:“几时完?当然是这些畜生吃完了就算完。”

      年少的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反正也没人注意,咱们把她拖到乱葬岗扔了算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邢头儿笑道:“哟,难不成和这尚书小姐睡了一回,睡出心思来了,不忍心看她被野狗分尸?”

      年少的又呕了一阵,道:“我只是见不得这恶心的样子。”

      邢头儿笑容没了,走过去轻轻拍着自己的晚辈,低声道:“小冯,这是上面的旨意,只怪咱俩倒霉蛋被挤兑来管这差事。你想,这可是皇上亲笔批了的,咱们得提着十二分精神干活儿,不然,被那些有心人讲两句,说我们……”说到此处声音压得更低:“说我们和奸恶乱党一条心,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小冯白着一张脸点点头,惊骇万分,无意中又看见野狗撕扯的情景,只觉那咀嚼吞咽的声音如此恐怖,“哇”的又开始吐。

      史家妓馆的院墙内响起一阵喧哗,有男人喊着:“小贱人,你给我站住!”然后是鸡飞狗跳的动静。

      邢头儿和小冯一愣,只见关着的大门被撞开了,一个衣衫凌乱、手脚带着锁链的少女踉跄奔出,跑向那一群野狗,哭喊着:“姐姐!姐姐!滚开,你们这些畜生,滚开……”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蓬着一头失去光泽的头发,寒冬腊月的身上却只一件单衣,手臂和小腿都裸着,遍布青紫伤痕。她光脚踩在雪地里,扑到女尸之上护着,挥着被锁起来的双臂驱赶那些野狗,疯了一般尖叫着:“滚开!滚开……”

      史家的龟公跑过来拉扯少女,先重重给了她两个耳光,怒喝:“小贱人,当自还己是尚书小姐呢!这是奉了圣上旨意的,你还敢阻拦,不要命了!真是个贱人,快跟我回去,陈公子醒了,又叫你伺候呢!”

      少女恍若不闻,嘶哑着声音哭喊,模糊分辨出她唤着“姐姐”二字,一群野狗在旁边虎视眈眈流着口水,发出低低的吼声。

      这会儿门里又出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杂役,龟公叫道:“把这小贱人拖进去!娘的,将军养的女儿就是力气大,老子都拦不住她!”

      杂役拖着少女往门里走,少女哭喊着“姐姐”,胡乱踢着双足挣扎,脚踝上的链子叮叮响,雪地里留下两道染着血迹的浅浅沟壑。

      龟公朝着邢头儿笑道:“邢爷,打扰您公干了,对不住,我是真没办法,您也看见了,铁家这二丫头太倔了。”

      邢头儿笑道:“再厉害的丫头,到了史四爷手里,也得认命,眼前这个死了的不就是不听话才落得如此下场嘛。”

      史四爷忙道:“我可不敢伤着朝廷送来的人,这铁家大丫头倒比她妹妹乖顺,只是该她倒霉,两日前被个胡商看上,啧啧,过了一夜,就被那蛮夷整得没了人样,连我都认不出来那是她了。胡商心满意足拍拍屁股走了,之后才一顿饭的功夫,这丫头就断了气。因是朝廷交代下来的人,我不敢妄作主张,只好将尸首送到衙门报上去。这不,过了一天,你们就带着她来了,还如此这般。那二丫头也不知从哪个杀才那儿知道了消息,一早上都折腾得家里一团糟,真晦气!”

      邢头儿看看那群又忙活起来的野狗,笑道:“不妨事,就快完了,之后我们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你派个人把这儿扫干净,保准不耽搁你的生意,这尚书小姐就是金字招牌,没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嘛!”

      史四爷嫌恶地看了狗群一眼,叹着气进去了。

      待大门重又关上,邢头儿狠狠“呸”了一声,低低骂了句:“王八!”

      小冯在刚刚那一幕之后,已是目瞪口呆,向邢头儿说道:“那个是二小姐,我见过,她嘴角有颗红痣,很好认。”

      邢头儿看着勾栏院的门墙,道:“傻小子,到了这儿,哪儿还有什么小姐!瞧她那样子,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也难说,恐怕过些日子,在这儿喂狗的就是她了。”

      年老的衙役顺着白茫茫的街道往东看去,那里的小巷一直停着一顶轿子。凭着多年衙门生涯的直觉,邢头儿肯定那轿子里的人正静静听着这边的动静。

      能在京城坐轿子的,绝对是极其显赫的权贵。

      会是谁呢,大雪天的来看这一场悲惨的市井闹剧?

      邢头儿心里叹着气,不再去管那顶轿子。无论如何,那些权贵们的事,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看不透的。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皑皑。

      等邢头儿和小冯收拾了一堆白骨离去,又过了很久,小巷里才传出一声极是清冷的问话:“人都走了?”

