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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暮春少诗(7) ...

  •   瑞安侯府的马车一路向北徐行,唐枕书却并没有随赵旌眠回别院,而是在中途下了马车。
      ——他今日还要去御史台当值。

      时近正午,烈日似乎要将这座人世烤干一般,长街之上寂寥无人,唐枕书一身正红官袍便尤为显眼。

      他下意识地提了提领口处的衣襟,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红。
      相熟之人都道唐御史看重衣冠礼节,却不知他真正想要遮掩的,却是赵旌眠留在他身上的吻痕。

      马车里的情迷意乱令他有些恍惚,唐枕书在烈日下枯站片刻,叹口气,撩袍上阶。

      “唐御史!”
      唐枕书刚到御史台便听见有人远远地同他打招呼。

      日光有些晃眼,他抬起袖子遮了遮额头,眯眼看向迎面走过来的同僚,随即一笑,也拢着袖子迎上去。
      “枝明。”

      佟枝明的年纪比唐枕书还要小一些,他是盛京人士,却非显贵士族,在整个御史台里最像个小老百姓,唐枕书因而对他好感尤甚。

      佟枝明今日也当值,许是天气太过闷热,官袍的袖子被他挽起了一半,不怎么规整。
      他见唐枕书脸色不大好,便关切地问:“唐御史,听说你被曹元德那狗东西动了刑,无碍吧?”

      唐枕书失笑,也懒得纠正他的言辞,只顺手将他的袖子捋直了,淡笑道:“无碍,已经快好了。”

      佟枝明不大信,左右看了看,干脆上手拉过唐枕书的胳膊,撩开他的袖子看了一眼。

      之间凝雪一样的肌肤上仍有未褪的淡色血痂,交错而生的两道鞭痕无一不在诉说唐枕书在皇城司所受的酷刑。

      “啧。”佟枝明快要把眉心拧死了,一脸后怕地说,“这还叫没事。”

      唐枕书不想与他分辨一些“有事没事”的问题,同样理好袖子,邀佟枝明走到一旁的廊下说话。
      “站在日头下面做什么。”唐枕书笑笑,好脾气地宽慰他,“你我素知曹指挥使的为人,我能留一条命在已经是好事了。”

      “也是。”佟枝明嘟囔道,“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瑞安侯,你这样好的人若是折损在皇城司,也就没有天理可言了。”

      他说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抬头的时候却见唐枕书的嘴唇不自觉地紧抿在一起,脸上的薄红迅速褪下去,脸色忽然惨白。

      佟枝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急忙找补:“唐御史你别多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外面那些流言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

      唐枕书却轻轻地笑了一下,垂眸道:“无妨,那些话本也不是流言。”

      佟枝明愣了愣,目光不由地往唐枕书被袍袖遮掩住的右腕处看去。
      他与唐枕书是同僚,自然知道他手腕上的那只玉镯。

      然而唐枕书衣冠齐整,那镯子没露出来。

      佟枝明此时有些呆住,一面惊诧于唐枕书竟会这样轻描淡写地承认他与瑞安侯的关系,一面又觉得不解:唐御史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做瑞安侯的外宠呢?

      “唐御史……”

      迟疑的声音响起来,唐枕书知道这孩子不怎么会宽慰人,索性抬手示意他打住,干脆利落地换了个话题。
      “王御史和侯中丞在吗?”

      佟枝明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终于不再揪着唐枕书那点不堪发问,点头答:“在的。”

      唐枕书转身,“那正好,我有事要禀。”

      ——

      “你要弹劾国子监和皇城司,唐枕书,你疯了?”
      御史中丞侯喻明一摔茶盏,满脸怒意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唐枕书,语气颇为不善。

      唐枕书拱手一礼,“国子监何司业有舞弊科考之嫌,皇城司曹指挥使有屈打成招之过,下官有理有据。”

      “有理有据?”侯喻明冷笑一声,转头找到自己的椅子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降火,“就凭你见过一次梅时庸,进过一次皇城司?”

      唐枕书道:“国子监的何司业指控梅时庸贿赂监考官,可刑部当日搜过梅时庸在盛京的旅舍,他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曹指挥使更逼下官画押认罪,那些口供此刻就在皇城司里,这么明显的栽赃,为何还不算‘有理有据’?”

      侯喻明干脆将这盏茶也摔了,怒气冲冲地说:“可那是你有理就能弹劾的人吗!”
      “真论起来,瑞安侯也在皇城司里杀了人,那本官是不是也要去弹劾弹劾瑞安侯?”