      轿子外边的长随小心翼翼答道:“都走了。”

      又过了很久,那清冷的声音才说:“回府。”

      长随躬身应道:“是,老爷。”

      一行人抬着轿子轻轻往北边走去,东面远远地又来了一顶轿子,长随在外道:“老爷,旁边好像是安王府的人来了,看样子不是安王爷就是安王妃。”

      轿子里的人没话,下人们也不敢出声,自顾走着。东面的那行人却有一个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向轿子作揖道:“安王府长史李季,见过驸马爷。”

      轿子停下来,里面的人慢慢问道:“李长史在此作甚?”

      李季道:“回禀驸马爷,是我家王妃入宫看望皇后娘娘回来,路过此地,见到驸马爷的轿子,差我来问候一声。”

      这驸马爷“嗯”了一声,令下人将轿子抬过去,到了安王府队伍前,这轿子停了,从里面走出个气度沉稳、面貌英挺的男子,将近三十岁的模样。

      安王府的下人一致行礼,驸马爷道声:“免了。”继而向安王妃的轿子道:“薛见凡见过安王妃。”

      王妃在里面道:“薛驸马客气了。早朝散了有些时候,薛驸马怎的才行到这里?”

      薛见凡道:“公主喜爱罗记糕铺的点心,我顺路来捎些回去,王妃也是来买点心的?”

      王妃笑了一声,似乎很是悲愤难抑:“亲如姐妹的儿时玩伴沦落风尘,死了还得当街喂狗,我此时哪有那个闲情逸致!”

      薛见凡眼睑动了一下,轻声道:“王妃,您这是……”

      王妃冷冷道:“我当初厚着脸皮去求尊贵的姐姐,请她为华姿姐妹说情,怎么说铁家两位小姐都是和她的妹妹我一同长大的,结果她不顾姐妹情谊,将我训斥一顿撵出宫门!如今冰华惨死,我请她跟皇上说两句,允我把尸体收去安葬,她居然又将我扫地出门!这个姐姐,以后我是不会再认了!”

      两旁的下人都害怕地抖做一团,这天下,谁敢如此背后议论皇后娘娘啊!

      薛见凡道:“王妃,您该冷静一下,气头上的话不能作数,怎么说,您都该多为安王府想一想。”言毕对两旁的下人淡淡道:“今日之事,谁敢乱传,小心身家性命!”

      下人们战战兢兢应了,都连连说不敢。

      王妃在轿子里似乎抽泣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薛驸马,我……是气昏了头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啊。她们姐妹在那种地方受尽煎熬,死了也不得安生,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说着又哭起来。

      边上一个老嬷嬷似乎是安王妃的乳娘,颤着声音安慰道:“王妃,您要保重身体。”

      薛见凡眉毛微微皱着,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古怪。

      王妃噎着嗓子问:“薛驸马,你从那边过来,可看见了么……”

      薛见凡看了一眼自己的长随老浦,老浦连忙上前道:“王妃,老爷一直坐在轿子里,于外面的情景不在意。方才路过那条巷子外,小人倒是远远看见教坊司的史家门前有两个办差的衙役在收拾什么东西,之后似乎往城外去的样子,这会儿只怕已经走远了。”

      王妃惊呼一声,立即道:“快快快,跟上去。”

      王府的下人们十分为难,薛见凡道:“王妃,您的身份尊贵,怎能去一些不吉利的地方沾染晦气。有些事,花点钱吩咐那些不相干的人去做就行,免得给安王府惹麻烦。不论如何,这里总归是天子脚下,忤逆圣意非同小可,薛见凡言尽于此,还望您三思。”

      王府的下人们都感激地看着薛驸马,安王妃在轿子里想了一下,道:“今日多谢薛驸马了,徐妙锦改日再去拜望公主娘娘,登门道谢。”

      薛见凡道:“王妃客气了。”

      两府的轿子分开后,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掩埋了街上的痕迹。

      晚间时候,一则消息震动了应天府的权贵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家的公子在秦淮河畔的教坊司史家寻欢时,被一个发疯的官妓给掐死了。

      这官妓,就是建文帝的旧臣——兵部尚书铁铉的小女儿。

      陈瑛中年丧子,在圣上那里哭诉一番,几度昏厥,圣上震怒非常,命锦衣卫将铁小姐捉拿下狱,百般毒打后,第二日在秦淮之畔、清凉门外凌迟处死,敕令教坊司的所有官妓前往观看,并分食铁小姐的血肉,余下尸骨被打散后丢入秦淮河。

      永乐元年正月的那场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冻死贫苦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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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姐妹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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