      唐枕书不吭声了。
      他挑起眼尾,用那双清透的眸子瞥了侯喻明一眼,神情微愠。

      “你看本官干什么!”侯喻明一拍桌子。

      “下官没办法与您讲道理。”

      眼看着侯喻明这个暴脾气就要再度从椅子跳起来,坐在上首的御史大夫王璞轻咳一声,适时地阻止了这场闹剧。

      王璞:“你与枕书置什么气,他一条命都险些丢在皇城司了,想查这案子也是情有可原。”

      侯喻明愤愤不平地怼回去:“您别向着他说话,他就是个不要命的!”

      “您说错了,下官才是最惜命的。”唐枕书插口道。

      “惜命。”侯喻明难以置信地笑了一下,点着唐枕书问,“惜命你就不能收敛收敛?”

      “下官没有弹劾太学与大理寺,已经是在收敛了。侯中丞,下官劝您收收脾气。”

      侯喻明一口气没呼出来,被气得又灌了自己一盏茶。
      想不明白,看着有礼有节的一个人,怎么每每说起事情来就这么倔呢。

      僵持之际,仍是王璞叹了口气,似是话中有话:“枕书啊,倒也不怪侯中丞生气,你要弹劾的这几个人……这几个人的身份实在不好动。”

      唐枕书冷着脸看过去。

      王璞今年已经年逾五十,不像侯喻明一般说话夹枪带棒,而是个奉行中庸之策的瞻前顾后之人。
      在御史台做官有不少时日了,唐枕书就没听他这位上署说过得罪人的话。

      “是不好动,还是大人怕受牵连?”

      “你这是什么话。”王璞捏着自己颔下的胡子,眉心微蹙,“你要弹劾的何少臣是大皇子的人,曹元德更是与内廷的高松鹤渊源颇深,别说弹劾,御史台压根就得罪不起。”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王璞与侯喻明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唐枕书他,是不是和高松鹤结过梁子?

      唐枕书却还是极清然地站在堂下,只在听到“高松鹤”这三个字的时候颤动了一下眼睫,除此之外看不出情绪上的波动。

      王璞松了口气,劝道:“枕书,你还年轻,老老实实做几年官,对你又有什么坏处?”

      唐枕书明白了王璞的态度,朝着两人躬身一礼,神情极为谦逊。

      这下就连侯喻明都以为他是听进去了,却不想他直起身子之后又漠然地抬头,看着王璞说:
      “下官不读《中庸》,只仰慕海瑞之贤,既为言官,便不会畏缩不敢言。既然御史台不管梅时庸的案子,那下官自去奔走,不敢劳烦大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冲着二人一礼,转身出门。

      门关上,只依稀听见里面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以及侯喻明的一声牢骚。
      “您看,下官都说了,他就是个不惜命的!”

      唐枕书站在廊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苦郁却还萦绕在心头,久久难以消散。

      他何尝不知道王璞的顾虑。

      自从他第一次被逼得走投无路,最终不得不去求人的时候就知道,生长在这些权宦手中的朝廷并不是自己在圣贤书里读到的朝廷,而那些盘踞在盛京城中的权贵更是得罪不起。

      大理寺不问冤,皇城司的酷刑之下更是少有人能清清白白地走出来,何少臣、曹元德、高松鹤这些人官官勾结,枝蔓横生,是连吉庆帝都拔除不了的囊虫。
      这席话,曹元德在说、赵旌眠在说、王璞也在说,他都快要听烦了。

      出神之际,佟枝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唐枕书身边,出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唐御史,你也别怪王大人不敢插手这件事。”
      小文吏叹了口气,极老成地说:“如今这个世道,还能像你一样敢为民请命的人不多了。”

      唐枕书摇摇头,不接这句话,只低语了一句:“我只求个心安。”

      “心安也难求啊,像王御史和侯中丞,那都是为民请过命的人。可我听说王御史的兄长早些年也在御史台为官,舌辩之下被曹元德等人逼得撞柱死谏,自那以后咱们王御史就不再谏言了。”
      佟枝明轻轻叹了口气,“可要我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因畏生死而弃心安,未免有悖我们做官的良心。”

      唐枕书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能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由讶然抬头:“你是这么想的?”

      佟枝明点点头,比起王璞和侯喻明那些人,他的眸色尚显稚嫩:“下官也很不解,我朝太祖皇帝为监察百官而设御史台,行谏言事,规劝朝臣礼、义、道、廉,而如今的御史台怎么就成了最不能说话的地方了。”

      唐枕书静静地听完这番话,却许久都没有应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暮春少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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